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聞希

聞希

陌生,又不算很陌生的一張臉。

在她掌握的那份病例資料,右上角被相機定格的男孩子,稚氣懵懂的一張臉。

烏黑的發,圓亮的眼,鼻骨優越。

藍色幕布,白色襯衫,黑色背帶工裝褲。

下半身或許會搭配相得益彰的長褲。質地垂墜柔順,黑色面料富有光澤。

再穿一雙軟底小牛皮鞋,像個優渥家庭長大的小少爺。

她自己都詫異,為何會有如此具象的畫面?

難道是那襯衣?

這不是尋常牌子,而是英國一家以紳士童裝聞名的品牌,标志性的雙拐杖交叉,懸空的黑色禮帽,構成右胸口袋的刺繡徽章。

還是他洗得幹淨柔軟的額發?

那樣童稚單純的臉,怎麽會、怎麽會——

關于聞希的背調,清晰地寫明:父母早亡,兄長拉扯長大。

幼年患病,常居醫院。

那是她,不曾意會、無法意會,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生。

擁有這樣人生,這樣充滿消毒水、藍色口罩、灰白大褂,絕望到沒有未來的人生的孩子,緣何會露出不谙世事,天真明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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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瘦骨棱棱的小男孩,更符合背調黑白行文中的刻板形象。

瘦,是她對他最為直觀的第一眼印象。

她目光難得無措,從他因為疾病而面黃肌瘦的面頰掃過,錯愕地落在他吊着留置針的手背。

手背皮膚不正常地鼓脹,青色血管和筋骨嶙峋,像要掙脫薄薄的一張皮膚。

最後,她仿佛被某種虛無的力量定住了,久久地凝定他的左腿。

沒有。

空蕩蕩的藍色褲管,暑熱消散的晚風游走,吹起無力而茫然的弧度。

不知過了許久。

“對不起。”他微弱地提了提幹裂蒼白的唇角,怯弱地笑:“是我認錯人了。”

宋昭寧望向他身後,推着輪椅的護工,聲音莫名地哽了。

“不。”

斬釘截鐵的語氣,讓小男孩搖搖欲墜的心旌重新豎穩,他那雙微微濕潤的、仿佛克制什麽情緒、黑白分明的雙眼,流露無法掩飾的高興。

宋昭寧把聲音落得很輕:“你沒認錯人。”

小男孩搭着輪椅控制臺的手指驀然蜷縮,他舔了舔下唇,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年紀不大,生病多年,和社會脫節嚴重,不知道成年人的久別重逢總冠冕堂皇。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片刻,卻又擔心她因為耐心告罄而走遠,話語搶出唇齒,他磕絆地說:“昭昭姐姐……你、你過得還好嗎?”

宋昭寧不是聽不出他語氣中微妙的停頓。

在昭昭姐姐的後面,應該還有一句話。

提步時,裙擺柔和蕩漾,如世界上最明淨純粹的海。

她蹲在小男孩身前,将他戴得歪了些的針線帽攏正,露出和聞也極為相似的眉眼。

“我很好。”

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可不知為何,聞希聽得出她尾音不受控的輕顫。

就像某種,深重而無法挽回的遺憾。

“我很好。”

宋昭寧又重複一遍,她屈起手指,指尖似有若無的馨香,醫院統一批發的廉價洗手液,粗糙濫制的人工香精,聞希怔了片刻,想起很多年前。

那真是很多年前了。

聞希被顧正清帶到宋家時,只有四歲,半記事半懵懂的年紀。

或許是因為父母雙亡,過早經歷衆叛親離,聞希遠比尋常四歲小孩懂事。

他對宋家的第一印象,不是城堡似的莊園,不是一望無際的草場,也不是為了迎接女主人再婚而舉辦的盛大晚宴。

而是宋昭寧。

公主般,衆星捧月的宋昭寧。

來之前,顧正清事先提過這位大小姐,或許會有一點兒不好相處。沒關系麽,她是豪門背景的出身,她自有驕矜和傲氣的底氣。

但最後,他笑着揉了揉聞希的頭發:“昭昭只是面冷心熱。其實是個特別心軟的小女孩兒。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顧正清不說謊。

