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賭注
賭注
從那一天開始,顧馥瞳開始恐懼每周定時送到管家手上的報紙,還有護城本地媒體的所有推送。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從早春到暮春。
今夏生成的第三號臺風沒有如期而至,取名為夢瑪利亞的三號臺風與護城擦身而過。盡管如此,仍是下了一夜的暴雨。
空氣濕冷,她不用推開窗便能聞見混雜潮腥泥土的雨水氣味,空氣中的水汽分子仿佛凝固成那天她在醫院看見的滿地玻璃渣,她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但每一滴從眼眶滾落的淚,都化作迎面刺向自己的刀鋒。
她不敢出門,不敢社交,不敢看手機,不敢和父母說話——還好他們近期不在國內。可是這些事情,又能瞞得了多久?
莊郡誼打過幾通電話,但她都沒接。
她心裏在怪莊郡誼嗎?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握着手機,空蕩蕩的手機界面顯示主人再次把所有軟件卸載幹淨,她麻木地翻閱着通訊錄,繼而想起在各種社交平臺興起之後,她幾乎不再打電話。
但因為被聞也拒絕添加其他即時類的通訊平臺,她從奶奶手裏存了對方的號碼。
短短的十一個數字在腦海裏倒背如流,她輸入,再删除,循環幾次後,手機跌在柔軟的馥綠地毯,屏幕幽幽地照亮她因為徹夜失眠布滿紅血絲的雙眼,最後,通訊自動結束,手機自動進入息屏模式。
聞也把她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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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希夫人一號是全球最豪華的游輪之一。
這艘游輪的豪華之處并非在于1.7億美金的售價,除去标配的直升機坪、游泳池以及豪奢級別的休息沙龍,別致之處當屬一整層做空的綠洲。
所以新希夫人又有另外一個美名:蔚藍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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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超豪華游輪的主人是港城某寡頭資本的獨生子,席越和他是牛津同窗。
聽聞最近護城鬧出來的動蕩,高挺鼻梁架着銀邊眼鏡的男人戲谑地勾唇:“Cecil,你太沉不住氣。如果喜歡他,何必傷害她?”
平靜無垠的海面倒映半輪模糊月光,席越收回視線,順手将細柄香槟杯擱在整面紅木砌成的中式茶桌。
“你不明白,我給她的,不能和別人一樣。”
質地考究的白色襯衫掩去男人眼底惡劣玩味的笑意,他舒展雙臂,手肘壓着應該是某種真皮的沙發,視線與中空的巨大水族缸持平。
好幾條黑鳍鯊,在人工生造的觀景池與電子模拟合成的海浪光斑中,悠游自在地游曳。
男人一陣無語,他不想對朋友的感情生活過多評價。
他重新滿酒,清透酒液沿着水晶般熠熠生輝的杯口溢出,這兩杯香槟,一杯沉着子彈,一杯沉着鑽石。
一覽無餘的海平面,只有月亮的倒影最為安靜。
有人在聚衆賭.博,籌碼是一座海島或一只圈養馴服的美洲豹;有人在聲色犬馬,男男女女,紙醉金迷。
唯有這片溫柔豢養黑鳍鯊的三層大廳,意大利鋼琴家垂眸悠揚演奏,他們互相轉動左輪手槍,只有一發子彈的運氣游戲。
席越連贏三局,男人搖頭,認賭服輸:“算了,你想要什麽,直說就行。”
以性命為籌碼的賭注,勝負自然不同尋常。
男人在輸掉了肯尼亞某處酒店的經營權後,筆直手指轉着用藍寶石切割而成的籌碼,幽深冷藍的光斑如同鯨鯊惬意漫游的溫柔海洋。
席越活到現在,除了宋昭寧,他什麽都不想要。
但,自己對宋昭寧,真的是愛而不得,所産生的怨恨嗎?
聲聲海潮拍打堅如磐石的船身,這艘被上帝恩賜的蔚藍綠洲如同公海的主人,它高昂頭顱,視若無睹。
“要什麽都行?”
男人奇異地瞥他一眼,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東西值得他沉思良久,“女人不行。”
席越輕笑:“我要你這只鯊魚。”
男人:“…………”
“宋昭寧的酒吧開業在即,我當做禮物送給她。”
那瞬間,席越分明是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之中的倒影,可眼前虛空浮現的卻是宋昭寧的臉。
不是冷漠傲慢的宋昭寧,而是更久以前,他在卡皮拉諾橋見到的少女。
長發烏黑,膚色蒼白。後來在那家私人教堂,她安靜地坐在一門之隔的禱告室,聽他胡言亂語。
少年時代的劣根性随着時間流逝,記憶中從斷崖一躍而下冬游野海的莽撞、手指抵着扳機頂住□□腦袋的孤勇,以及午夜的死亡大道、疾馳飛車,香槟超跑,在不斷飙升的腎上腺素中化為對自己的苛刻審視。
——寧,你忘記了什麽,沒關系,不要緊。但你不會再想起來。
我不會給你想起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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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霧氣濃重,許勉不得不将車速放低。
車內播報的國際經濟新聞已到尾聲,國外戰局不平,經濟動蕩,宋氏的海外分部也被波及影響。
宋昭寧疲倦地摁壓眉心,從柏林飛倫敦,再從倫敦到香港,為期一周的行程被她極限壓到五天四夜,半個小時前她剛挂視頻會議,緊接着唐既軻的電話撥進來,她聲音啞得厲害,電話那端卻聽不出任何舟車勞頓的端倪。
彙報完畢,唐既軻收線,宋昭寧擰開最普通的依雲純淨水,喂入口中時手指仍在筆電快速敲擊。
直到最後一個enter鍵。
香港結束前還有一場after party,宋昭寧借口身體不适草草離場。
結果因為天氣問題時間最近的航班無法起飛,延誤近五小時後終于得以上機,一落地許勉收到的第一條指令,回宋家本宅。
宋家本宅遠離市區,哪怕選擇最快路線也要一小時二十分鐘,許勉溫聲讓宋昭寧休息一會兒,但她只應了一聲單音節,旋即處理唐既軻沒有最終決策權而留下的工作。
這段時間席越沒有聯系過她,她對這個男人的死活也不慎在意。
萬一他的私人飛機撞上火山,或者他的私人游艇被巨齒鯊一口吞掉,或者他在古巴的豪華海景房裏邊搖紅酒邊欣賞日落時從天而降一顆導彈把他夷為平地。
總之,什麽樣的死法都好,她希望席越能直接從地球上消失。
盡管她不想理會與席越有關的消息,但是兩人的商業領域有重合部分,從某小開轉發的ins照片中,她無意瞥到了席越海釣時的背影。
男人寬肩腿長,精壯赤裸的上半身白得反光。
宋昭寧的沉默足有半個世紀。
她忙着工作的時候,他在海釣。
她忙着滿世界開會的時候,他在黑市拍賣鑽石。
她忙着結束一場七小時會議連軸轉參加下一場國際論壇時,他和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美好人生。
從善如流地拉黑與之相關的ins賬號,宋昭寧深呼半口氣,問許勉:“還有多久?”
