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噩夢
噩夢
“然後”的故事,被她的手機震動打斷。
通話內容與善後有關,宋昭寧眉眼靜順地聽着,間隙應了一兩句。
重新回到車上,她脫力般地靠着座椅,手機輕輕地丢到一側。
細而長的指端連續碰過中控面板的按鈕,幾秒鐘後,飕飕凍人的逐漸回暖。
身側有窸窣動靜,宋昭寧轉過眼,短短幾個小時,聞也舊傷添新傷。
他咬着牙,冷白喉結重重咽動,他牙齒咬着滾過潮腥泥土的紗布,原本的白色幾乎被鮮血浸透,指關節血肉模糊,他曲張幾下手指,倒嘶一口涼氣。
“有消毒水嗎?”他問:“白酒也行。”
她單手架着方向盤,聞言手指無意義地輕敲幾下。
沉默片刻,她側身摸出個什麽,把一整包未拆封的濕巾丢到他身上。
“沒有那種東西。”她冷淡道:“擦擦血,我帶你回醫院。”
聞也無言地擡眼看她,目光淡到沒有實質,但是在他眼底最深處,宋昭寧敏銳地抓到他藏得很好的兇狠和戾氣。
果然,剛剛的平靜都是裝的。
無聲無息地對峙一瞬,她搖了搖頭,伸手又把濕巾抽回來。
纖細手指沿着裂口撕開,撚出一張帶有潔淨香氛的濕巾,同時抓過他的手,仔仔細細地拭去濺入傷口的細小碎石。
濃密卷翹的眼睫如一柄小扇輕巧地垂下去,她斂了所有神色,神情細致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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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摁着他傷痕累累的掌根,她沒有任何表情,不耐或嫌棄,霜雪似的一張臉。
聞也的內心已經不能用震撼來形容,他久久地注視着宋昭寧的手指。
那真是一雙沒有受過任何苦難的手,精致,瓷白,纖細,柔軟——
但她竟然能在危險到來之際,選擇打開車門,而不是雙重鎖上。
聞也皺着眉,手指動了一下,被她強硬地抓回。
“你是白癡嗎?你知道不知道多危險!”
“危險嗎?”
她不以為意地反問,轉過他的手,他的手寬大,骨節清晰,掌心好幾處明顯的抵抗傷。
“不危險?”他聲音緊繃。
滿腔怒意姍姍來遲,他剛想說什麽,冷不防她報複性的力道,霎時聞也疼到五官扭曲。
從這個角度,他看見她常年在高級沙龍養出來的長發,如緞一般,洋洋灑灑地垂到指縫。
他下意識屈指勾了一把,馨香長發如一尾魚款款消失。
“我以前出過一次意外,自那以後,我家裏安排了二十多個保镖保護我,直到近兩年我才有話語權做主減少到個位數。”
聞也想起那幫訓練有素的黑衣保镖,各個确實身手不凡。
多年前驚心動魄的事故,被她以平靜直白的口吻娓娓道來。
很多細節被她模糊帶過,一致對外的官方原因是腦部受傷導致的記憶缺失,其實宋昭寧記得部分,她只是覺得沒必要。
那場堪稱慘烈的車禍,呼嘯沖天的警笛,顧正清絕望的嘶吼,還有奄奄一息,幾乎葬身火海的宋昭寧。
扭曲旋轉的場景不斷推近又遠離,聞也舔了舔幹裂唇角,他頹然地靠向椅背,短暫地閉了閉眼。
一個外人。
一個陌生人而已。
他清楚自己如今對她的定義。
沉默幾秒,他低聲說:“他們沒有無時無刻地跟着你?不然,他們為什麽不阻止你未婚夫跟你的車?”
宋昭寧身上這條裙子,是紅血秀款的高定,全球首穿。
但她不是為了赴席越的約才特地打扮,事實上,這是她出門前打開衣帽間看見的第一條裙子。
她甚至不記得是席越遣人送來的。
不是模特尺碼,而是特別按照宋昭寧三圍量身定做,與之搭配的還有一套蘇富比拍下的澳白珍珠項鏈,可惜,她完全不記得收到了哪裏。
面料自然價格不菲,精致剪裁勾勒修長玲珑的身材曲線,聞也看着後腰某處不太明顯的污漬,思維發散地想,洗這樣一件裙子,得需要多少錢?
