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遺忘
遺忘
十數年前,宋家派系混亂,硝煙四起。
宋昭寧的母親宋微與顧正清強強聯手,長達七八年的內鬥終于結束。
她一開始,極其厭惡這個在法律層面算作她父親的男人。
但小女孩的愛恨從不顯山露水,她從小接受的禮儀教養讓她無法露出刻薄一面。
只是顧正清送來的所有東西,珠寶、香水、古董連衣裙、以及她曾經多看了兩眼的矮腳小馬駒。
不出幾日,便會飒飒踏踏地奔到她面前。
顧正清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好父親的同時,宋昭寧已經是個合格的女兒。
她話不多,老爺子從小就誇她,安靜、沉穩,耐得住心性,未來能成大事。書法、國畫、海釣,各個都是磨煉耐心的愛好。宋家同齡的小輩中,都說宋昭寧最好。
重拾鋼琴的興趣始于某日午後,顧正清與人登山回來,彼時她就在這片環島噴泉池,青蔥玉質的手指撚一把花花綠綠的魚食。
顧正清穿着全套登山服,他把沖鋒衣的拉鏈滑到底部,包裹精悍身材的是一條看不出品牌的黑T恤,短袖緊緊地箍着結實的肱二頭肌。
兩人視線一起一垂,顧正清微愕,對手機簡短地說了兩聲,挂了電話朝她走來。
她便從容地收回眼神,繼續逗弄魚池裏的悠哉懶散的游魚。
“昭昭,”顧正清顧及自己身上的汗味,沒有走近,保持距離地停在她目之所及的範圍,微笑道:“下回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女孩子,聞言不懑地搖起頭,她不說話,自顧自地垂喂魚,沒有梳緊的長發柔順地跌在肩前腰後。
“登山很有意思的。”
Advertisement
他雙手撐扶膝蓋,彎下腰看她,他比宋微大了些許,面相卻不老,唯有眼角幾縷笑時顯露的皺紋出賣他的真實年紀,“每個人都是同一個目标,卻要齊心協力,不能争不能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不是和做生意不一樣?”
小宋昭寧清空掌心魚食,她雙手交叉地拍了兩下,振掉碎屑,這才回過頭。
“媽媽教我,不擇手段。”她頓了頓,平靜地補充:“如果是我登山,我一定想辦法給他們制造困難。最終的勝利者只有一個人,那這個人必須是我。”
顧正清一愣,無奈失笑:“微微真是……你還那麽小,教你這些做什麽。”
“我還小嗎?”她歪着頭,天真地反問:“宋斂哥哥在我這個年紀,已經能幫家裏做事了。”
“你和他比做什麽?”顧正清笑道:“他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我情願你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長大,不用想那麽多。”
小宋昭寧不贊同:“那不是我想要的未來。我不會成為宋斂哥哥,我會超越宋斂哥哥。而且,是男是女,只是我生來的性別,這個社會沒有規定女孩不可以做任何事情,或從事任何職業。我們應該平等。”
“平等……”
顧正清低頭,目光沉靜地注視眼前的小姑娘,她長得真好看,跟玻璃展櫃中售價高昂的洋娃娃一樣,那雙眼睛富有探究人心的魔力。
“你說得對,那麽昭昭,下回,我教你登山,你教我鋼琴,怎麽樣?”
小宋昭寧穿着的楓葉紅小皮鞋輕盈地踩着地面,她走過來,自然順勢地牽住顧正清垂在腿側的手,他再度微笑了一次,輕柔地撫着女孩子嬌嫩柔軟的額心。
“我同意,”她擡起頭,陽光偏愛地親吻小女孩毛茸茸的眼睫,她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可是,我也要教你帶過來的那個孩子嗎?”
回憶伴随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宋昭寧坐在當年自己曾經坐過的位置,十幾年風霜刀刻,噴泉池已經生出陳舊之意,內壁邊緣隐有蛛網般的開裂。
顧正清去世後,本家無人打理,宋微與宋老爺子遠赴海外,逢年過節也未必回來一趟。
“林叔,這個池子,改日請人修一下。”
管家林叔是香港人,他雙手交握疊在腹前,點頭應道:“好。小姐,不知你這麽晚回來?”
宋昭寧拍了拍身側空位,示意:“林叔你坐。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林叔納罕地挑眉,與她隔着社交距離坐下,笑問:“小姐心情不好?我讓姚媽給您炖你最喜歡的熱紅酒。”
宋昭寧指尖掐了掐挺直鼻骨,她搖頭:“算了,姚媽這兩年心髒不好,晚上能睡的話盡量多睡一點。”
林叔借着這句話打趣:“那可遲了,姚媽知道小姐回來,已經張羅好一桌飯菜。自然,是明天正午。”
宋昭寧估算明日行程,還真能抽出四十分鐘回家吃飯,不過路上耽擱的時間就得乘以二倍了。
她點頭應下:“行。林叔,如果我沒記錯,您到我家,已有六十年?”