“馬上了,小姐。”
她不語,颀長睫毛在眼睑處搭開神色陰影,遮掩晦澀不明的情緒。
主持人平穩端莊的聲音終于進入末尾,随着語調微微上揚的good bye and good lucky,電臺随之悄靜沉默。
宋昭寧單手支額,漫不經心地翻閱上季度的淨利潤報表。
又靜了片刻,宋昭寧浏覽完最後一組數字,她輕微地眯起眼,經過漫長的深夜行駛,車子終于拐到某處山腳。
24小時全天候命的安保崗亮着白燈。一豆光亮跳躍在黢黑鬼魅的山野間,簡直像某種兇獸虎視眈眈惡毒眼睛。
值班人員從窗戶探出頭來,他張望一番,旋即心中發緊,料不到是本家的車,連忙擱下炒股軟件,雙手在制服長褲搓了搓,慌不疊地推門而下。
駕駛位降下車窗,許勉手肘挂在窗沿,笑着遞出一條未拆封的煙:“是宋小姐。”
從他的表情來看,大約是把“哎喲”一類的拟聲詞硬生生地咽回喉底,企圖往後探究的視線被許勉四兩千斤地撥過,他颔首,語氣加重:“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他哂笑道:“宋小姐難得回本宅呢。”
他手動操作放行鍵,鎏金般低調奢華的車身馳入夜色,轉瞬消失綿延起伏的曠遠山林。
從山腳到本家入口,約有十來分鐘的路程。
一路遍布當前最先進的天眼攝像頭,熱成像儀清晰而無可辯駁地映出後車廂女人冰冷眉眼。
深夜沉睡的莊園異常安靜,充滿熱帶風情的園林正值花季,重金培育的威斯汀水仙反季盛放。有錢人确實熱衷于操縱、或者玩弄時間。
本家的前身是民國時期某豪紳的別墅,宋老爺子在原有基礎上擴建,同時保留了上世紀的南洋風情。
曾經有某部大IP改編的民國劇借景拍攝,搖杆鏡頭自上而下地俯拍,一層布景精妙絕倫,非是後人捉襟見肘的仿古,而是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建築。
電視劇因為魔改被嘲出圈,誰料#宋氏本宅#也跟上熱搜,有從事奢侈品藝術鑒定的專業人員一針見血地指出:留洋歸國大小姐回府那日鏡頭一閃帶過的地毯,曾在某私人拍賣會上拍出320萬美金的天價。
而這樣一張本該安置博物館妥善存放保護的藝術品文物,卻被宋家用以做入門玄關的裝飾,可見其豪奢程度。
一時間,全城對宋氏人人喊打,劇組導演親自上門致歉,當年老爺子已不主事,宋昭寧沉吟片刻,自撥一筆基金,用作護城大學的藝術系獎學金。
車子緩緩泊入露天停車坪,攢枝花燈如一泓山火悄無聲息地點綴夜色,宋昭寧仰頭,無星無月的深夜,天幕沉悶岑寂。
“你先去休息,”她不是商量的語氣:“明天一早得回公司。”
作為下屬,許勉從不質疑領導的每一個決定,他點頭,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昭寧脫去西裝外套後的單薄襯衣,最終唇角一抿,轉身向着只亮了幾盞疏落燈光的大廳走去。
她上次回本家還是因為取某份鎖在保險箱裏的文件,匆匆一過,竟也過去了小幾年。
她環掃四周,旋即意興闌珊地低斂眼睫。
她自十來歲起便不再本家居住,求學生涯占據人生時長的二分之一,剩下二分之一往返輾轉全球各地,有些眼界埋頭苦讀十年也未必會收獲。
但是,一年寒暑雙假,她寧願把自己放逐北歐,拍攝極光或追逐麋鹿,鮮少再回到這片已然成為內心當中塵封的故土。
她并膝沿着環島噴泉而坐。
這是人工開鑿,重金維護的造景。
午夜時分,單薄淡白的霧氣緩緩流淌,她從石雕魚像中撚出一把略微受潮的魚食,漫不經心地投喂金黃錦鯉。
是從什麽開始,她開始抗拒回到本家?
非要說的話,應該是從顧正清去世那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