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逢

重逢

市二院的急診大廳的九臺電梯同時運作。

盡管如此,每扇銀門之前依舊人頭攢動,宋昭寧站在3號電梯的人潮最末,她給自己相識的二院醫生撥去電話,托他詢問聞也的病房。

電話挂斷,她擡腕看表。

三分十七秒,來自“鐘醫生”的短信回饋。

她掀眼掃過紋絲不動的隊伍,方格顯示屏的數字穩固地釘在數字7。

那麽不巧,她正要去七樓。

宋昭寧不算多麽有耐心的人,但也沒有特權開路的道理。

她松手指,白色手機跌入白金手包。

好不容易從7到6,有位陌生面孔橫進隊伍,對周遭議論充耳不聞。他身上的藍色襯衫微微汗濕,額發鬓角亦有濕潤痕跡。

他幾乎不用費心,目光很快定位到宋昭寧。他微微欠身,畢恭畢敬的語氣:“請問是宋小姐?您好,請跟我來。”

宋昭寧目光很輕,掃過他時,他無端端地緊了喉管。

“哪位?”

他這才恍然大悟,手掌狠狠一拍腦門,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宋總,瞧我給忙忘了。”他低頭翻找,掏空左邊口袋,又去摸右邊口袋,終于夾着自己的塑封身份牌。

宋昭寧看着對方的姓名與職務,了然:“鐘醫生煩你來?”

“不敢說煩!”男人擺手,低聲道了句“請您先出來,我帶您別地兒”,之後才說:“早知道宋總要來,咱不得提前預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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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句調動氣氛的玩笑話,不料後者不為所動,男人冷汗流得更歡更樂,他僵硬地舔舔下唇,幹脆低頭不語,落後一兩步的是她平穩有序的清脆低跟鞋。

一聲接着一聲,仿佛踩在他心上。

好不容易到專用電梯,一口氣還未從繃緊的嗓子眼松出來,男人冷不防聽宋昭寧平淡聲線:“這麽說,若是席總來,你們豈不是鮮花掌聲、夾道歡迎?”

“哪敢、哪敢。宋總真會開玩笑。”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他連擦汗的動作都不敢有,欠手請她進了電梯,自己刷卡按下層數,電梯門緩緩合上時,映出他又青又白的臉。

男人恨不得貼着廂門,宋昭寧始終站在他身後,目光落得沒有定處。

沒有一層一停的煩惱,電梯上升很快。

數字6跳到數字7時,他聽見宋昭寧清晰地笑了聲。

笑音短促,轉瞬即逝,充滿嘲諷。

“我不開玩笑。”

男人僵硬地側身避讓,也不等他引路,宋昭寧走向服務臺。

那只淨瓷白皙的手掌輕輕壓着醫院常見的彩色小冊子,宋昭寧随意浏覽,标題驚悚,照片露骨,她微微歪着頭,等待收線後的護士。

對方年紀約在三四十左右,慈眉善目,逢人便笑。

宋昭寧回以同等善意。

“你好,請幫我查個人。聞也,新聞的聞,也許的也。”

她低頭,手指靈活地敲擊黑色薄膜鍵盤。

幾秒後,她回答:“7012,左轉,穿過一道廊橋,左起第一間就是。”

宋昭寧說謝謝。

護士維持标準笑容,等待她繼續詢問,或是離開。

約莫幾息靜默,眼前這位極為年輕、氣質格外冷然的女士又問:“如果我想找譚醫生,請問……?”

“咱院好幾位譚醫生,不知道您想找哪一位?”

“骨科的譚醫生。”

對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用眼神示意左側方向,“請問您挂號了嗎?如果沒有,可以先到自助臺挂號,譚醫生今天坐班。”

宋昭寧點頭,她轉身走,背影有致,沒兩步,護士看着她微微折頸,似乎是撥了一個號碼,手機貼在耳邊,意興闌珊地:

“您好,我是宜睦的宋昭寧。”

.