林叔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情緒:“準确講是五十八年。小姐,時間飛逝。”
上了年紀的老人更容易感慨和沉溺往事,林叔慨然地笑:“說句大不敬的話,小姐和小小姐,都是我看着長大的。”
宋昭寧說:“這是事實,不是大不敬。林叔少看點沒營養的宮鬥劇。”
林叔哈哈一笑:“小姐還是喜歡講冷笑話。這次回來,是因為什麽呢?總不能披星戴月,是為了這座噴泉池吧。”
宋昭寧轉頭,直視着林叔的眼睛,輕聲問:“當然不是,林叔,我想知道,自從顧正清去世後,我是不是遺忘了什麽?”
“…………”
林叔表情微妙地變化,似乎是驚異,又似乎是驚喜,複雜難明的兩種情緒交織着浮上眉梢,他忽然輕慢地嘆了口氣:“是的,小姐,我一直在等你主動提起來。”
主動,他用了這個詞。
沉默片刻,宋昭寧平靜地問:“為什麽?如果我一輩子想不起來,這些事情,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林叔雙手搭在膝蓋,他仰頭看天,無邊無際的天幕沒有星月,攢枝花燈流光溢彩,他眼中出現難以形容的惋惜和遺憾。
“發生了,怎麽可以視而不見?”他苦笑道:“小姐,我們誰都沒想到,您會忘記那幾年。”
“我沒有忘記。”宋昭寧輕聲說:“和顧正清生活的每一處細節,他對我說過的話,對我的教導,曾經牽過我的手,帶我走過路,我沒有忘記。只是,我腦海裏大概有一塊橡皮擦,把與我有關的某些人、某些事,擦去了。”
林叔用手指捺了捺眼角,她在想念顧正清的時候,林叔與她分享了同一種心情。
“老爺和小姐認為,這樣對您最好。”林叔欲言又止:“那件事情,我實在不願回想。顧先生當場身亡,小姐您九死一生,還有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
“嗯,”宋昭寧垂下眼,哽在胸腔那口濁氣終于可以擠出緊澀喉管,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說:“林叔,其實我們又遇見了。”
不對,不能說遇見,應該是重逢。
我和聞也,我們是重逢。
林叔果然駭了一跳,他足足呆了好幾秒,不可思議道:“小姐和小聞少爺,又遇見了?”
林叔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的陷阱。
她從手包握住煙盒,拇指別開銀色錫箔紙,在掌心磕出一支。
“護城不大,對不對?我們總有一天會遇見的。或早或晚。”
“哎。”林叔百感交集地長嘆:“真沒想到,小姐和他還有這樣一層緣分。”
宋昭寧夾着煙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她似笑非笑地重複:“緣分?林叔,我說過護城不大的。既然聞也和聞希是顧正清帶來的人,媽媽為什麽不讓人照顧?當年他們才多大——您知道嗎?聞希病得很重,他的左腿截肢了。”
“截肢?”林叔驚詫:“是生了什麽病?”
“骨癌。”
林叔難過地皺起眉頭,半晌,枯瘦單薄的手掌重重地搓了一把臉。
“昭昭小姐,您別對小姐有意見。當年你傷得那麽重,小姐整日以淚洗面,如果那時候你熬不住,小姐怕是也要跟着去。”
“我明白,”宋昭寧說:“媽媽,是不是一直很介意?”
“我不清楚小姐是怎麽想的。”林叔搖頭道:“聞也和聞希,到底是顧先生帶來的孩子。按理說,顧先生不在了,合該由那邊接手。”
他話音一轉:“聞家,不至于沒有人?”
可能,真的沒有人了。
宋昭寧在心中說。
聞也說過自己父母早亡,他和聞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居住在孤兒院。
那麽,他們是怎麽被顧正清找到,顧正清又為何領養他們,對外謊稱是自己孩子?
她把煙摁熄在石刻雕像,扶着林叔起身,岔開話題:“我明白了。明天中午我會回來吃飯,林叔,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叔用力地摁住宋昭寧腕骨,他仍舊沉浸在回憶當中,唉聲嘆氣:“說起來,昭昭小姐您當年和小聞少爺很不對付呢。”
宋昭寧輕輕一哂:“是嗎?我小時候脾氣也挺好的,不至于跟誰起沖突。”
“不能說是沖突吧。”似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林叔真心實意地笑道:“昭昭小姐對小希少爺倒是很愛重。小聞少爺性子孤僻,不愛說話,很黏着顧先生。小姐也喜歡顧先生,一來二去,你兩就鬧出了不少事兒。唉,其實都是小孩兒過家家,現在再想起來,往事清晰如昨啊。”
“我欺負他?”
“唔,小姐您自己評,把人關在花房裏,不把素描練好了不給吃飯;把人關在琴房裏,不把巴赫彈出來不給吃飯;把人關在書房裏,無法流利地說英語便不能和顧先生一塊兒踢球……小姐幼時,雖有些蠻橫,嬌氣,但整體不壞。”
宋昭寧忍了忍,少頃終于忍不住,無奈道:“我小時候是這個款式?看來我不該繼承家業,而是去當人民教師。”
林叔對她有孫女濾鏡,當即點頭佐以百分之兩百的肯定:“那當然,小姐從小做什麽都要做到最好。”
他話音一頓,語氣有點微妙不顯眼的驕傲:“小姐現在也是如此。”
她親自把人送回房間,林叔揿暗床頭櫃,昏涼如水的光暈朦胧地鍍上宋昭寧明晰側臉,她握着古銅門柄,合上門前輕聲道:“晚安,林叔。Good drea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