“別看了,洗不了。”
宋昭寧把廢料丢進銀色的mini雜物簍,她扣上安全帶,淡聲解釋:“任何高定禮服沾上血跡等同謀殺。所以這裙子的最終歸宿是剪碎後埋入垃圾桶,以免被什麽人利用拿到二手市場販賣。”
“說回你的問題,為什麽我的保镖不阻止席越跟車?因為這婚事是我爺爺做主牽頭,席越代表的也不是他本人。宋家和席家的關系,最好不要因為這些小事鬧出嫌隙。”
她說這番話,神情未變,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終身大事,而是華美展示櫃中待價而沽的商品。
宋昭寧順腳給足油門,銀色車影疾駛夜色,暴雨将城市街景幻化成朦胧光斑,急速消散的車潮人影在聞也眼底虛無地倒退。
他不知道該回複什麽,索性以沉默代替。
她給馮院撥去電話,那端很意外,沒想到短短幾小時去而複返。
宋昭寧得到馮院肯定的答複,她語音導航,掃過抵達時間,苛刻地眯了眯眼。
這時間點,剛好趕上護城水洩不通的晚高峰。或者,換個說法,護城什麽時候不堵車?
聞也看她不斷調整車前鏡的模樣,不覺好笑。
果真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開車次數寥寥。再說這車多是許勉再開,視線高度按照對方習慣設置。
“我來開吧。”他出聲道。
“不用。”
聞也哂了聲:“你怕不怕把車蹭花?據我所知你們有錢人開的這些車,返修零件基本要送到國外吧?”
宋昭寧控着方向盤的手指輕輕一停,她側過目光,口吻溫涼:“解釋一下,什麽叫我們有錢人。”
她很幹脆,換腳剎車,停靠路邊。
他看着宋昭寧甩開車門,但她沒走到另一側,而是打開後車廂,她拆開一個丢在角落裏的深藍色禮品盒,裏面是她一個在YSL離職後帶隊出走的設計師贈送的孤品。
她摘開,目光停留一兩秒。
私人風格點眼的設計,細節上卻貼合了贈予者對她的考量,以精致和簡約為主,唯有領口金線刺繡裝點她的身份。
金線材質特殊,需要用特殊材質的剪刀才能剪開,宋昭寧目前沒有,她不準備親力親為這些瑣事,當然也不準備告訴聞也這其實是女款。
她走回副駕駛位,訝然發現聞也竟然還沒下來。她揚起單邊眉,背手叩着玻璃,彬彬有禮地敲了兩下。
“hello?”她問:“煩請下車。”
聞也把團成一堆的廢棄紗布塞入口袋,推開車門的瞬間,寒風和她周身極輕極淡的冷冽香味撲面而來,宋昭寧把白色襯衣摔到他懷裏。
“換上。”
她命令:“你也知道我們有錢人非常龜毛和麻煩,不要弄髒我的車。”後半句明顯是回應他的玩笑話。
聞也無可奈何,他手指細細地感受着襯衣面料的質感,那樣華貴、那樣柔美、像一塊凝脂薄玉。
他的神色閃過一絲疲憊和黯然,宋昭寧側身讓位,聞也抓提襯衣下車,換到駕駛位。
宋昭寧沒有跟着上車,她等聞也換好衣服,順便在手機上交代助理去查關于聞也弟弟的事情。
賓利重新沿着導航設定好的路線行進,宋昭寧半垂着眼,目光無意識地撞入聞也卷折襯衫袖口的手腕。
他的手腕也很好看,如果戴一枚表,不用太貴,熊貓盤的縱橫四海很好,氣質相襯。
她視線往上。
早就發現了,他身上有一些陳年舊傷。襯衫挽起時,手臂內側盤踞着猙獰深紅的增生,縫合的針腳亂七八糟。
寥寥無幾的好奇心不足以支撐把過于私密的問題問出口,時間不對,地點不對,身份不對。
她略微低眼,從腕骨到胸口,紐扣剩三顆,沒有完全扣上,脖頸喉結明顯,随着說話的頻率微微共振。
“剛剛,謝了。”
和老司機不同,他不喜歡單手控車,不會炫技,雙手老老實實地握着方向盤,姿勢标準到可以直接出一套行車規範視頻。
“這麽別扭?”她勾唇一笑:“你很仇視我們嗎?”
