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觀星

觀星

這家賓客熱絡的飯店,不會有哪一間廂房比他們更安靜。

空氣仿佛凝固成半透明的質地,在這方寸之地形成一個無形的保護屏障,徹底地将他們與世隔絕的孤立。

捱過猝然失明的前半段,視線逐漸适應有生命般的純黑介質。

宋昭寧知道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哪一處,但她沒有動。

過去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宋昭寧與黑暗為伍。

被困燃燒車廂的記憶片段不分場合地輪番上演,她有時候會崩潰,會神經質地砸斷一切有可能發出光源的物體。

她對光源的敏感度簡直到了風聲鶴唳地的地步,別說是宋老爺子,就連作為親生母親的宋微,也無法靠近她一步。

但如果有機會站在另個視角去看,會發現,宋昭寧并沒有崩潰很長時間。

她似乎天生屬于情感淡漠者,在尚且青稚年幼的年齡,她成了一位極端冷酷的登山者,而且她所征服的山脈,從來只有她一個人。

那不是對抗世界、對抗回憶或者是對抗死去的顧正清和活着的宋微,她唯一要對抗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以連醫生都驚嘆的速度,如同野草般頑強的毅力将自己從生死線上掙了回來,之後的康複、治療、訓練,身體機能退化到極致又要重新撿起,這個過程被放大、拉長、時間成為沒有意義的注腳。

終于可以放棄輪椅,只用拄拐的那一天,宋昭寧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決讓人驅車帶她到埋葬顧正清的耀京墓園。

他是耀京人,死後塵歸塵、土歸土,一抔白骨化作塵土,揚進了緊鄰耀京的的蔚藍深海。

顧正清什麽也沒給宋昭寧留下,除了最不值一錢的回憶。

以及,連回憶也要殘忍剝離的、屬于另外兩個人的生活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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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也和聞希。

直到現在她仍然想不起來過去,不知道當年任性又驕傲的自己,怎麽肯接納繼父帶來的兩個拖油瓶。

她對世界上的所有小孩子報以一視同仁的态度。只會哭和吵鬧,餓了更是只會瘋狂哭和瘋狂吵鬧。

她也是小孩,但她是早熟的小孩。

她在決定接手家族企業之前,曾經被聞也笑話為什麽都擁有的富家大小姐才會選擇成為一名如果單憑月薪會餓死三十年、孤獨而又瘋狂的觀星學家。

——觀星學家?

冥冥之中一絲快得抓不住的念頭轉瞬即逝,宋昭寧微微皺着眉心,盡管只是非常微小、正常人很難察覺到的細微面部表情變化,但聞也看見了。

他在極端混亂和極端不穩定的情況下,其實沒有意識到自己條件反射地讓開視線,那就像一個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将他重新悶回了密不透風的安全繭房。

沒有人可以打破他建造的安全牆,起碼在此之前,聞也不認為有誰能做到這一步。

他喉嚨發痛,那瞬間甚至連幹唾沫也無法咽下,渾像滿口填滿了碎玻璃。

但他緊接着意識到那并不是真正的玻璃。

宋昭寧用拇指和食指分別箍着他臉頰兩側,強行掰正他因為避無可避而遽然垂落的眼神。

她在黑暗裏生活了多年,夜視能力如鷹隼般精準狠毒。

電力還沒有恢複,門外的走廊依舊腳步來回,聲音飄上半空,再混成冰冷潮腥的雨水當空淋下。

宋昭寧靜靜地看着他。

她那淺色的、清透的、宛如玻璃球似的透明雙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就像每個故事都将迎來的大結局,無論是happy ending還是bad ending,他以為這輩子離宋昭寧最近的地方就是在這座鋼鐵城市匆匆掃過宋氏新建設的地标大樓。

然後會在偶然又不那麽偶然的瞬間聽見某些人豔羨的笑聲。

上次開會終于見到宋總了,比我想象中要年輕......哈?你說她長得什麽樣?漂亮死啦!不懂怎麽有人那麽好命,會投胎又會長,站那兒簡直是女明星!

不過有未婚夫。未婚夫自己也很厲害,門當戶對,強強聯合,這種羅馬人跟我們牛馬人不一樣......

