第4章 醫院

醫院

銀色賓利緩緩泊入停車線,許勉雙手搭着方向盤,降下的車窗露出一張年輕而英俊的臉。

聞也瞬間抿緊唇線。

他取了一柄銀骨黑金折疊傘,撐開後斜在宋昭寧身上。

“宋總,接下來是……”

宋昭寧沒有回答,她的手機一直在震。

沉吟一息,車門自動打開,她反手把冰涼傘柄塞到聞也手中,垂眸斂壓裙擺坐進去,淡聲:“去宜睦。”

聞也手指攥着傘柄,神色晦暗不明。

他天生皮膚白,握拳時的骨節傷痕格外明顯猙獰。

她擡了擡眼,清絕如霧的一雙眼,正落在他傷痕累累的指關節。

只一眼,冷淡地撇開。

“上來,我有事和你說。”

那瞬間空氣中有種莫名安靜對峙的意味,宋昭寧靜了幾秒,她起腕,掃看珠光貝母的表盤。

她其實不算多有耐心的性格。

尤其是對待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算了,許勉,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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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身側掃過一道夾帶水汽的冷風。

聞也悶聲不吭地收了傘,擡腿跨上車廂。

賓利後座寬敞,全定制內飾昭彰主人對細節的追求。

昂貴典雅的天然紋理皮革座椅扶手,泾渭分明地隔開他和宋昭寧的位置。

她搭在椅背的手指明晰修長,如一柄質地溫潤的象牙骨扇,白皙指端漫不經心地叩過黑色按鈕,車門無聲靜谧地關閉。

車廂逸散雨後禪香,他在這種平時沒辦法聞到的味道中謹慎地屏住呼吸。

盡管在淋浴間裏草草沖過澡,但今天運氣不好,沐浴液剛好用完。

一旦身處密閉環境,他身上如影随形的血腥味悄無聲息地占據感官。

聞也極力克制自己瞥向宋昭寧的餘光,喉結徒勞地咽了又咽。

他抵在膝上的雙拳攥得很緊,草草包紮過的傷口再度崩裂。

一時間,更加濃郁的血腥味詭異不祥地充盈鼻息。

宋昭寧神情不變,側臉如霜雪凝白,她姿态優雅地疊起腿,屈指再次碰開側門另一個銀色開關,溫緩安靜的木質香緩緩燃燒,沖淡了纏繞周身的怪味。

她架起一副防藍光的無框眼鏡,平板支在自動打開的辦公板。

冷藍色的屏幕微光,幽幽地反射在她骨相立體的側臉。

長而卷曲的黑色睫毛微垂,形狀優美的薄唇輕抿,她瞳孔邊緣很淺,眸光卻很深,像舊年的琥珀。

她手指移動,回了幾封郵件,接着檢閱總秘發過來的初版合同。

私人號的紅點提示時不時閃動,她點開看一眼,關閉後繼續看全英文報表。

沒有任何的背景音,性能卓絕的豪華商務車阻絕外界的所有聲響。

一時間,靜得聽見彼此呼吸。

其實是好多年前的場景了,但很奇怪,時至今日,他依舊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想起來。

他記得,小時候的宋昭寧沒有如今這麽……冷漠。

她從小是公主,衆星捧月的出身,優渥富足的家境。

如果不是那樁意外,她本該擁有完美無缺的人生。

那年宋家分裂,局面動蕩。

宋昭寧母親宋微為了争權奪利,和顧正清強強聯合。

顧正清成為她法律意義上的繼父,聞也成為她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他被帶到宋家時年紀不算很大,卻比宋昭寧小了三歲。

但是家族的分崩離析、陰謀算計,讓她過早地脫離稚氣,她看着顧正清,漂亮如洋娃娃的小臉蛋沒有任何表情,她仰着頭,面無表情地問顧正清:

你把一切都留給我了,那你的兩個兒子呢?

她對顧正清帶來的兩個拖油瓶既沒有過分厭惡,也談不上喜歡。

但顧正清笑容溫和,擡手揉了揉她蓬松盈軟的發頂。小女孩的發質很柔很密。

“我讓他們保護你,好不好?昭昭。”

.