莫名其妙的問題,聞也聽懂了:“不,我為什麽要仇視你們?我在工地搬水泥一個月到手8000,給亨泰地産副總情人開車,一個月到手30000。聞希的治療費很高。”
“聞希是你弟弟?”
宋昭寧像是終于來了點興趣,她半側着身,安全帶勒出過于山水分明的曲線,聞也視線仿佛被凍住,直勾勾地盯着還有一百二十秒的紅色交通燈。
“是。希望的希,今年十四歲了。”
宋昭寧若有所思地點頭:“聞希……你為什麽叫聞也?”
也這個字,沒什麽特殊意義。
比不得希。希望、希冀。
聞也很平靜:“因為我還有一個哥哥,叫做聞一,所以我叫聞也。我父母去世的時候聞希還沒來得及取名,後來我被收養,是那位先生做主取的名字。”
她順口問:“你父母因為什麽意外過世?”
沉默呼嘯而上,奔上燈火明亮的城市夜空。
聞也踩下油門,穩穩地彙入密集車流。
“尋仇。”
他說:“她被仇家當做人質,我父親死在我面前。那年我七歲,聞希兩歲。我和他躲在衣櫃裏,為了不讓他哭出聲,把他捂到昏迷。我差點以為他死了。”
頓了頓,他聲音很輕:“或許是因為我,聞希的身體一直不好,小時候有上頓沒下頓,經常生病,後來……算了,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
宋昭寧輕聲:“抱歉,讓你想起不好的回憶。”
她歪着頭,靠着玻璃,臉側掃開半明半昧的朦胧光圈,很奇異地,竟然在這一刻交換秘密。
“我的生父離開得很早,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我名義上的父親,其實是我的繼父。但是,他也離開了。連環車禍造成的二次爆炸,我當時身陷火海,不記得自己怎麽活下來,總之,多次手術,多張病危通知書。如果不是因為我家裏還算有錢,我撿不回這條命。”
“……”
這回換他說:“抱歉。讓你想起不好的回憶。”
這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久,宋昭寧臉上沒有回憶往昔的沉重,也沒有多年後袒露心事的輕松。她一如既往的平靜,平靜到近乎冷漠。
聞也眸光輕側,但最終,只是克制地落在玻璃映着的倒影。
“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聞也以為她不會再舊事重提,沒想到宋昭寧卻說:“我很感激他。他對我很好,把我當親生女兒,我小時候學鋼琴,他經常和我四手聯彈。後來,我的手指在爆炸中折斷,你現在看着沒有任何問題,其實我已經無法繼續彈琴了。”
她把自己左手裹在掌心,那種被困高溫地獄的痛苦閉上眼便能回想起來,一切細節如鏡子般歷歷在目,仿佛還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浪,和被丢棄的手足無措的絕望。
那場意外,對宋昭寧不是沒有任何影響。
相反,她的人生經歷了一次堪稱殘暴的打碎和重組。
她不再彈鋼琴,不笑也不說話。數次手術的植皮,從頭再來的康複訓練,她必須要亮着燈才能入睡,她整夜整夜地陷入夢魇。
夢裏,只有一個把她丢下的背影。
然而,不管她多麽努力,始終看不清他的臉。
她攥着自己手指,她面不改色地從噩夢抽離,模糊的燈光在她眼底一閃而過。
宜睦到了。
“不用停在這裏,往前開,我有專屬停車位。”
聞也按照她的指示停好車,入夜後暴雨如汛,聞也率先下車撐傘,他把大半雨傘抵着車頂,讓宋昭寧下車時不被淋濕,全然顧不上因為洇水而半透明的襯衫。
高跟鞋清脆落地,踩開一小塊被燈光折射得閃閃發亮的水窪。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