譚醫生年過六十,二院骨科的定海神針。

他的單人辦公室不大,桌子除了電腦,還有一臺打印機,以及幾盆養得很好的仙人球。

宋昭寧将視線從又綠又圓的仙人球收回,她沒有坐,方才用手撐着下椅子,椅墊溫熱,想必前者不久前離開。

一坐一站,并不适合談話。

譚醫生雖未點出有錢人的龜毛通病,卻也不想得罪這位據說和馮院關系匪淺的小女生。

是了,在他眼裏,宋昭寧不過是個驕矜點兒、傲氣點兒的小女生。

“宋女士,不若出去說?”古板固執的老醫生建議。

宋昭寧欣允,譚醫生給自己學生交代兩句,在對方顯然被驚豔到的目光出了辦公室。

市二院的味道并不好聞,至少沒辦法和典雅明淨的宜睦相比。

宋昭寧知道護城財政重點扶持市一與市二院,想來錢都用在刀刃上。

譚醫生走路風馳電掣,洗得微微泛黃的白色大褂獵獵作響,宋昭寧不刻意迎合他的節奏,鞋跟依舊很穩。

拐了一條長廊,穿過數十間診室,與之擦身而過的醫生或護士互相招呼,有些眼神帶過她,有些沒有。

終于,譚醫生在半開放的小陽臺前停住腳步。

她才想起兩件事。

一,雨停了。二,席越的傘丢了。

市二院的前身是羅馬教堂,這片土地歷經風霜戰火,歲月洗禮下面目全非,唯有這一隅郁郁蔥蔥的小花園,珍藏般地被留了下來。

綠茵中藏着星點花團錦簇,視線盡頭,立着一架被侵蝕成灰白色的小噴泉。泉水早已幹涸,曾經滿載心願的硬幣,也不知所蹤。

譚醫生沒戴口罩,他一屁股坐在雨跡未幹的鉛色石凳,從白大褂摸出皺巴巴的一盒煙和打火機,自顧自地點起一支。

幾秒鐘的吞雲吐霧,他下意識給對方遞煙。

純粹是習慣使然。

上午剛做完一臺手術,幾個大男人分着抽完了一盒煙,還當眼前是部門同事。

直到他看見對方珍珠般光芒閃爍的指尖,行雲流水地接過他那支同樣皺巴巴的煙,并伴以一聲溫和有禮的“多謝”,這才如夢初醒。

譚醫生一時心情複雜,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

宋昭寧向他道謝,手包精确地捏出火機。

譚醫生看見那支火機,內心升起荒謬又離譜的感覺。

一包煙五十來元,她這支火機,保守了算,底部那幾顆鑲嵌的鑽石,合該跟今年獎金差不多。

她從容熟練地呼出煙氣,身上那股鋒利到無法直視的氣場,由着這一抹淡笑消減許多。

“譚醫生,我有一條上好的富春山居,下回差人給您送來。”

譚醫生差點被嗆到。

他尴尬地咳了幾聲,既寬且粗的兩條眉毛不悅地擰在一起:“夭壽喔,你們這些小年輕,出口楞個可怕。富春山居,我要鐵窗淚?”

宋昭寧眨眨眼,沒見過這種款式的醫生。

好幾秒,她又笑。這聲笑比方才舒展得多。

“不瞞您說,前陣子我動了搶您的念頭。不談別的,宜睦與德國有合作,德國在骨科方面,至今走在世界前沿。再者,我開出的薪水,別說一條富春山居,您就是把富春山居燒着玩,又有什麽關系?”

她是玩笑的口吻,譚醫生聽得出來。

起初面對纨绔二代的刻板印象,也有所收斂。

“宋……你叫宋什麽來着?”

宋昭寧失笑,那支煙,她只過一口。

“宋昭寧。昭昭,明也。安寧的寧。”

譚醫生問:“那麽你的小名叫做昭昭?”

他年紀比宋昭寧大了三輪不止,因此這口吻不算輕浮,倒像好問閑事的長輩。

“……”沉默一瞬,她解釋:“我家人只叫我昭寧。”

“昭寧,”譚醫生沉聲:“我不想見你,因為很浪費時間。但我和馮邺是多年同學,我不好拂他臉面。他認可的人,想來不是個廢物。”

“我的确不是。”宋昭寧不必自謙,她微笑道:“我試圖用一支煙扭轉譚醫生對我的刻板印象。不過,無所謂,這并非是很重要的事情。很抱歉占用您的時間,我想了解聞希的病情。”

“聞希?”譚醫生眼底閃過驚訝,雖說一開始摸不清她的想法,如今提起聞希,倒是更讓他摸不着頭腦了,“你認識這孩子?”

宋昭寧不隐瞞:“我認識他哥哥。先前産生些誤會,算我虧欠。”

“喔,難怪老馮問我要聞希的病例,敢情是為了你?”譚醫生若有所思:“那孩子,倒是個苦命的,聽說爹媽早亡,有個叔叔,是個濫賭的畜生。”

他舒了一口長煙,語氣無奈:“他是惡性骨腫瘤,情況已經提前和家屬交代了。當醫生的,當然要搶下每一條性命,可是哪臺手術沒有風險?盡人事聽天命罷了。我們願意想最好的結果。”

蓄了筆直的煙灰從她指尖跌落,她點了點頭,只說:“拜托您,務必保住他的性命。”

.

她循着舊路折返,譚醫生臨時有事分道,臨行前目光深沉地停在她身上,忽地擡手,點了點自己肩骨位置。

“這兒,你自己找個藥抹。”

腳步輕重不一地穿過黃昏殘光,宋昭寧在經過混雜腥臭和消毒水氣味的洗手間停下。

一面巨大的、常年泛潮、四個圓弧倒角生了綠鏽的鏡子,模糊地映出她的臉。

她沒有看自己。

而是看清了右肩肩窩,鮮明昭彰的手指印。

宋昭寧上手撚揉,骨血淤合而成的印記豈能被輕易抹去。

她煩躁地用力摁住,指腹碾壓,寸步不讓,指骨泛着用力過度的青白。

珠光白的表盤有章可循地走過一圈,宋昭寧垂手,夾角布滿黑黃髒污的洗手臺從高到低七個水龍頭,其中一個滋滋地噴着水,她左臂外側噴濺涼意。

宋昭寧伸手擰上,左旋右扭,水花滋啦滋啦噴個不停,她微微偏臉,無言片刻。

左側男士衛生間走出一人,見她臉上似有怒氣,不禁道:“哎、那水龍頭壞很久了。”

宋昭寧往右移了兩步,她面無表情地撥動面前的水龍頭——壞的。

再移一步,還是壞的。

事不過三,或許這個道理适用于水龍頭。

今日出門沒看黃歷。

她或許該有未雨綢缪的念頭,往後出門讓塗老給算一卦,如果會遇到席越那個瘋子,便想辦法打斷他的腿,或是讓他發生什麽意外,總之不要礙到她的眼。

盡管心底戾氣已經滔天,宋昭寧至多給人的印象留在“不好惹,別靠近”的低級階段。

如果是了解她的人,比如懷願或宋愈,大概會黃白線條拉響警告,環繞護城三天三夜。

猩紅鞋底踩碎長廊的最後夕陽,暗金色的光,融融地鍍着她線條柔美的後肩,挽起的長發,露出的皮膚清晰蒼白。

有聲音桎住她憤怒的腳步。

細微的、小心翼翼的。

還有令她莫名不解的驚喜、懷疑:

“昭昭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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