無數光鮮亮麗、西裝革履,開小超跑或戴普通人半年工資才買得起的手表,捧着咖啡、抱着平板,自信昂揚意氣風發地走進那棟掌控護城大半經濟命脈的摩天高樓。

他遠遠地、遠遠地瞧一眼,心想她會從哪輛車下來,又會從走入哪個電梯。

但他此生沒有機會走入這種規格、連地面瓷磚都閃爍着昂貴和典雅的辦公大樓,所以不知道,她的車子駛入專屬車位,再搭乘總裁專屬電梯,最後抵達俯瞰整座護城的全景辦公室。

聞也玩笑過宋昭寧的人生是hard模式,是因為他見過她不為人知的一面。

他知道她幼時的夢想,知道她天真到值得被保護的念頭,也知道如果她的人生沒有發生意外,顧正清和宋微會為她保駕護航,她大概會無憂無慮地當一輩子公主,或者當一個需要依靠家族注資才能勉強存活的天文氣象站的觀星學家。

而不是在短短幾年內被迫成長,多年後與塵封記憶深處的故人重逢,露出那樣無動于衷的冷漠神情。

她曾經做過那樣烈火滔天的噩夢嗎?

她曾經整宿整宿無法入睡嗎?

她曾經也那樣絕望,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嗎?

如果她記起來,她會不會有那麽一瞬間,怨恨而憤怒地想:為什麽當時沒有救我——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沒有救我!

“聞也。”

随着她聲音一并在耳畔落下,是撕亮蒼茫夜色的雪亮閃電,雨勢趁機而大,瘋狂洶湧地占據每一寸感官。

他的呼吸愈發短促緊張,呼出肺泡和每一口空氣鮮血淋漓地拉扯着鼻腔和喉管,左手腕到肘節的陳年舊傷在這場暴雨中鮮明地拉扯着痛意,他茫然地看着虛空,一半是烈焰灼灼的大火,一半是更久遠、更久遠之前,屬于公主盛大華美的生日。

視線倏然轉換,宋昭寧手中用力,鉗制下颌的手指不由分說地擡起他的臉,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住宋昭寧。

在她吻下來之前,短暫失效的電力終于恢複。

暖溶光質充斥眼底,聞也下意識眯眼偏頭,側頸到肩背拉扯一條極為精悍利落的線條。

宋昭寧稍微移開目光,停在他深陷襯衣領口的頸窩陰影。黑發略微淩亂,長了一點,更适合他。

她若有所思地撚了撚指尖。

門外走廊慌亂急匆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趨于安靜,她轉頭,凝神聽了片刻,就着自上而下的姿勢直起身,手指順到打火機。

小砂輪在她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聞也雙手十指交錯抵在膝上,這雙手并不養尊處優,指關節皲裂粗糙,掌心密布縱橫交錯的細密增生,除了生命線以外,什麽也看不清。

一如他已經被定型了的、在高昂債務和醫院消毒水和壘起來至少有一個人那麽高的繳費賬單中打轉的未來。

“還吃嗎?”她平靜地問。

聞也搖頭,宋昭寧把打火機握在掌心,她把零零碎碎的東西掃入手包,離開時目光短暫地停在那幾道基本沒怎麽動過筷子的菜。

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巧合,都是她慣吃的家常菜。

只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口味了。

宋昭寧比他更快一步拿過菜單,除了金駿眉以外,其他價格适中,看來是家秉持良心經營的飯店,沒有獅子大開口地宰客。

但宋昭寧沒有拿很久,她把賬單還給聞也。

聞也看着她捏着透明卡墊的手指,微妙地愣住了。他還坐在原來的椅子,這個角度讓他略顯瘦削卻格外精悍的身材一覽無餘,寬肩、窄腰,還有雖然傷痕累累卻格外筆直修長的十指。

她微微地笑起來:“在你把我拉入這家店之前,我已經看好了隔壁番茄蓋澆面的價格,如果其中一份額外加購8元一份的哨子肉,那麽價格應該在51元左右。”

宋昭寧頓了頓,繼續說:“我不清楚這個價格是否有些貴,但很顯然兩碗面和兩份粥的價值相當,對此我無法根據用料和分量來對比哪一家更實在地道。但是,由你來付這51元,剩下的分給我,怎麽樣?畢竟我一開始說過了,我吃飯的時候真的不用聽現場演奏的小提琴。”

51元甚至不足金駿眉的零頭,聞也用力地抿了下幹澀起皮的唇角,他當然很想買單付錢,但是逞強不是他應有的生存法則。

聞也一言不發地抓過賬單,視線匆匆一掃,最終定格在最末尾的數字。

三位數,那幾乎是一整個月的飯錢了。

他的瞳孔微微緊縮,喉結突兀地咽了一下,宋昭寧掀起視線,正好見他這一幅如臨大敵的神色。

面部自動識別驗證,手機解鎖,她點出微信右上角的小小+號,示意聞也調出自己的微信二維碼。

聞也一令一動,後知後覺詢問的聲音沙啞:“......做什麽?”

