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名字
名字
“聞也?”
宋昭寧抓住他手腕,細白指尖不偏不倚地摁着已經愈合的傷處。深色血痂的觸感如枯樹枝幹,輕輕一剝便會脫落。
她身上冷感的香水味強勢霸道地擠入鼻息,再順着神經游走至四肢百骸。
他渾身一抖,黑白分明的眼瞳渙散失神,茫然地盯着虛空中的某處角落。
她疑心地追着他視線,但那處牆皮略有斑駁脫落的白色牆角,什麽也沒有。
宋昭寧緊了手指力道:“聞也?你是不是沒有睡好。”
落地現實的問題像是某個開關,他遽然回神,曾經日思夜想的那張臉近在眼前。
良久,宋昭寧終于确認他恢複往常,向他肯定地點點頭,同時挪開先前牢牢按着他的手指,她拿過手包起身到窗邊,推出一條縫。
雨仍然磅礴,勢頭不減。
她後腰倚着窗臺,美而細的一截玲珑身段,她垂眸翻出煙盒和打火機,銜在齒間,擦亮銀色小砂輪,唇齒捱上幽藍火焰。
聞也喉結輕滾,他視線無意識地追着宋昭寧,她也在這時回過一眼。
凝固一般的靜默将這一眼隐藏的所有情緒滅頂淹沒,所有聲嚣翻滾着洶湧着遠去,此起彼伏的聲浪清晰而遙遠。
他說了什麽,聲音太輕,聽不真切。
混雜潮腥水霧的新鮮空氣并着一縷微渺悠遠的煙霧擠入鼻息,他低頭嗆咳兩聲,抓住茶杯一飲而盡。
宋昭寧手指夾煙,神色慵懶地倚着窗臺一側,任由逆風刮入的雨水打濕手腕。水線沿着羊脂玉的肌理滾入窗臺,洇濕灰色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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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杯冷茶入腹,那場如影随形的壯烈大火終于隐秘地退回記憶深處,他屈指轉揉太陽穴,沉聲道歉:“對不起,最近太累了。”
“看得出來。”
宋昭寧目光沉靜,她手指抵着煙身,輕巧地跌下一小團煙灰。
聞也擡頭,額發微微亂了。
他沒有做過發型,劉海比上次見面長了些許,垂墜地遮擋眉眼,他單手向後一撥,露出飽滿光潔的前額。
一線被壓到極致的天光漏進來,半明半昧地映着他低垂的側臉。這張臉比初見面時憔悴不少,任由是再好看的長相,也經不住晝夜颠倒的打工和失眠。
宋昭寧在摁熄煙頭的瞬間,心底有一道聲音不認同地升起:那不是你們的初見。你們的初見在更久遠的從前。宋昭寧,你把他忘記了。
“聞也。”
溫靜語調聽不出任何異樣,宋昭寧低着視線,目光穿透晦澀幽暗的光線,苛刻地定在他用力摁着兩側太陽穴的拇指。
她走過來,優柔身段微微壓進他眼眶,他擡頭,宋昭寧眉心緊蹙。
是居高臨下的站位,但她表情卻透着令他不解的擔憂和疑惑。
他本能地吞了下自己空空如也的咽喉,卻像吞進一把鈍鏽的小刀,來回劃拉着他的五髒六腑,每次進出交錯的呼吸仿佛往外冒着灼熱的血腥氣。
“你是不是失眠?”
這次的問句比上一句更加沒有退路且針鋒相對,盡管聞也明白,宋昭寧沒有咄咄逼人,她的語氣一直溫和。
聞也的下意識反應是搖頭,但宋昭寧沾染寒涼雨線的瘦薄手掌貼過來,不容置喙地頂着他眉尾到利落下颌的位置。
與動作不同,她更低更近地俯身,輕聲問:“你發現你在談話時很容易走神嗎?”
她的輕言細語織成淬着劇毒的美妙夢境,醇美聲線引他不由自主地走進陷阱:“這是失眠和焦慮引起的副作用,你有看過醫生嗎?”
