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感受
感受
席越這輛庫裏南的副駕從未有人坐過。
而,“從未”之前,宋昭寧曾經順路搭過一程。
她沒有插手別人習慣的愛好,副駕的高度、傾斜、以及側匣儲物所擺放的物件,宋昭寧原封不動。
席越維持了這份凝固。
她伸手調整後視鏡的可視範圍,目光即收時納悶地怔了怔。
席越不知怎麽,從車前繞到車後,拉開了車廂。
她眉心蹙緊,纖細背脊往後一靠,黑色牛皮與她蓬松盈亮的長發融為一體,宋昭寧聲線冷涼:“發什麽瘋?坐前面來。別把我當你的司機。”
席越解了襯衫袖口,手指輕巧一撚,轉下藍寶石袖扣,指尖幽光閃爍。
他不答反問:“寧,你有沒有耳洞?”
宋昭寧沉默數秒,她确信自己和席越并不是同一種生物。
席越的真身或許是單細胞草履蟲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奇怪東西。
席越喉結咽動。
從這個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宋昭寧白皙柔軟的耳垂。
她耳位比眼位略高一些,視覺上容易加劇幼态印象。
偏偏氣質空谷幽蘭,清冷孤傲,雙眼皮內斂收窄,鼻骨與唇,相得益彰的精致。
Advertisement
庫裏南性能卓絕的引擎聲響起。
——但他其實聽不到。他改裝過這輛車,任憑外界天翻地覆,內部無聲靜谧。
宋昭寧不打算和他浪費時間。
她發動車子,正要倒出車胎踐踏過的翠綠草坪,冷不防耳垂一涼一熱。
席越屈着手指,輕輕撥了下她的耳垂。繼而用冰冷藍寶石抵住耳垂中心。
她聽見男人半真半假的嘆息:“寧,好美麗,好襯你……你适合一切沒有生命的東西。”
庫裏南再度停住,前後移動對草坪造成二次踐踏。
玫瑰鈴蘭七零八落。
宋昭寧口吻平靜:“你現在下車。”
席越彬彬有禮地挑眉:“做什麽呢?”
“讓我撞你。”
她不是那種,會玩笑、會揶揄的性子,至少,席越從未見過她展示這一面。
于他而言,實在是新鮮體驗。
他不由得低語呢喃:“寧,再說一遍?”
宋昭寧:“…………”
她反手,清瘦掌根支着男人側額,将他用力往車窗玻璃一撞!
沉悶鈍重的回響,餘音不絕地蕩在耳邊。
“有病就治。”宋昭寧冷冷道:“剛好,現在就送你去醫院。”
席越額發亂了,露出異常清峻标準的眉眼,混血兒的瞳仁環繞一圈淡金,微眯起眼時,像蓄勢待發的軟骨蛇。
“寧,”
半晌,低啞磁沉的聲線,與傾身而近的溫熱呼吸,似有若無地拂掃她耳骨:“偶爾,你也可以對我好一點?”
話音彌散,他單手撐着黑色真皮中控臺,借力翻身,姿态相當利落幹淨地躍到副駕駛。
宋昭寧猝不及防,厭惱和煩躁尚未在眼底完全聚斂,席越面無表情地握住她肩膀,鎖上中控的同時拉下手剎,庫裏南瞬間偃旗息鼓。
她眉心未動,眸光從半垂的纖長眼睫落下。她極為短促地閉了閉眼,鼻息混入席越手腕間辛辣尼古丁。
“聯姻。”
風雨欲來的光景,天色暗得很快,她的臉呈現剔透的白:“可以,同你結婚和其他人并無分別。我與你有長輩的情分維系,這不代表我們必須如夫妻一般,信任、愛情,那是普通人賴以生存的養分,我們只需要穩定的利益和股價。”
席越看似贊同地點頭,指端輕敲,回敬前唇角帶過一抹尖銳的諷笑:“其他人?偌大護城,唯你與我相配。寧,你呼吸亂了,為什麽?因為我動了你的人?”
他手指鉗得很緊,幾乎用盡全力,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骨架單薄的肩,印出深而刻骨的血紅色淤痕,如盛開的蓮,開到頹敗的蓮。
她不喊疼,表情比先前更冷。
他擡起她下颌,她眼底沒有情緒,卻有某種很深重的東西。
“三個問題,既然你回答前兩個,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宋昭寧唇弧上揚,她冷諷地笑:“席越,我不喜歡你抽的煙。太烈。至于我的人……”
她嗓音柔緩,不疾不徐,隐着不動聲色的傲骨:“玩笑。我說過別插手我的生活,你聽不進去嗎?”
玩笑。
又輕又慢。尾音在唇齒懶散劃過。
席越沉思片刻:“我中文不好。寧,你對聞也太在意了。”
“在意他的人是顧小姐。”
她覺得席越可笑,倒也真切地笑出聲,“你把人打了,推到我身上。席越,假設有一日我愛上聞也,你敢說,沒有你的推波助瀾?”