宋昭寧說:“加我,然後把錢轉給我。”

他的表情有一秒鐘的空白麻木:“啊?”

“啊什麽,”宋昭寧擡擡小巧下颌:“快點。你不還要去照顧聞希?”

發送好友請求——好友請求通過——對方轉賬51元。

宋昭寧點了确認接收,微信錢包平地多出51元的餘額。

她關閉手機屏幕,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包間,恰好迎面遇到那風風火火的小姑娘,踩着運動鞋啪嗒啪嗒地剎住腳步,她眨巴眨巴眼睛:“吃好啦?要走了嗎?”

她點頭。

小姑娘走兩步,像是想到了什麽,忽然猛地一拍額頭:“啊對了!你們有沒有買團購券,這個點正好可以用呢,周內打8.5折,到時候麻煩你再給我家店寫一個評價,20字和三張真實圖片就好。”

“……”宋昭寧微笑:“謝謝,我用不着。”

小姑娘露出失望的表情:“真的嗎?折扣還不小呢,姐姐你要是懶得寫我幫你寫呀——”

宋昭寧結好賬,銀行卡夾回手包,通過透明電動門可以看見市二院有條不紊的十字路口,紅色交通燈跳成綠色,兩側行人一擁而上。

她挂斷撥給許勉的電話,歉意地看向聞也:“臨時有事,不能去看聞希了,傘給你,你能自己回去吧?”

這是什麽問題。

聞也空空地滑動喉結,他聲音平直,聽不出異樣情緒:“好。”

停了幾秒,他轉頭看向遮天蔽日的暴雨,遠方金屬灰的蒼穹直上雲霄,他在暴雨之中認不出哪一棟才是宋氏的大樓。

“我陪你等吧。”

“再陪我說兩句?”

兩人異口同聲。

宋昭寧眼底浮現清晰笑意:“行。我剛好要問你,上次顧家那車,怎麽解決?”

她能這樣問,代表她真的沒有插手。

聞也心底泛起一陣沒有來由的苦澀,他可恥地希望宋昭寧不要插手這件事情,但另一方面,對宋昭寧真的沒有插手又覺得有些難過和失意。

他苦笑地扯了扯唇角:“債多了不愁。顧總是個好人,沒有讓我馬上還錢,而是說給我一段考察期——具體考察什麽,我還沒明白。不過我剛剛把上個月打工結算的三千七百五十一元轉給他,他收了三千七百元。”

許勉就在這附近,開車過來不用十分鐘。

宋昭寧看着雨幕之中停靠臨時車位打着雙閃的賓利添越,他忽然擡手,細白指尖點着紅色車尾燈:“看得見那是什麽顏色?”

聞也呆了片刻,确定她手指點着方向是車尾燈而不是什麽看不見的物質,他轉過臉,表情變得有些離奇而微妙:“……紅色。難不成是綠色,這個世界上有綠色的車燈嗎?”

“這不好說。”宋昭寧淡淡地笑了一聲:“比如席越,他就分不出紅色。”

聞也一愣,他現在非常厭惡聽見席越這個名字,但不得不說,宋昭寧是埋伏筆留勾子的一把好手,她把折疊收攏的雨傘重新交還到聞也手中,許勉撐着另外一把,就連傘柄都散發着某種只屬于上層積極才擁有的金色光芒的長柄雨傘,妥帖地站在門外等候。

漫天蔽野的雨線之下,她烏黑明亮的發絲輕盈地拂過眼前,帶出一弧轉瞬即逝的微光,她笑着攏過被風吹到頰側的長發,輕聲道:“請代替我對聞希小朋友說晚安。”

聞也沒有挪動腳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宋昭寧。

“怎麽了?”

幾秒後,她作恍然大悟:“你也想當小朋友……好吧,聞也小朋友,你也晚安。很久沒人陪我吃飯,謝謝你。下次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吃飯吧。”

宋昭寧沒有給聞也長久沉默的機會,她也不要一個回答。

許勉打開車門,她微微彎腰探身,因為動作而收緊了的腰部婀娜細致,聞也仿佛被什麽無形的火星子燙到,倉促慌亂地移開目光。

眼尾餘光是銀色鞋跟和花紋繁複的絨織地毯,後車廂充盈潔淨冷氣,她束回筆直清瘦的小腿,許勉在他眼底掌上車門。

他看着如一柄雪亮鋼刀橫掼密集車流的銀色賓利,護A車牌轉瞬消失。

天地蒼茫,暴雨如注,轉瞬又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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