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生

人生

關于一時興起的晚飯吃什麽,宋昭寧全程沒有發表意見,任由聞也走過一家,又路過一家,遲遲無法停下腳步。

這個時間,當然不可能挑選她經常光顧的米其林五星或建造在深山當中的全素餐廳,事實上,她根本不介意吃什麽。

難道路邊的蒼蠅小館和頂樓的旋轉餐廳有什麽不同?兩根售價8888的菜葉子只是有錢階級彰顯身份的格調和冤大頭而已。

在他目不斜視地經過第十七家,宋昭寧反手握住聞也腕骨。

他把襯衫袖口挽了挽,她的手指,命中注定地落在他無名指的位置。

“聞也。”她看着眼前最近一家的重慶小面,忽然說:“我吃飯的時候,真的不用聽小提琴。”

“……”

比這句話沖擊更大的是她松松抵着聞也微突腕骨的食指,如此柔軟、如此冰涼,如此詞不達意地點了兩下,像專屬于他們之間,某個隐秘暧昧的訊號。

單人傘容納的範圍有限,宋昭寧落後他一步,肩前被細密雨簾洇濕,淺色面料變得透明。

聞也無聲地罵了句髒話,迅速把傘移到她頭頂。

宋昭寧卻不管,扣住他的手,強勢地走入最近的一家店面。

兩層樓的店面,木質地板因為雨天的原因,泛着潮濕光感,供客人跺腳的紅色地毯已經完全變色,無法看清正中間的金色字母。

宋昭寧迅速環視一圈,還行,B級評分,中規中矩的分數。還算幹淨整齊的店面,每張桌子擺放未拆封的碗筷。

“兩個人,要包間,上你們最好的茶水。”

宋昭寧掃看招牌,這家店主打海鮮砂鍋粥,水箱裏的草魚卻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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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素粥、聞也,你吃什麽?”

聞也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被她牽過的手,聽見她聲音欲蓋彌彰地把手掌背到身後,随便報了個菜名。

老板娘拿着圓珠筆記賬,最後征詢地問:“咱這兒最好的茶水398元一壺,确定嗎?”

宋昭寧跟着服務員往內間走,肯定地點頭:“可以。”

包間寬敞,四扇棱格木窗大喇喇地支着,年紀輕輕的服務員“哎呀”一聲,忙不疊地把窗打下,靠得最近的桌椅已經積蓄小灘水跡。

她不好意思地賠笑:“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拿布來擦。”

她像一陣疾風似地奔出去,球鞋踩得地板咔咔作響,操一口地道标準的護城口音,扯着嗓子大喊“媽!”,大廳嗑瓜子看電視的老板娘遙遙應了聲。

原來是一家人。

聞也拉開距離窗戶最遠的椅子,宋昭寧握着的手包挂到一角,她褲腳濕得厲害,黏膩膩地貼着皮膚,感覺不太好受。

小姑娘去而複返,兩只手各抓着幹毛巾和空調遙控器,她調試暖風,把遙控器擱在門口的置物架。

“哥哥姐姐,遙控器放這裏,如果溫度低了你們自己調整哈。”

她彎下腰,風風火火地把水跡擦拭幹淨,臨走前妥帖地合上門,同時提高音量說:“菜很快就上!咱家主打一個誠信經營,超時給您送小點心吃!”

宋昭寧挑了挑眉,設置靜音的手機亮着來電。聞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因為震動而微微移位的手機,宋昭寧熄滅屏幕。

兩人分對而坐,聞也坐下又站起,拿過之前小姑娘留下的毛巾,進到衛生間洗了一把,再把桌子認認真真地擦了一遍。

宋昭寧沒有阻攔,她單手抱臂,揚眉問:“你還有潔癖?”

聞也瞥她一眼,眼神似有責怪。

“我沒有,你應該有。”

“為什麽?”

宋昭寧來了真心實意的好奇,她歪着頭問:“你好像對我有很多誤解。在你心裏,我難道是非五星餐廳不吃,非七星酒店不住,如果被子裏有一粒豌豆我都睡不着?我吃飯得要八個用人在一旁伺候,這八個人還得是來自不同國家,最好各個都跟懷願或……或郁理一樣。”

聞也不知道郁理是誰,但他敏銳地悟出她斷句中意味深長的停頓。

“你不是嗎?”