很長一段時間裏,宋昭寧對他極好。

她性子其實冷淡,待人接物固有界限,奈何禮儀教養生不出怠慢。

那時候他不過丁點大,也分不出什麽叫真心,什麽叫敷衍。

顧正清忙于生意,哥哥聞也在外走讀,唯有私立國際初中的宋昭寧記得他生日。

櫥窗裏展示的華美蛋糕,絕對貌美,售價驚人,聞希只在華而不實的懸浮偶像劇見過。

但宋昭寧說:“許願。我替你點蠟燭。”

他收着宋昭寧的好,一點一滴,不舍得弄丢,不舍得忘記。

哪怕他離開宋家,哪怕,多年後再見,她眼底映着刺痛他的陌生。

對于那場全然改變宋昭寧人生軌跡的車禍,聞希有所耳聞。

畢竟,待他如父的顧正清因車禍去世,宋昭寧昏迷不醒。

時隔多年,聞希想,現在還能見她一面,命運待他真好。

.

宋昭寧長身而起,她身量纖細,卻不低,平日不蹬高跟便已氣質凜然,如今只是細跟,卻也不顯得弱勢。

她對護工說了兩句,護工表情為難,宋昭寧出示自己的名片,若她仍然不信任,可以尋聞希的主治醫生确認她的身份。

護工捏着名片,她的title駭人,完全想不到如此年輕的女孩子,已經是一家醫院的掌權者。

橫跨3號樓與5號樓的中空長廊不算安靜。

她微擡視線,雙目被限制于一條不到亮燈時間的長廊,銀色栅欄長椅貼牆而放,三三兩兩地坐着面色愁苦的病人或家屬。

他們每個人的表情,如出一轍的平靜。

那不是安定的力量,而是風雨欲來的無助和絕望。

宋昭寧蹲身時斂過蒲葦般的柔軟裙擺,兩條筆直纖細的腿貼合,膝骨互相支撐,她定定地注視聞希,唇邊彎出笑意。

“聞希,希望的希。我喜歡你名字的寓意。”

聞希一怔,眼眸瞬間蹿起不可思議的亮光。

他手指扣着略微翻皮的輪椅扶手,沒有血色的嘴唇開合幾次,習慣性地咬着後槽牙,眼眶彌漫脆弱淚光。

“昭昭姐姐……”

“噓、噓。”

她耐心地安撫,肌理嬌嫩的指節抵着聞希眼尾,輕柔地捺去緩緩落下的眼淚,“別哭。我以為你看見我,會高興一點?”

小男孩抽着鼻尖,破涕為笑,他重重地應了聲“嗯!”

“我高興,我好高興。我沒想到姐姐你還記得我,哥哥說你生病了,忘記了從前的很多事情。”

宋昭寧神情微動,她的手沿着聞希的臉頰下落,停在他肩上。

掌心硌着骨架,銳利而刺手,仿佛要穿透薄薄肌理和藍白病服,破土而出。

聞希掰着手指,細細地數:“1、2、3、4、5,”手指向下垂攏收回,聞希握出哆啦A夢的手,笑起來:“6、7、8、9……差不多十年,我們沒有見過面啦!”

她沒有緣由,鼻腔酸軟難受。

許久,長舒一口灼熱的氣,她極輕地點頭:“真的好久了。沒想到,你長這麽大了。”

聞希食指向內,點點自己,又點點另一條可以踩着輪椅金屬腳踏、完好無缺的小腿,說:“我以前還蠻高的,後來生病截肢,身高似乎也跟着縮水了一截。”

似是覺得不好意思,他羞赧地抿了抿唇,病态蒼白的臉上浮現難得的淡淡血色:“如果我可以站起來,我會想要擁抱姐姐一下。”

他露出難以拒絕的,小狗般可憐兮兮的請求:“昭昭姐姐,你不會拒絕我吧?”

