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吻疤

吻疤

有人下來了。

昏沉黯淡的光線當空而落,伴随着因為步伐而踩落的細密塵埃。

一直圍繞在他們周身,靜窒的、暧昧的、無法付諸于口、淩亂的、糾葛而深刻的情愫,瞬間煙消雲散。

醫院人多,沒有哪塊區域完全獨立,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納兩顆你進我退的試探真心。

他的呼吸變得輕而急促,臉頰一層層地泛出手足無措的尴尬和窘迫,慌亂中對上宋昭寧沉靜如水的雙眼,她的瞳孔色澤淺淡,像一汪琥珀質地的玉。

一個人還記得,一個人失憶。

他原本以為這就是他們無可更變的結局。

但命運永遠出其不意。

在聞也最想不到的時刻,給予他致命一擊。

宋昭寧想起了什麽?

應該不能……聞希也不會罔顧自己意願把過往告訴她。

但已經不重要了。

那些一起相處過的時光,那些朦胧美好的少年情愫,那些并肩學習,互相依靠,堅定而清醒的少女對他說:“等着吧,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名觀星學家”的回憶,早就是過往雲煙。

“會很有名氣嗎?”比她要小的聞也問。

“不一定,我還沒有這樣大的把握和過于盲目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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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昭寧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回答:“你想事情變得好狹隘。爸爸是這樣教你嗎?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有名氣,也不會發現從未造訪人類歷史的辰星。我平庸無比、寂寂無名。”

她聳聳肩,無所謂地回答:“但那又怎麽樣?不是每個人都能追逐自己的愛好和夢想。我已經很幸運。”

小宋昭寧轉過頭,她站得很高,面前是一架從德國專機運來的天文望遠鏡。

冷涼夜風吹過她奶白色的裙角,她雙手拎着綴有蕾絲花邊的裙子,輕盈地跳下看臺,雙手張開,直直地撲向聞也。

聞也向後踉跄半步,到底穩穩地接住了她。

十幾歲的宋昭寧比現在的宋昭寧還要更鮮活一點,畢竟她肩上不用擔着頌域的未來,她只需要浪費金錢或浪費時間,去追逐在外人眼裏或許幼稚可笑的夢想。

宋昭寧環着他肩頸,她有些困,綿軟地打了聲秀氣的呵欠,側臉埋在少年繃得很緊的肩窩。

“今天好好和爸爸學習了嗎?”

小聞也的聲音幾乎是從齒關擠出來:“嗯,學習了。”

“那你要好好學。”

她安心地閉上眼,纖長濃密的眼睫上下交錯,聲音輕得像呓語:“以後就交給你了。你和爸爸要永遠保護我,還有我的夢想。”

.

但現實生活中不存在永遠。

陌生人疾步下來時,疑惑目光掠過聞也和宋昭寧。

宋昭寧往前兩步,和聞也并肩,垂在腿側的手指轉玩炫色的打火槍。

意料之外的插曲打斷欲語還休的氛圍,宋昭寧手機振動,她掃一眼,來電顯示唐悅嘉。

給她十萬個膽子也不敢催,但她牢牢記得登機時間,現在開車去機場還有一段時間,再加上行李托運、換登機牌……林林總總,她們必須要有幾個小時的盈餘。

宋昭寧切斷她電話,拉出微信對話框,瑩白指端映着屏幕随着環境自動調低的光線。

“私人飛機,不着急。”

唐悅嘉知道有錢人都會買幾架私人飛機提升身份,據說一架灣流的年保養費就在千萬以上。

她有個認識的同學家裏有點小錢,前幾年腦子一抽買了架七百萬的私人飛機,沒過兩年半價出售,虧得淚流滿面。

宋昭寧收回手機,這一片重歸靜谧。

先前腳步帶起的細小塵埃重新貼着地面,空氣仍是令人不舒服的枯朽酸味。

聞也攥着自己手指,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像是一場徒勞的賭氣。

“要走了嗎?”

“馬上。”

宋昭寧簡單地應,手機貼着質地柔軟的襯褲落入口袋,白色背板卻和什麽冰冷堅硬的物體沉冷相撞。

聞也低頭,眼皮驀然重重一跳。

又要走了。

每一次,匆匆見面,匆匆別離。

她不說話,呼吸又輕又靜。

那一刻的沉默足有半個世紀,聞也聽見自己跳砸很重的心跳,喘息急而冷靜。

想說什麽,不想說什麽。文字在這瞬間失去本能效應。

蒼白的、無處追尋的、莫名斬斷的記憶以及另一個更加清醒的、卻踽踽獨行的。

有關他們之間,沉重又單薄的宿命。

宋昭寧對上他視線的瞬間,心底閃電般轉過一個念頭。

我們之間,一直是我主動嗎?

在被我遺忘的那些日子,深陷記憶火海的零碎片段,以及翻開的故事第一頁、她在月光下看見的俊朗少年。

一直都是我主動嗎?