“你一直看我做什麽?”

她停下動作,手指抵着筆記本一角。腕骨佩戴的手表折射出一泓淡淡的冷光。

屏幕因為長久無操作自動陷入休眠,黑暗鏡面反射她冷白平靜的面容。

聞也一怔。

旋即反應過來,他避開宋昭寧迎來的視線,窘迫、後悔、難堪等情緒洶湧而上。

喉結輕輕滑動,他咽下所有表情,偏過臉,尾音含着一絲極力克制的戰栗。

“……沒什麽。”

宋昭寧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她撚着指腹,打算換另一種香氛。

最好強勁點、霸道點,能把聞也這一身血腥氣驅散。

而不是溫和地,起不到任何作用。

宋昭寧不覺得嫌棄,也不是難聞。

她是覺得熟悉。

熟悉到,一閉起眼,就回到那個殘陽似血的傍晚,回到那場命運終止的事故。

視頻連線在這時候撥進來,打破了水銀般有毒凝固的沉默。

聞也聽見她冷淡地啧了聲,從白色坤包翻出無線耳機,別到耳骨,點開屏幕。

她說英文時,有種大霧倫敦的矜貴感。

那真是一把先天條件非常好的嗓音。

不嬌,不膩,不甜,幽谷般淡漠空靈,萬事不過心。

聞也英文還行。

在宋家那幾年,顧正清極其看重孩子們的教育。

宋昭寧有五個語言教師,聞也同樣有五個。

他無意窺聽她的隐私,頭頸撇到與宋昭寧相背的另一側。

已經入夜了,護城的紙醉金迷浮光糜豔,一束車燈攏過來,描出他輪廓深刻的五官。

她是意料之外的目光,說到哪句,忽然就輕了聲音,單詞咬得暧昧。

護城這座城市,無論何時何地都是行車高峰。

管你是勞斯萊斯、蘭博基尼或保時捷,照舊堵得水洩不通。

許勉開得格外小心。四十來分鐘的車程逼到一小時多,好不容易,終于從夜色挪到宜睦。

雨仍沒停。

許勉把車泊入高層專用的停車位,他手拿一柄北美胡桃木的長傘。

這個英國品牌以紳士、優雅的理念聞名,U形傘柄底部镌刻英文名,手指持握時,拇指會恰到好處地貼合一顆人造寶石。

他無言地想起宋昭寧塞到他手裏的雨傘,直覺這幾把雨傘的價格是常人不能承受之重。

宋昭寧和許勉說了兩句,讓他到專用休息室坐一會兒。

幾秒鐘後,她微微擡高印有低調暗紋的傘面,身側沒有人。

聞也不知道怎麽打開車門。

宋昭寧偏頭,眼神示意許勉。

側門自動打開,她居高臨下地撐着傘,僻開一小片寂靜。

兩人目光,一上一下,隔空相撞。

他對這類超出認知事物的不了解,以及不了解所帶來的貧窮和狼狽,全部映在宋昭寧審視他的清寒眼底。

這個角度……

這個角度?

她的目光猝然一動,她在轉瞬即逝的念頭中忽然出聲:“我們,在哪裏見過?”

那一刻,聞也沒有露出任何讓她窺見端倪的表情,但外套包裹的勁瘦肩頸忽然緊繃。

他下了車,一腳踩在地上,修長手指扶住車身,掌心觸感冰涼,雨水沿着指縫滑落。

“四個月前,我們見過。”

聞也咽下難以言喻的苦澀,調動自己平生最冷靜的表情和聲音:“在夜色。你當時把你的名片給我。”

宋昭寧當然記得,但她問的不是這個。

良久,她在對方逐漸急促的心跳聲中,平靜地搖了下頭:“更久之前?”

“沒有。”聞也斬釘截鐵。

他否認的速度太快,快到不合常理。

但宋昭寧只是微微點了下頭,沒有露出追根究底的意味,她眼尾向下一捺,帶過話題:“走。”

聞也沒動。

“做什麽?”