聞也把毛巾攤在空調機前晾幹,回洗手間沖了把手指,出來後才回答:“糾正一點,放在你被子裏的不是豌豆,而是鑽石。”

宋昭寧真切地笑出來,眼角眉梢生動漂亮。

“鑽石?你真誇張,我是公主嗎?”

聞也回敬她同樣挑眉的動作,仿佛在問:難道不是?

宋昭寧搖頭:“真不知道你哪裏來那麽多奇思妙想。”

她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我不是那樣的人,明白嗎?前幾年下鄉扶貧,那路只能走驢車,晚上睡茅草鋪土炕,喝的是搖上來的井水。”

聞也很懷疑:“你不是總裁?”

“皇帝還親下江南,我怎麽不能考察民生?”宋昭寧撐着小巧下颌,笑起來實在明媚,和她本人清冷孤傲的氣質相距千裏:“還有之前去肯尼亞,就睡在非洲大象的糞便中間,我基本噴空了30ml的香水,最後不得不拿紙巾把鼻子團住,結果一夜未睡,第二天開會時,我基本就起到了一個‘在’的作用,他們說了什麽,為了什麽而争吵,我什麽也聽不進去。”

纖白修長的手指撐着臉頰,慵懶地點了幾下,她問:“你猜我在想什麽?”

聞也面無表情地說:“你一定在想,下次誰和我過不去,我一定把他外派肯尼亞。”

“……”

宋昭寧克制地抿住唇,眼尾漾過忍不住的笑意。

“good idea,我會考慮。”

茶水上得很快,小姑娘問要不要幫他們倒茶,聞也溫聲回絕,小姑娘目光戀戀不舍地停在宋昭寧身上,她走兩步,雙手扶着門框,欲言又止:“姐姐,你是明星嗎?”

聞也替她回答:“她不是明星。”

“哦……”小姑娘抻着半個腦袋,兩根食指慢吞吞地并在一起,再慢吞吞地分開:“那,你們是情侶嗎?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如果姐姐單身的話——”

聞也:“她結婚了。”

宋昭寧看着自己光禿禿的無名指,納罕地勾唇。

包間大門在她眼底重重地合上。

宋昭寧和他目光交彙,一個故作平靜,一個微藏揶揄:“你逗她做什麽?”

聞也撕開碗筷的透明塑封袋,他面不改色地說:“沒有逗她。我說的是實話。”

出乎預料,宋昭寧沒有反駁他這句話。

——反駁?她為什麽要反駁。

這樁婚事兩年前敲定,全城皆知。

綁住宋昭寧和席越的并非單薄感情,而是更為深刻、更為緊密的利益。

他的心無端一緊,胸腔中的心髒劇烈跳動,他依次擺好碗碟,不知怎麽,指關節卻撞到茶杯,圓滾滾的白瓷茶杯咕嚕咕嚕地轉了兩圈。

她比走神了的聞也更快。

一截珍珠膩光的手腕,佩戴白色手表,聞也無聲地看着,喉管仿佛灌了把熱風,将他所有不登臺面的心思燒得心髒疼痛。

宋昭寧把茶杯擱到自己面前,她好整以暇地擡了擡唇角。

“你想什麽?”

她按下他的手背,目光輕凝,但那瞬間的異樣快得無法察覺。聞也把手抽回來,她的掌心落空,不輕不重地壓着茶杯邊沿,緩慢地打轉。

聞也“哐當”一聲拉開座椅,椅子腿剮着地板,拉出一道沉悶聲響。他呼吸略微急促兩拍,耳骨紅得昭然若揭。

“我給你涮碗筷。”

他說着,不敢去看宋昭寧,餘光卻總三心二意地撞入她勝雪清透的手腕。簡直比餐桌上折疊打開的餐巾紙還要白。

“398一壺,”宋昭寧慢悠悠的語調:“你用來涮碗筷?”

