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宜睦

宜睦

聞也這輩子去過最多次數的地方就是醫院。

但是高級私人醫院和人來人往的公立醫院不一樣,沒有徹夜陪護的汗味,沒有在外面連抽幾包廉價尼古丁的煙味,也沒有各種失禁後的腐爛味。

宋昭寧投資的這家醫院,和她本人一樣,昂貴而潔淨,如某種精心呵護的永生花。

銀色傘尖滴滴答答地洇着水,聞也把傘交給服務臺,還是之前的小護士,這次她卻沒認出他來,語氣裏帶上畢恭畢敬的成分。

他自嘲一笑,果然麽,人靠衣裝。

鏡面電梯的內壁映出并肩而立的身影,聞也看着鮮紅數字不停跳動。

高層專用電梯就是這點好,不用每一層都停一下。

她娴熟地踩着重工業風的輕奢地毯,出電梯時回撥了一通電話,說的全英,聞也不想探聽宋昭寧的隐私,只得低頭研究看起來是一次性的精致地毯。

宋昭寧推開金屬镌刻【院長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馮院抱着保溫杯,很是無奈地看着她:“昭昭,又來了。”

她嗯一聲,壓低聲音收線,手機貼着桌角放,微偏了頭示意:“又挨打了,煩您再看一次。”

馮院老早從分屏監控看見跟在宋昭寧身後的聞也,半是心疼半是玩笑:“年輕人,真是……要好好愛惜自己身體。”

“嗯,”宋昭寧替他應:“打黑拳就算了,還和□□鬥毆。如果不是我剛好在場,現在就該到警察局撈人了。您知道,我給席越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馮院愣了一下,大概是對宋昭寧的後半句話感到無奈,他看向聞也,對他招手:“小聞,我會給你一張卡,如果你以後有什麽需要再來醫院,直接上來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找五樓的齊原醫生。”

聞也點頭,看了宋昭寧一眼。

辦公室冷氣充盈,她卻感覺不到冷,瓷中帶粉的手指輕叩桌面,長而卷的黑發蕩出輕靈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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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做什麽?”她單手撐額,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纖濃眼睫疲憊地搭開小扇形的陰影。

“謝謝您,但我不需要。”他禮貌地拒絕。

馮院神色不變,仍是溫和善意地笑,仿佛不在意他說了什麽。

“你和我來。”他放下保溫杯,起身,和宋昭寧交換了一個眼神:“昭昭你要困了,回去睡一下。”

宋昭寧有自己的辦公室,她搖搖頭,自然而然地從抽屜裏取出一包煙和打火機。

馮院原地杵了會兒,伸手示意聞也,又回到那間聞也幾小時前躺過的白色病床。

他側着頭,清瘦頸線留有殷紅血珠,白熾光映得分明。

“沒想到那麽快又見面了。”馮院笑笑:“不過,我希望我們的下一次見面,不要是在醫院。這不是個吉利的地方。”

聞也有些遲鈍地眨眼:“……怎麽會?”

萦繞鼻息的高級香氛味道很好聞,像某種深冬清透的雪。

他呆了片刻,忽然背手撐起身,在一片靜谧安寧的環境中,看見靠窗臺而放的透明玻璃瓶,裏面浸着祖母綠的深重液體。

馮院換上一次性塑膠醫用手套,他順着聞也視線看過去,笑道:“很好聞吧?是昭昭親手調制的。她在北美有一處莊園,專門用于香氛精油的提煉。”

說話的同時,馮院帶有溫暖溫度的手掌抵着聞也雙肩,将他輕輕地壓平:“放松。一回生二回熟——”

馮院屈着雙腿坐轉椅,塑膠手套貼在皮膚上的感覺非常奇怪,聞也條件反射想躲開,馮院略略正了神色,低聲道:“別亂動。”

“這衣服适合你。”馮院邊換藥邊說:“尺碼不大合适嗎?感覺小了一些。”

聞也強忍藥水浸潤傷口帶來的細密刺激感,他緩了一口氣,才說:“之前的衣服弄髒了,這件是宋昭……宋小姐給我的。”

馮院長長地“哦”了一聲,不知為何,竟生生讓聞也聽出異乎尋常的意味深長:“怪道尺碼不合适。咳,倒是蠻襯你的,你适合穿白色。”

“白色不耐髒。”

綿延不絕的疼痛迎面敲擊腦神經,他咬着下唇,脖頸因為疼痛繃得很緊,後肩棱骨分明,半晌穩住氣息說:“不适合打工。”