她不說話,轉身就走。

私人醫院的氣息潔淨,天花板懸挂的純白燈飾照得每個角落纖毫畢現。

他站在門口,覺得自己和昂貴高雅的地方格格不入。

宋昭寧目中無人,徑直走向管理層專用電梯。

護士站的年輕小姑娘認得她,畢恭畢敬地喚了一聲“宋總”,緊接着小跑上前,接過她手中合攏後仍在滴水的傘尖。

她用專屬ID卡刷過感應器,機器發出非常細微的一聲響,樓層數字亮出銀白色。

護士看着她沒有操作,謹慎地問:“宋總,您要去……?”

宋昭寧擡颌示意:“讓他過來。”

護士狐疑地轉過頭。

她的眼裏發生非常細微的變化。

盡管她的職位是護士,但她到底是頂尖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家裏七拐八折地攀上宋家關系,她還進不來這家高級私人醫院實習。

比不上宋昭寧的出身,也是富家小女孩,對清貧階級的出現倍感意外。

聞也不用她提醒,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沒有選擇和她并肩,而是謹慎地落後半步。

她白皙精致的指端摁住頂層數字鍵。

全鏡面的電梯,勻淨清晰地映出聞也臉上兀自強忍的鎮定。

他看見自己褲腿濺上的褐色泥點,手腕的運動手表是最便宜的基礎款,表帶已經有了開裂的痕跡。

宋昭寧平靜地注視回去。

越有錢越低調,着裝打扮沒有昭彰顯著的奢侈大牌,走線精致面料上乘,就連西服紐扣都折射着用金錢堆砌的華美光澤。

她的世界,明亮而奢華,照出他無法隐蔽的貧窮和難堪。

月亮是照在了潮冷的陰溝裏,但月亮不應該在陰溝裏。

聞也不動聲色地咬了下牙,旋即低頭。

電梯安靜上升,停在視野寬闊頂層。

宋昭寧駕輕就熟地走向院長辦公室。推開精鋼大門,寬敞紅木辦公桌之後的人立刻起身。

年約五十左右的男人笑道:“昭昭來了。”

宋昭寧淡笑:“叔叔,你電話裏和我說的事情,我知道了。”

被她喚作叔叔的中年男人,是這家私人醫院的院長。

他的目光落到聞也身上,眼裏的驚詫懷疑轉瞬即逝。

宋昭寧沉默地推開壓着桌角的鎮紙,她拉開轉椅,徑直坐下,纖長雙臂搭着扶手。

馮院轉身取了兩個玻璃杯,站在淨水機前接水,一杯先遞給聞也。

聞也錯愕一瞬,馮院微微一笑,這才把另外一杯放到宋昭寧面前。

他回到自己座位,雙手交握撐着桌面。

接下來的對話,全英文溝通。

倒不是為了避着聞也這個外人,馮院之前在紐約頂尖醫院擔任院長,他是美籍華人,全英商談公事更自如。

聞也聽得一知半解,宋昭寧口音偏英音。

他隐約想起,宋父過世後,她到英國祖父家住了好長一段時間。

就當做英語專業八級的聽力訓練,沒想到,接下來蹦出的幾個醫學名詞竟然很熟悉。

腦死亡。

他們談到這個。

“我已經聯系國際航司,唐總會親自跟上。時間我會安排,您讓陳家人放心,我們會盡全力挽救任何一條性命。”

聽意思,大概是有一批暫未大規模投入使用的頂尖設備,用于腦死亡病患,宋昭寧和美方醫院牽線,運了相關機器回國。陳家願意一試,風險協議已經簽好。

馮院點頭說好,兩人就着細節談論片刻。

終于,宋昭寧握住已經涼下去的玻璃杯,淺抿半口,話題應聲而止。

馮院手指轉着黑檀木筆架上的一支百達翡麗,那是幾年前宋昭寧送他的禮物。

不知怎麽,精致華麗的筆帽旋開,又意味不明地扣上。

馮院看向他。

如果宋昭寧此刻分心來聽,不難聽出他聲音中微妙的哽咽。

“昭昭,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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