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往昔
往昔
“小姐,回本家嗎?”
宋昭寧低頭檢查平板郵件,聞言應了聲:“不回——算了,還是回吧,你給林叔打通電話,說不用折騰留飯了。”
許勉從後視鏡看見她放在中控臺不停震動的手機,提醒了句:“小姐,您有來電。”
宋昭寧拿過手機,來電是一串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海外,她看也不看,擡手摁掉。
沒過三秒,同一個IP號碼再次撥進來,宋昭寧行雲流水地把對方拖入黑名單。
這是她的工作手機,來電短信五花八門,多以“宋總/宋小姐開頭”,至于結尾是什麽,她一般不會費心看到最後。
代表短信的綠色圖标清新好看,唯獨右上角鮮紅的99+無比礙眼,她點進去,滿目撞入亂七八糟的未讀短信,随手翻了翻,目光微微凝在一個號碼。
“宋小姐,我是唐悅嘉,您還記得我嗎?”
唐悅嘉?
哦,就那誰、方什麽的小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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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悅嘉給自己定下标準,一周至多給宋小姐發三條短信。
每一條短信的發送時間都絞盡腦汁,周一不行,宋小姐那種大忙人肯定要加班;周三可以嘗試發一條;周五不行,宋小姐一定會有事;至于周六和周末,時間不能挨得那麽近,所以她發短信的時間分別是周三晚上八點,這是一個吃完飯剛好可以随便看一看手機的消遣時間;周六早上十點,宋小姐應該不會睡懶覺,早上八點發有點冒昧,十點正好;周天下午三點——
本來是三點鐘要發的,但唐悅嘉整整糾結了十幾個小時,她脆弱的玻璃小心髒已經經不起第三次被無視的打擊,小姑娘委屈茫然地嘤了一聲,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沒有腦袋的繭,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在傍晚醒來時習慣性浏覽軟件時錯手把沒有斟酌完成的短信發送出去。
唐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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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寧看着時間不一的短信,最後一條的送達時間距離今天已經隔了三個多星期。
小姑娘的熱情和勇氣估計被磋磨得差不多,愣是不敢再發第四條短信,倒是挺有邊界感,耐心也可以。
宋昭寧這麽想着,從短信界面拉出她的號碼,回撥過去。
唐悅嘉沒有設置彩鈴,十幾聲機械性的滴滴聲後,那邊傳來一道聽起來格外手忙腳亂的聲音。
“喂、您、您、您好,我是、我是唐悅嘉。唐宋元明清的唐,喜悅的悅,嘉獎的嘉。”
“你好。”
宋昭寧示意許勉調低古典樂音量,她溫和而沉靜地說:“抱歉現在才聯系你,我明天有時間,如果你願意的話,上午十點左右,你來護寧藝術館。”
小姑娘極力憋住即将喉嚨中即将沖上雲霄的尖叫,她忙咬了一下胳膊,結果下了重口,痛得哎喲哎喲,彪出一線晶瑩眼淚。
宋昭寧聽着那端噼裏啪啦的動靜,不覺擰起眉心,不明白她出了什麽事:“唐悅嘉?你還好嗎?”
唐悅嘉深深吸了口氣,結果嗆了個面紅耳赤,她尴尬得簡直可以用腳趾頭扣出三室一廳,聲腔帶上了濃濃的委屈和無助:“對對對對對對不起宋小姐,嗚,我太笨了!我明天一定準時到!晚安宋小姐!”
啪——
“啊啊啊啊啊啊!”
唐悅嘉驚恐地瞪着從手心摔到床上的手機,她惡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臉頰,确定沒有在做夢,一蹦三尺高地把枕頭涼被一股腦兒地往上抛,不料被窩裏藏着一只正困覺的布偶,愣是被她從床上掀翻到地上,茫然無措地睜着水汪汪的藍色大眼睛。
救命!我剛剛做了什麽!我挂了我未來大老板的電話?!
與唐悅嘉這邊的人為地震不同,銀色賓利添越一路平穩地駛入宋家本家。
盡管提前和林叔打了招呼,但姚媽還是炖了滋補溫養的藥膳,她上下瞧着宋昭寧,拳拳愛意幾乎要溢出眼眶。
“小姐,怎麽這樣瘦了!”
宋昭寧随手把長發挽在腦後,她拉開椅子,笑說:“您上次也是這樣說我。”
姚媽趕緊替她盛飯,藥膳文火慢煨,火候把握分毫不差,宋昭寧沿着碗壁舀了一勺濃郁鮮香的湯,抵在唇邊輕輕吹涼。
“小姐應該常常回家裏吃飯,少了您,我和老林吃飯都不香。”
“嗯,”宋昭寧咽了湯,夜雨帶來的濕冷感随着溫熱湯膳緩慢溢入四肢百骸,她笑着擱了瓷白湯匙:“姚媽,上回我托您尋的東西,您找到了嗎?”
姚媽登時露出為難之色,她下意識瞥了一眼林叔,林叔兩手交握,笑眯眯地轉過臉,全當看不見。
姚媽先是哀哀戚戚地嘆了口氣,語氣頗為不情不願:“找是找到了。可是小姐,您要那些東西做什麽?既然都忘記了,幹脆忘個徹底,何必再想起來呢?”