看不見的透明壓力仿佛當頭奔襲的洶湧海潮,聞也喉管緊縮,剛剛吃下去的所有食物似乎積塞在胃部的某個地方,漲得心髒發酸發疼。
最後這股強硬到不容抗拒的情緒無聲地化為某種難捱的欲念,他疲倦地垂下眼,手指骨節攥得很緊。
不是只有睡不着這麽簡單。
不是的,聞也知道。
被困在當年的那場大火,不止宋昭寧一個人。
宋昭寧的手指,從指尖到甲蓋,透着一種養尊處優的精致。
此刻她用這雙手,牢固地、無法掙脫地、溫和又有留餘地,握住了聞也的整個手背。
“沒關系,你有空了,來宜睦吧,我讓馮院給你開些助眠的藥。”
聞也緊咬牙關,側臉緊繃至咬肌微微發抖。他這個狀态讓宋昭寧難以遏制地擔憂。
她斟酌片刻,剛想勸說,聞也猛地一擡頭,眼底密布熬夜和廉價咖啡因催生的紅血絲,他猛抽一口氣,搖頭的幅度緩慢卻堅定。
“謝謝你,但我不需要。安眠藥會讓人精力不振,如果我總是犯困,會無法完成工作。”
宋昭寧最近要忙的事情很多,迷境裝修出了點小岔子,幾個地方得拆了重來。
宋老爺子緊急召她回一趟溫哥華,宋微病情加重,她不得下放部分權力給唐既軻。
金館長前兩天轟炸60s語音,抱怨有一個護大美院的男學生勾引他。
懷願确定進組,卻撞上宋斂,雙方公關互相較勁,一個要攔一個要捧,鬧得不可開交。
對了,還有那個叫做唐悅嘉的女孩子,期期艾艾悻悻然然地給她發了幾條問候短信,宋昭寧全無時間回複。
她撤回手的同時目光閃動,宋昭寧沒有詢問前因後果,他們之間的關系遠不到可以互相關心私事的地步。
宋昭寧拉開離他最近的椅子,這個位置正好直面先前洞開的窗戶。
夜幕如期而至地光顧護城,只開一盞燈的包廂把所有難登臺面的心思藏在影影綽綽的光線裏。
黑暗一寸寸地斜過來,吞沒了大半張桌子,和桌上因為無人問津已經冷掉的飯菜。
隔音只能算中上,隐約聽見老板女兒招呼客人的明亮聲線,她踩着木地板咚咚咚地跑過,又咚咚咚地跑回。護城的飯點在七八點左右,眼下正是招待食客的忙碌節點。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伴随着小姑娘抑揚頓挫的一聲尖叫,最後一盞光源如被人吹滅的蠟燭無聲熄滅。
市二院附近人頭攢動的煙火驟然消失大半,此起彼伏的聲音充斥耳膜。
唯有一束從窗縫中幽幽湧入的流光,不明顯地在她眼底悅動。
停電了。
但市二院的供電系統會保證所有維系病人生命體征的設備運行,因此倒也沒有因為臨時斷電而手忙腳亂。反倒是這間小小的砂鍋粥店鬧了個人仰馬翻。
他們如同置身一片浪潮洶湧的海面,耳邊是各種嗡嗡不絕的聲音,但互相對視的眼神,宛如亘古不化的堅冰。
要說什麽開場白嗎?