馮院好像知道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不知道,至少他什麽也沒有說。往傷口敷了劑量精準的麻藥,等待藥效期間,馮院和他閑聊幾句。

他說話語氣一貫溫和,容易令人心生親近,等聞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馮院穿針引線,細致地縫合掌心傷口。

這些小事原本無需勞動他大駕,聞也認為他是沾了宋小姐的光。至少,馮院和宋昭寧,看起來關系挺不錯。

他一擡頭,意外地,發現馮院的眼睛,竟然定定地注視着他,眼底情緒複雜萬千。

直到此刻,馮院才有時間詢問他的私事。

他用的閑聊口吻,帶着點兒笑,聽不出任何深意。

“你現在大學畢業了嗎?”馮院把手術剪放到一邊,浸透血色的紗布棄置貼牆而立的藍色醫用垃圾桶。

“畢業了。”他把襯衫拉上來一點,遮過鎖骨的位置。

“之前說三七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知道費用嗎?”

聞也言簡意赅:“沒什麽介意的。我出場一次伍萬元。”

馮院暗暗吃驚,倒不是覺得這筆錢多,而是——

伍萬元而已,就能讓你賣命?

賣命不至于。

聞也咽下這句話,人才市場高度飽和,他又不是名牌大學王牌專業,正經工作能勉強糊口,一個月累死累活任勞任怨當牛做馬不過千把元。

而挨一次打,做一次假,就能得到伍萬元。

“我弟弟生病,需要很多錢。”

馮院舒朗眉心皺起,他借着擺放手術器具的機會背過身,心底說不上什麽滋味。

半晌,聞也錯以為自己聽見一聲缥缈悠遠、轉瞬即逝的嘆息。

他知道宋家早年收養過兩個小孩,按理說,宋微不至于對顧正清帶來的孩子不屑一顧。

在他聽到的版本中,宋家大小姐不怎麽排斥這個弟弟。

就算後來離開宋家,宋微應該安排兩兄弟的去處,而不是讓當年半大點的孩子颠沛流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聞也舌根發苦,他說不好使藥效作用還是往事重提帶來的滞痛,他坐起身,垂眸扣上銀色紐扣。

他沒有系喉結之下的三顆紐扣,他不喜歡被緊緊束縛的感覺。

這條襯衫于他而言有點小,尤其肩線,更是不合适。但他沒想那麽多,沒有錢的時候,一條衣服穿三四年,他穿不下了,改一改,補一補,再給聞希穿。

凍綠色的液體緩緩揮發濕冷香氣,聞也低頭看着縫線包紮的手指,心底計算暫時廢了一只手能做什麽工作。

繼續開車?雖然上回惹怒了對方,但是可以試一試,臉面是窮人最不要緊的東西,卻是他可恥的通行證。

馮院洗手的時間過于長了,聞也轉頭,微訝地發現馮院雙手抵着銀色水龍頭,透明水流沖拭手指,水聲汩汩不歇。

聞也輕聲道:“院長?”

馮院如夢初醒,臉上沒有慣常親切的笑容。

“嗯、嗯。”

他旋上水龍頭,紙巾塞入指根,沒有移動,側腰抵着光可鑒人的白瓷盥洗臺,他問:“弟弟生了什麽病?在哪個醫院接受治療?”

“骨癌。目前轉到了二院。”他平靜道:“前幾年左腿截肢,最近癌細胞複發轉移,手術費還差一點,只能多接幾場拳賽。”

聞也不欲多說,也沒有想要傾述苦水的念頭。

他前幾個月走投無路找上宋昭寧,确實存了破罐破碎的念頭,但夜色老板在這個節骨眼聯系他,讓他一起坐莊設局。

給的錢剛好湊齊初期手術的費用,聞也沒怎麽考慮便答應了。

沒想到最後一次跟她時,被那位未婚夫發現,結果被打斷一只手。

導致後續拳賽泡湯,聞也不僅一分錢沒得到,還倒貼酒吧老板違約費。

走投無路之下,他被聞耀祖哄騙着借了高利貸,年利率驚人的55%,聞也無奈,只得簽字借錢。

誰料這是聞耀祖和高利貸的聯合詐騙,他只得到15萬元,聞耀祖到手45萬元。

馮院斟酌詞句:“聞耀祖是?”