他果然不再說話。
把他推開,這回不費力氣。席越歪倒在副駕駛,他寬肩長腿,姿勢別扭,臉上全無異樣。
她不由得心生警惕。
席越的腦回路,正常人很難理解。他上一秒可能還在談公事,下一秒會建議合作夥伴一起填海造樓,或者直接炸掉白金大樓,總之,他很擅長将自己從金融頻道往法制頻道發展。
宋昭寧靜候片刻,錯以為席越不再發瘋,解鎖中控的輕微“咔噠”聲如看不見的引線,瞬間點燃了靜窒。
無人在意這片區域的降雨概率,密不透風的雨簾随着厚重鉛雲搖過來,視線不再清明,宋昭寧低頭撥動雨刮器。
她橫在濕冷香氛中的手腕被人截住。
席越眼神陰沉,他沒有安全帶束縛,傾身向前,一掌蠻橫地抵在宋昭寧兩腿之間的緞面白裙,另一只手,扣着她咽喉。
他本身皮膚色素淡,因着氣質使然,不給人病弱羸羸的錯覺。
他的手指,沿着柔軟如浪的裙擺邊緣,緩慢摩挲,緩慢堆起。
貼着腿側的掌根,卻滾燙。
裙子很美,卻很礙事。
席越眼神閃動,自下而上,撕扯這一身冷白。
真絲面料的聲響充盈車廂,宋昭寧背脊挺直,無動于衷,不阻止,也不迎接。
“可惜你這裙子,”席越笑着,嗓音啞得分明:“寧,為什麽,你不敢讓別人看到你另一面?”
宋昭寧不回答。
他感受她,她也在感受他。感受他順着筆直腿根,下落,輕重不一地下落。
最終停在了左腿踝骨。
席越拇指摁着腕骨,指尖意味不明地蹭了兩下。
其實是沒有痛感的。
在車子失控撞上金屬護欄,在她被慣性甩出又被安全帶淩厲扣回,在她被大火吞噬,絕望地拍打熱浪滾燙的車窗。
數不清的手術,幾張病危通知單,宋家用強大財力搶回她一條命。
後續的康複、治療、訓練,沒有人聽過她或壓抑或崩潰的哭聲。
唯有左腿腿部的皮膚。
那一片胭脂色,時時刻刻提醒她鮮血淋漓的過往。
後來,那片皮膚幾乎看不出任何的燒傷痕跡。
宋昭寧卻在成年後,沿着模糊透明的輪廓,用一片黃昏時分的火燒雲,重新攏住了已經被遺忘的記憶。
席越不是第一次見她的文身,卻是第一次俯身撫摸。
姿勢的緣故,兩人貼得如膠似漆。
眼睫推撞眼睫,呼吸拂掃呼吸,鼻端磕着鼻端。
不是尋常顏色,而是剜皮。
她生剝皮肉,靜待潰爛,愈合也未重生。
席越得承認,他對宋昭寧不可多得耐心,源于她骨子裏,和他本源的瘋勁。
但。
他不喜歡她身上,留下別人的痕跡。
席越知道的事情,不多,剛好補全她腦海中缺失的記憶拼圖。
他喜歡宋昭寧,也願意愛她。
所以他永遠不會、永遠不會,讓她想起來。
這場火燒雲的故事。
.
導航提示全程四十二公裏,耗時在一小時以上。
宋昭寧從來不會濫用時間,因此在聽清導航反饋的所需時間,冷漠地解開安全帶。
席越哼笑一聲,自然而然地換到了駕駛位。
席越泊好車後,把她扣在副駕駛,用一把銀色小剪刀認認真真地修剪裙擺破碎之處。
宋昭寧握上手包,垂落腰肢的卷發松松挽起,臉頰添點幾縷碎發。
那條失去原有價值的長裙,左側踝骨連到小腿,意猶未盡地岔開,細碎的奶白色流蘇點綴。
她撐起傘,背影窈窕玲珑,傲人腰臀比。
宋昭寧不等他,而車上,只有一把傘。
市二院的停車位永遠不夠用,私家車無頭蒼蠅似地繞着亮起鮮明告示牌的停車場打轉,企圖別進一個撿漏位置。
席越停的領導專用。
而領導的尼桑,早已被纡尊降貴地請走。
庫裏南顯赫,車牌又如此矚目。
兩個手挽手的女學生訝然地張嘴,先是感慨親眼所見會跑動的人民幣,緊接着,灰蒙蒙的天幕中,怡然自得地走下一道白色剪影。
訝然變為驚豔。
實在是難能可貴的氣質,清冷夜霧,潋滟月影。
她穿不惹眼的吊帶長裙,別出心裁的不規則開叉。
那裙子,如澳白、似珠光,辨不出什麽布料,只覺得在這樣黯淡的天光,如此高傲,如此嬌矜,冷而貴氣。
黑色的傘,反襯比牛奶更白的膚色,她走遠了,她們的視線卻收不回來,下意識地移到那輛叫不出名字的車。
車門再度打開,這回是一個男人。
非常高,寬肩長腿,不是深色的發,卻也不像漂染,而是很自然的、茶栗色,有種矜貴如吸血鬼的氣質。
他身材極好,不是那種肌肉膨漲的精壯,但能感覺肩背到手臂的線條,悍利結實,屬于常年健身房自律張弛的好身材。
白色襯衫挽到肘彎,原本綴有藍色寶石的袖扣松松敞開,他垂眸點煙,仰頭呼出煙氣。
恰巧這時,雲浪浮湧,遮天蔽日。
天地間最後一縷茍延殘喘的光線,不留餘地傾注方才哪位頭也不回的小姐。
他與她,于是黑白般分明。
如此再看,卻不覺得多相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