是我先握住他的手,将他帶到我身邊,把自己私人構建的禁地開放,讓他成為秘密的共享者。

想不起來。

曾經隐秘無聲的心事,暧昧溫情的共生,在多年後重逢的那一日,轟然化作噩夢中糾纏不休的爆炸火海。

——我為什麽能夠活下來?

誰救了我。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問題。

夜色淩亂交錯的霓虹燈,年輕酒保挺拔冷峻的側臉,他半回着頭,眼底有清楚而明顯的傷感和痛苦。

沉入水晶杯底的燙金名片,燈光在他眼底勾勒出她的名字。

宋昭寧。

“我姓宋。昭昭明也,安寧的寧。比你大……兩歲多一些,就算三歲。別叫我姐姐。可以直接喊我宋昭寧。”

那是十幾歲的宋昭寧。

但二十幾歲的她,不再用如此繁複詳細的介紹。

一張标志性的燙金名片,她沒有自我介紹,卻問: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

分針又走了一圈,宋昭寧直起身,後頸白皙若玉,天鵝般姿态優美。

“我要走了。”

聞也“嗯”了聲,起身要讓,宋昭寧卻在這時候抓住他的手。

她目光滑落,自他左手踝骨,到肘彎有一條陳舊暗紅的傷疤。

她一直沒問緣由。

一來是關系不到可以詢問彼此私事的程度,二來,她有自己問不出口的緣由。

其實近距離看過,也不經意地摩挲過。

上次被困市二院的暴雨,那家驟然停電的廂房,她寧靜溫和的雙眼曾經很深很深地描摹過他。

她說要走了,但腳步沒動。柔軟的低跟鞋橫在他兩腿之中,和洗得很幹淨的白色球鞋互相貼抵。

宋昭寧高位坐久了,不習慣仰視任何人。

黛色的眉梢略微一擡,她看着他無故吞咽的喉結,突兀的一點,明晰刻骨地映在她眼底。

她擡起手,細枝柳條的胳膊勾住他脖頸,向下一拽。

“聞也,低頭,看着我。”

目光相撞的瞬間,她卻率先掉轉,直直地看向他右眼尾的淚痣。

好多情。

卻冷硬如鐵。

兩人距離很近,幾乎有些生死相抵的意味。

宋昭寧起腕間的香水味強勢霸道地溢出鼻息,牢不可破地攫住他所有被迫放大的感官和情緒。

後槽牙再度咬緊,幹淨利落的下颌線如刀鋒般繃了繃。宋昭寧沒有錯過他細微的面部變化。

他應該抿住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

宋昭寧冷冷地想。

話語會騙人,眼睛卻不會。

至少他的不會。

她幾乎是逼視的意味。很難有人招架得了那樣清明而深刻的目光。

聞也一動不動地站着,耳膜嗡嗡作痛,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道重壓入深海之下。

說什麽,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麽?

你該走了。

放手。

我得回去照顧聞希。他說要吃三餐的雞腿。

但他什麽也沒說。

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對宋昭寧有難以宣之于口的貪戀、欲望、渴慕和哀求。

但他的喜歡太過廉價。正如席越所說,他什麽也給不了宋昭寧,甚至……

當年事故發生的第一時間,他放棄她。

.

聞也半俯下身,頭垂得很低,黑發淩亂地遮過清峻眉眼,他生硬地別開目光。

他之前打拳,臉上帶傷,回家也沒怎麽用心照料,但他天生這張漂亮皮囊,其實受點傷,更有驚心動魄的……摧毀欲。

就像斷翅的金絲雀、泥濘的菟絲花。

宋昭寧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他後頸的位置。

她不是醫學出身,但投資了好幾醫院,馮院又是她的長輩,閑來無事時曾聽過講座,認得出那是一道貫穿傷。

為什麽?

是什麽樣的驚險程度,才會留下這道稍微錯手便會九死一生的傷疤?

宋昭寧沒讓他繼續低頭。

她微微踮腳。

屬于她身上的,午夜浪潮般曠遠寂靜的味道,輕柔溫和地降落他不夠好看的側耳後頸。

在那場短暫受困的雨夜,聞也曾有一瞬間覺得她會吻過來。

但她沒有。

她延時到這一刻。

沒有吻他因為緊張而戰栗的嘴唇,而是吻他的傷疤。

他閉上眼,脊背過電般的無措,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不講道理地截斷模糊不清的生命線。

宋昭寧一觸即收,纖長手指松松地攏入他黑發,發質堅硬,後頸剃得很短,刺刺地紮着掌心。

她手腕發力,迫着他迎向自己。額頭抵着額頭,鼻尖錯着鼻尖。

冷淡的呼吸,慌亂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開恩似地,她終于撫住他的側臉。動作帶着安撫的意味。

“等我回來,我有事情和你講。”

轉身,鞋跟與水泥地面碰撞,在密閉樓道裏窒靜回響。

似他心底經久不息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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