聞也背脊僵直,抓提茶壺的手維持着半空傾斜的動作,清透茶水順着茶壺嘴兒汩汩而下,三四秒後,意料之中地溢出茶杯。

捏着茶杯的手指無可避免地燙到,指節皮膚立刻滾上一層燙傷的紅。

她支着下颌,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多謝你。這些事情我可以自己來,你先去沖涼水。”

宋昭寧是真沒覺得398元一壺的金駿眉和收藏在瑞士銀行裏的天價茶餅有什麽區別,她對茶葉的品鑒文化只特定出現于某些需要裝模作樣的高端場景。

她自然而然地接過紫砂茶壺,說句良心話,這家店的老板大概也是好茶之人,這統一待客的茶壺說不上多名貴,卻也費了巧思。

一門之隔的衛生間傳來汩汩的水流聲,聞也面無表情地沖刷方才被燙傷的手指,約莫過了十來分鐘,他背手拂上銀色鴨嘴水龍頭,甩幹指間水珠,出來時旋轉桌已經上好菜式。

玻璃旋轉臺無需手動操作,宋昭寧起身給兩個涮過的空碗舀了一勺粥。粥味鮮香四溢,賣相極好。佐餐的幾道菜火候把控得當,她把象牙白的瓷筷擱在盤中,手指抵着邊緣推到他面前。

“坐。”

宋昭寧不跟他客氣,一手挽着長發,吹涼半口粥喂入唇中,忽地半眯起眼,像只曬到餍足的貓咪。

她吃飯幾乎沒有動靜,嚴格遵守飯桌禮儀,咀嚼沒有任何不雅聲音。起腕夾菜的動作秀氣精致,但每樣都吃得很少。

聞也低頭看着未動一口的粥,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宋昭寧沒聽清,她把擦拭指尖的濕巾疊在桌前,問:“你剛說什麽?”

聞也悶頭,咬了一筷尖的上海青。

“沒說什麽。”他咕哝着。

“不是這句。”

聞也無語一瞬,擡頭時與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對上,鬼迷心竅地重複:“我說你,也挺不容易。”

大概是頭一回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宋昭寧半眯起眼,似有些啼笑皆非:“我?不容易?你的主語沒有用錯嗎?”

她皺皺眉尖,反問:“你還好嗎?最近很累?”

這回換聞也莫名其妙:“為什麽要這樣問?”

宋昭寧看他半晌,輕聲說:“不管是哪個層面的認知,我的人生,應該屬于easy模式,有什麽好不容易的呢?”

聞也沒有順着她的話接,他搖頭,三兩下吞咽碗底的最後一口粥:“因為人生沒有easy模式,你是hard模式,席越是crazy模式。”

宋昭寧挑眉,不否認也不贊同,她省略聞也口中的第三者,反問:“那麽你呢,你是地獄模式?”

“不。”聞也調整了下自己語氣,他盡量不想讓她覺得他們是在争執或是辯論:“我的人生,只是普通人模式。你幫我很多,我想謝謝你。”

茶水已經溫涼,沒有人主動提出再燒一壺熱水,熱情活潑的小姑娘也沒有未蔔先知的能力推開緊閉的大門,宋昭寧靜了片刻,她習慣性地揉捏左手的虎口位置。

“你的感謝,我無法接受。”

宋昭寧輕描淡寫:“如果不是因為我,不會把你卷入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聞也,其實是我對不起你。”

聞也又搖頭,他抓着飯店提供的免費紙巾,粗糙得簡直像一團細沙碎石砺着唇角,連帶着出口的每個字音沉沉暗啞。

“我們之間,不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為什麽?”

宋昭寧沒有語調起伏的聲線,聽着不像詢問,倒像陳訴事實:“做錯了事就要道歉,這是社會規則,我沒有規避的權力和能力。”

你根本不懂。宋昭寧。

他的五指緊緊捏着茶杯,指關節撐起病态嶙峋的慘白。耳膜仿佛被一雙看不見卻強勢有力的雙手重重地扣着咽喉鎖入深海之下。他聽見從胸腔深處炸起的蓬勃火光,看見被撞毀的銀白車輛,還有那個被困在車廂裏的少女。

心跳瀕臨失序邊緣,他的呼吸無意識地加快,額角鬓發滲出寒津津的冷汗。

“我有。”

他像是被逼入絕境的困獸,雙手十指交握抵着前額,他仿佛脊背過電,耳邊傳來失重般的風聲和呼嘯而至的暴雨,連着陳舊傷疤的手腕不住顫抖。

但宋昭寧,我真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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