宋昭寧說不會。

她這麽說,他就這麽信。

全無來由的信任和依賴,聞希身體不好,受不得風,沒說兩句低着頭一聲咳嗽重過一聲,仿佛要把五髒六腑給咳出來。

宋昭寧心中難受,順着童聲稚語的“出發!目的地病房,預計用時十分鐘——”

大概是十分鐘太短,他又實在想和宋昭寧多待一會兒,最後一個音硬生生地劈了叉,欲蓋彌彰地改為了三十分鐘。

宋昭寧沒有拖延腳程,在第二場冷風落下來之前妥善地把聞希送回病房。

她要抱他上病床,聞希拒絕宋昭寧的幫助,理由是裙子很漂亮,不舍得弄髒。

當然是玩笑話。

聞希心性敏感,察覺出宋昭寧情緒變化。

盡管這種變化非常微妙,微妙到哪怕是懷願在場,也不一定看得出來。

聞希把毛線帽摘了挂在點滴架,他的頭發因為長時間化療剃得幹淨。頭皮一圈兒青色發茬。

他雙手扶着病床護欄,先用另一條腿跨上病床,再以雙手為支撐,把自己翻到床上,最後他把空蕩蕩的褲管疊正。由此看來,便像兩條腿貼在一起。

手機再震,孜孜不倦的三通電話,想來是急事。

聞希看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仰起臉,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姐姐,不要皺眉,我沒事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只有一條腿,我沒覺得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等我痊愈了,我就去學習游泳,以後為國争光。”

但,骨癌死亡率太高。

他不一定會有暢想中的未來。

宋昭寧坐在床沿,伸手替他攏好開衫,抽了兩個枕頭疊放一起,讓他好靠得舒服。

床頭櫃堆放一疊漫畫書,她掃一眼,多是鳥山明和富博義堅的作品,中間夾着一本莫言的生死疲勞。

第四通電話,她不能繼續充耳不聞。

聞希把書攤在并攏雙膝,看得出是很盡力勉強的笑:“姐姐,接電話吧?”

宋昭寧沒有接,也沒有摁斷。她在病房裏走了一圈。四人間,每張病床用一擔遮簾隔開,并無隐私說法。

聞希睡最中間,正好面對看起來像八九年前流行的電視,這或許是其他病人對小男孩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

手中的漫畫書還停留在夾帶書簽的那一頁,聞希的目光追着她走了一圈。

“你覺得住在這裏在怎麽樣?”

聞希立刻表态:“特別好!蘇奶奶和李爺爺特別照顧我,我們會在一起下飛行棋。”

四人間,還少了一個名字。

聞希不打算告訴她,那個與他同齡的女孩子,沒有捱到手術,今早四點多,她的生命儀器拉成一條筆直的、再也不會有波動的紅線。

“下次我陪你下。現在別看書了,我問了照顧你的阿姨,這個點是你的休息時間。”

宋昭寧擡手抽出他的漫畫書,重新把書簽別回去,合上了放在櫃子。

安靜幾秒,她拿過來,半本書橫在枕頭底下。

“睡醒了再看,我下次來,會問你第三卷第五話發生了什麽。”

聞希不舍得她離開,他們才剛剛重逢,為什麽只有十五分鐘。

宋昭寧掖好被角。不是住院部統一發放的白色被子,而是更讓小男孩喜歡的藍色史迪仔。

大概是不久前剛曬過,被子沒有潮濕黴味,而是泛着清新潔淨的陽光清香。

“昭昭姐姐。”

聞希眨着眼睛,他的眼睫毛非常稀落,但眼睛很大,明亮得不像病入膏肓、随時随地等待死亡的病患。

“你會來嗎?你一定會來嗎?”

他聲音發顫,鼻腔悶出小動物似的,又細又輕的嗚咽。

宋昭寧沒有煩躁,沒有不耐,沒有她每年家宴面對本家鬧騰小鬼時只想把他們打包到中國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月球火星都可以。

她沒說話,只是平靜地,纖長尾指輕輕地勾過聞希的小手指。

“以前的我,有騙過你任何事情嗎?”

聞希被她繞進話術,呆了片刻,堅定肯定确定地搖頭。

幾秒後,忙把搖頭改為點頭。

“沒有,昭昭姐姐是全世界最講信用的人!”

一團孩子氣的話,她垂下密長眼簾,微微地揚了唇角。

全世界,和最,已經是一個孩子對她的最高評價和贊美。

宋昭寧彎着尾指,和他回勾。

“嗯。我們拉鈎,誰說謊誰是小狗。我會來見你,而你,要答應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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