半開放廚房的燈光昏暖,清泉一樣淌過宋昭寧執着瓷勺的手指,她低眸笑了笑,神色從容溫靜。
“我不贊成死亡是遺忘的開始,相反,我認為遺忘才是死亡真正的終點。這幾年來,我不回本家,不是因為我任性、賭氣,或者什麽翅膀硬了的廢話,而是我不敢。”
姚媽無聲無息地啓唇,想說點什麽,又讷讷地按下唇角。
宋昭寧往後深深靠了一下,藉由這個動作撫平心中起伏情緒,她笑說:“我和顧正清在這裏生活過,那是我……嗯,是我非常珍視的回憶。我希望我的回憶是完整的。”
姚媽欲言又止,再度以求救的眼神去瞥林叔。
林叔走過來,雙手扶着宋昭寧靠着的椅背,語聲裏含着一點不明顯的笑意:“你也很喜歡那孩子,不是嗎?當時是誰說,小姐總孤零零一個人,多個人作伴,當然是好事。”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姚媽心思更加細膩,她對當年事情始終耿耿于懷,心有芥蒂。
姚媽抱怨似地嘟囔了一句,聲音很輕,宋昭寧沒聽清,她懶懶地攪着湯匙,偶爾喂一口。
她沒有食夜宵的習慣,也沒有拂人好意的習慣,竟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湯喝完了。
林叔揚眉一笑,鏡片後的雙眼帶着“說吧”的意思。
姚媽瞪着眼,半晌,終于潰敗似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姐,您別怪我說話不中聽。如果當年不是顧先生,您也不會遭遇車禍,不會經歷那麽多的手術和痛苦。天可憐見,您當時才那麽一丁點大,時不時下一張病危通知單,我心都碎了。”
往事重提總鮮血淋漓。姚媽說到心傷處,那些充斥白色燈光和消毒水的日子仿佛卷土重來,她抽噎着哽住頂到胸腔的一口熱氣:“老爺和小姐下了死命令,在這個家裏,誰都不許提那些事情。小姐,我覺得遺忘了沒什麽不好,如果他……如果他當時先救的是你……”
林叔溫和不失強硬地打斷:“別在小姐面前說這些。”
姚媽自知失言,勉強擠出苦澀笑容,她擡手抹抹眼角,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緒咽回心底,起身就要收拾桌面。
這張黃花梨的長桌可容納二十人用餐,比人生棺材還要長上數倍。
宋昭寧輕輕撥開她的手,繼而握住她清癯的手腕,指尖感受這比她年長三四十年的肌膚紋理。
“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
宋昭寧溫聲道:“如果他還有家人,他們的想法和您一定一樣。可是他比我不幸,他失去了父親,現在,唯一的弟弟因病截肢了。”
冷不防聽到宋昭寧的最後一句,姚媽驟然駭了一跳,兩條細眉高高地吊起又皺成一團,難以置信道:“截肢!為什麽——”
“骨癌在青少年群體屬于高發癌症,聞希很不幸。”
宋昭寧看住她的眼睛,輕聲道:“下一場手術就在半月後,如果熬不過去,他會失去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姚媽怔怔地,雙手一松,琉璃質地的奶白色琺琅碗哐當跌到桌面,幸好桌子墊着防撞布,才不至于磕碎。
林叔松開扶住座椅的手,他走到牆邊,把屋內燈光調得暗了些。
溫緩如水的燈帶溶溶地灑在她後頸一小塊白如細雪的皮膚,玫金色交錯的卡扣,系住一條纖細精致的鎖骨鏈。
宋昭寧明白,林叔這是在暗示她,不要把談判桌上的那一套帶回家裏,這裏是她生活過的家,是她的避風港。
她轉過目光,點頭致謝。
“小姐很累了吧?”
林叔低聲勸說:“要不要先去泡澡?我讓人給小姐準備。”
“不用麻煩。”
宋昭寧握住椅子,向後拖開,她起身時順手撿起滾落一側的湯匙,準備拿到水槽清洗。
姚媽如夢初醒,忙不疊地從她手中搶回來,她皺眉搖頭,一會兒說“怎麽會這樣”、“不應該啊”,一會兒又說“那我們小姐該怎麽辦、當年受的苦就當沒發生?”
她其實沒注意到自己颠三倒四的言辭,宋昭寧靜聲聽着,溫柔燈光緩緩彌過她因為目光低垂而微阖的白皙眼皮,鴉羽似的濃密睫毛在眼下掃開淺層陰影。
“我想不起來了,所以不知道,姚媽你對聞希那孩子怎麽樣。”
宋昭寧話音剛落,林叔适時補充:“姚媽很喜歡他。小希少爺聰明懂事,我是說,那樣如小太陽散發溫暖光芒的孩子,沒有人會不喜歡。”
他微妙地頓了頓,似乎在給姚媽回憶的時間,但下一秒,他側頭看向姚媽,征詢的語氣:“是不是?”
姚媽的眼淚滾下來。
宋昭寧單手握臂,面對家人時,她是少有的身心放松的松弛狀态,低下頭含糊地笑了聲,烏黑修長的眉眼卻微微上挑:“林叔,我還差您呢。”
林叔微微一笑。
姚媽背手擦拭眼淚,說小姐要的東西已經放在您的書房,還說那孩子在哪個醫院住院,我能不能去看看。
宋昭寧依舊想不起來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回憶,但很奇怪,從旁人口中聽到往事的吉光片羽,她并不感覺荒誕,而是生出難以名狀且言不由衷的心安。
就好像,本該如此。
“市二院。”
她俯下身,手指撂開姚媽的額發,明晰腕骨一轉,指尖揩去她的眼淚,“如果你去的話,聞希一定會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