聞也自嘲地笑了聲:“是我叔叔。我工作時照顧不了聞希,只能拜托我嬸嬸照顧,聞耀祖用聞希的病要挾我。”

馮院啞然許久,潮冷空氣中仿佛流動着半透明的水銀,淩厲詭異地填滿一言不發的氣息。

他低頭一掃,聞也仍然坐在病床一側,他額發烏黑柔軟,鬓角兩側卻剃得極短,黑色發茬看着桀骜不馴。

“方便的話,你能不能把弟弟的病情報告發我一份?”馮院說:“二院擁有全護城最傑出優秀的骨科團隊,你可以放心。”

聞也神色平淡,失去血色唇角平直地抿起。

他認真地道了謝:“謝謝您。”

“不要和我客氣。”

馮院推門前留下一句,對他笑了笑:“對了,你有些低燒。回去後傷口不要碰水,注意防護,我去給你取藥,你稍微休息,飲水機在那邊,櫃子有一次性杯子,你自己倒水喝。”

馮院撥內線報了幾個藥品名稱,小護士回複稍等片刻。

宋昭寧背對着他站在全落地窗前,神色冷淡地接聽電話。

鏡面玻璃清晰地反射出馮院身影,他摘下眼鏡,疲倦地揉了幾下眉心。

“怎麽了?”她話音一頓,收線後,回身問:“辛苦叔叔了,等會兒方便吃個夜宵?”

馮院把眼鏡擱在臺式金色名片前,表面沒有露出任何端倪:“一餐營業到11點,寧寧想吃什麽?”

“我無所謂吧。”宋昭寧語氣如常:“随便吃什麽都行,主要看叔叔的意思。”

馮院低聲笑了兩下,他重新架起眼鏡,鏡面後的雙眸平靜無瀾。

她的眼角眉梢尤其标準和精致,唇角不笑的時候,安靜地閉合,天鵝頸白皙修長,苛刻落下的線條陰影蔓延沒入黑色緞面吊帶。

這個孩子,其實不怎麽像宋微。

倒是像顧正清。

不是說長相,而是由內而外不動聲色的氣質。

太像,以至于他常常想起故人。

“那先跟我喝杯茶。”

馮院換了老同興,地道的京片子口味,熱水滾沸灌入紫砂茶壺,不多時,辦公室飄逸茶香。

仿古銀魚玲珑茶盞,茶水翠綠清透,馮院手指盯着溫熱杯壁,推給宋昭寧。

“昭昭,有些事情,過去就讓他過去了,往事重提沒有意義。”這個年過六十的小老頭兒面容嚴肅,不似玩笑。

宋昭寧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卻不知代指哪一件事情,她微微一笑,不慣飲熱茶,待溫涼後淺抿半口,唇齒頓時溫潤生香。

“過去的事情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從不活在過去。叔叔,我有件事情想請教你,如果我現在操作聞希轉院,以他的情況來說,适合嗎?”

私人醫院擁有更加高精尖的技術資源以及後續療養的看護環境,如果不考慮費用,私人醫院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轉院要考慮得事情非常多,她是外行,不能按自己意願行事。

馮院沉吟片刻,搖頭:“具體情況得等我看過報告。但我聽聞也那孩子的意思,咱們可以和嚴醫生共同交流,二院的骨科團隊遠勝我院。不過手術的後續治療可以轉過來,你覺得?”

宋昭寧颔首:“我明白了。那麽,後續的轉院事宜我會讓人跟進,到時候麻煩您多上點心。”

“費用這方面?”

“這您不用擔心,走我的私人賬戶。”

馮院凝着茶水翻騰浮沫,靜了兩秒後,忽然說:“昭昭,近段時間的睡眠情況怎麽樣?”

“還行。”她語氣輕松,不知真假:“不太會夢到那場大火。那個人,我也依舊看不清。”

馮院沉吟片刻,眼皮倏地輕輕一擡,話鋒一轉:“雖然你從前也替你那未婚夫做很多事情,昭昭,你不覺得你對聞也,關心太過了嗎?”

宋昭寧卻沒多想,她彎唇,色澤冷淡的眸光不經意地垂落,她的手機再震動:“之前鬧了點不愉快的誤會,我欠他的,您別多想。”

馮院倒是知道她性格,她不想說的事情,沒必要繼續探究。

他重新沏茶,把上句話裏提到的席越拎出來。

長廊壁燈明亮如晝,聞也的手指離開冰涼門柄。

沒人注意一牆之隔的距離,靜谧無聲斜進來又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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