聞也木然地想,宋昭寧小時候眼睛受過傷,對光線極為敏感,一度到了開燈便不舒服的地步。
那時候他被顧正清帶到宋家,宋昭寧永遠是太陽落山便命令全家熄燈。
他還記得她那像魔法一樣的城堡,只要輕輕打個響指,供電系統驟然切斷,城堡陷入仿佛時光凝固的黑暗。
他們是與世隔絕的孤島,是被世人遺忘的小舟,是世界末日前只能互相抱緊彼此的地球上最後的兩個人類。
但很快,他的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陌生而柔軟的觸感壓上來的那一瞬間,聞也搖搖欲墜的理智終于全盤潰散,他的五指将粗糙綢質的桌布抓捏得皺皺巴巴,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炸開,就像一只被逼極限的困獸,驟然發現眼前不是圍困他的鐵籠,而是一個充滿溫暖的懷抱。
“聞也,其實我喜歡你。你應該相信我。”
他的理智竭盡全力地禁止他回應這句充滿陷阱的話,但就像趨光的飛蛾,他的本能告訴他——
這麽多年,你沒忘記她,你沒放下她。
愛從不是可恥的字眼。
曾經是弟弟對姐姐欣羨的愛,後來是對青梅懷念的愛,而眼下這場神來之筆的斷電,終于出賣他埋藏數年,并于重逢之時恍然覺醒的念頭。
承認吧,聞也。
你愛她忘記你時矜貴冷漠的模樣,你愛她跟席越在一起時天作之合的模樣,你愛她甚至無關她的身份、地位、她是否已經和別的男人有了婚約。
你甚至可以不在乎那個男人在你身上付諸的絕望和痛苦。
你愛她的時候,你的靈魂已經變得很輕,目光卻變得很重。你卑劣、絕望而痛苦。你毫無指望地愛上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
如果是一場夢的話——
如果、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夢的話。
他醒來,回到狹窄肮髒的老城區。那裏的電線杠永遠比市中心要低矮一截,連帶着走進去的人也要彎腰低頭。仿佛這輩子已被無可逆轉地定型。臭水溝的味道直上雲霄,幾百裏遠的地方都能聞到這一片靈魂也會腐爛的味道。
這是第一次。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他第一次主動握住了宋昭寧的指尖。
她低垂的眸光輕輕一動,那真是和呼吸一樣輕而細微的動作。
不比一只蝴蝶吻在手背的觸感更輕更弱了。
霧氣讓眼底的一切變得朦胧透明,可她近在咫尺的眉弓,睫毛,以及含着些微笑意的唇角,似乎在向他發送一個只屬于這幾分鐘的邀請:
“聞也。”
她的鼻子真好看,小巧,像一塊曾經在博物館見過的光澤度和質地都非常吸引人的白玉。
視線無聲地往下,她唇角的弧度似乎又上揚了些。
虛空中仿佛有某種力道不輕不重地撞着他愈發無章的心跳,他喉結燙得難受,自己好像生了高燒。
她其實沒有任何動作,沒有靠近,也沒有退後。
但當全部燈光熄滅,人聲鼎沸的舞臺落幕,他能感覺到黑暗之中的兩道目光不約而同地糾纏在一起。
“聞也。”
如情人間親昵暧昧的耳語,宋昭寧的呼吸柔軟地拂過他眼睫,聞也心跳快到難受,他在黑暗中慌亂無措地閉上雙眼。一并掩住了有可能出賣自己的所有情緒。
她沒有煙瘾,但煩心時總會點一支煙靜候燃燒,藉由尼古丁揮發的十三分鐘厘清所有頭緒。
從斷電到現在,還沒有超過十三分鐘。
心跳愈發雜亂,他想要擡手摁住自己的胸口位置。可這個是欲蓋彌彰的動作,就算捂住嘴巴,某些東西也會從眼睛裏蹦出來。
宋昭寧那麽聰明,她不可能猜不到。
她似乎笑了一聲,但又似乎沒有。
聞也心想自己太沒種太窩囊,他錯聽了夜風敲擊窗棂的聲音,但緊接着,宋昭寧真真切切地笑了。
在他耳邊,烏濃纖長的眼睫松軟地掃過他鼻尖。像一陣山雨欲來的潮冷夜霧。
聞也白色襯衣下的結實肩頸瞬間緊繃,一顆心已經痙攣,他無力垂在腿側的手指因為過于克制突起嶙峋青筋。
“聞也。”
他從不覺得自己名字好聽。名字只是現代社會用以區分的代號,和西紅柿或馬鈴薯的地域區別叫法沒有顯著不同。
占了姓氏的便宜,否則如果他姓王或者姓孫,都不會比聞也更好聽。
但——
他突然掠過一個念頭,真的是因為名字的緣故嗎?
難道不是因為,這個名字,是從她唇齒走了一遭,繼而落在他耳邊的名字嗎?
真奇怪。
他想,明明是屬于我自己的東西,但是從她口中聽到時,卻好像,我也成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是心甘情願地成為了她的附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