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聖誕
聖誕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宋昭寧對席越的感情,遠遠談不上讨厭。
誰會讨厭給自己帶來既得利益的商品。豪門聯姻不談真心,她從知道自己要和席越訂婚時,從容淡定地接受了這樁買賣。
他們不經常見面,各自忙碌,唯有忙到頭到年尾,會有那麽一兩天得以喘息的機會,在彼此的國外豪宅舉辦晚宴。
她會穿應景的黑色魚尾長裙,性感優雅的抹胸設計,纖長細頸環着他親手佩戴的珠寶,那是佳士得的珍品,幾經周折波瀾,終于以七千萬美金的高價收入囊中。
再由他轉贈。
宋昭寧從來記不得和席越交好的那群人。
對于她來說,無非是一張又一張的模糊面容。
唯一的區別是,有人是黑發,有人是金發。
沒區別的是,大家都念英文名,唯有她,自幼不屑,國外念書多年,只喚Ning。
那年是聖誕,宋昭寧站在粉紅浪漫的衣香鬓影裏,手指輕搖郁金香款式的紅酒杯,看着庭院落下來的雪。
其實是人造雪,人造的一切總以精致為主,精致中又透着死氣沉沉的古板和冷漠。
她淺淺抿了口酒,目光落在庭院內高大筆直的闊葉棕榈。
席越和劍橋“兄弟會”的白男、華裔、黑皮和混血勾肩搭背,他們談論最新的政局時經,談論詩詞歌賦和博爾赫斯,談論耶稣和天主教。
年輕美豔的女伴如蛋糕最華美精致的點綴,說到興處,他們接吻、擁抱,笑聲和雄心壯志的夢想盤旋着飛上天空。
宋昭寧只覺得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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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在銀色托盤放下高腳杯。琴音悠遠輕揚,留住她的腳步和眼神。
考究精冷的三角鋼琴,斯坦威的老古董,年紀比在場的所有人還要大。
鋼琴師生了一張俊秀幹淨的臉,她靠着線條流暢的琴聲,手指流連地撫摸。
如夢似幻的燈光落在她眉心、肩前,她缱绻暧昧地笑了笑,在某個音律中加入突兀的一聲低沉黑鍵。
席越是在這時候回頭看她。
那真是命定的一眼。
或者說,每一眼,對他而言,都是命定的一眼。
有人舉槍瞄準聖誕樹的蘋果,射落彩色玻璃紙包裝的鑽石禮盒。
一曲終,宋昭寧微微俯身,他的視線便被牽引着,落在她胸前肩骨的一蓬雪。
不知道說了什麽,她先是輕盈地舒展了眉,随後應了兩句。
帶着笑音。
在今夜之前,席越一直覺得,自己喜歡她,是出于對家世的尊重和信任,以及——
她真的長得很不錯。對吧?
最難得的是,作為上位者,她從不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外貌條件。去索取什麽、交換什麽。
某種程度上,她對席越一無所圖。
除了他的家世,他的姓氏。
其實,一輩子能有一位狹路相逢的對手,是大事、也是幸事。
席越覺得自己幸運。
無疑,宋昭寧是聰明的獵手。只是心思不在此,于是那份認真便顯出幾分懶散和敷衍來,因此變得更有秘密和魅力。
聖誕夜的熱鬧如一個巨大的透明玻璃罩,密不透風地兜住了這一片華燈初上的紙醉金迷。
但她清醒,他也清醒。
清醒地把自己鎖在浴室,老舊靜谧的黃銅鎖細致地擰了兩道。
借着遠遠達不到上頭的酒勁,揿滅白瓷盥洗臺前微弱如螢火的壁燈。
他五指緊攥成圈,放縱自己、發洩自己,那難以言喻的、蓬勃昂揚的欲望。
白光急電、風雨交加,腦海一片波濤洶湧的混亂。
他低着聲,心跳又輕又急,緩了片刻,撐着手起身,撥開水龍頭。
她平時穿西服長褲,挽着長發,精明、利落、幹練。像英國政壇大殺四方一針見血的政客,而非出身世家大族理應肩負責任的千金名媛。
偏偏,今夜那身魚尾裙,太美、太傲、太引人堕落。
清醒地堕落。
但他想起的,卻不是今夜的宋昭寧。
而是更久遠之前,在聖潔肅穆的教堂中,握着一本保存不錯的線裝聖經,耐心地聽他說了許多不該出口的秘密,少女時期的宋昭寧。
當她打開那扇薄薄的栅欄木門出來時,席越必須承認,在那瞬間,他其實想過打開後備箱,取出丢在裏面的長管獵槍,回來瞄準她的額心或別的什麽地方。
但命運把他的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絕對平靜而美麗漠然的臉。
那樣孱弱的、蒼白的、如同蝴蝶一樣美麗而短命的少女,只要輕輕捏住她漂亮的翅尖,就能置之死地。
他意興索然地想,如果是近距離開槍,不會存在電影美感的一個小小血洞,如調皮孩子玩鬧的口紅痕,而是會被直接轟掉大半個腦袋,白色腦漿和紅色鮮血混雜直流。
撥過兩側梧桐的陽光帶了翠綠的光斑,穿過教堂四面玫瑰花色的彩繪玻璃,在禮拜日,在唱詩班的低吟,在長長短短此起彼伏的異國語調。
她平心靜氣地看着席越,眼角眉梢鍍上虔誠安靜的鋒芒。
——鋒芒。
他在思考要不要無聲無息弄死她的同時,她也在用同樣的眼神審視自己。
席越半眯起雙眸,認真地、牢固地、記住她這張臉。
他笑起來,用中文說:“我叫席越。”
其實在告解的那幾分鐘裏,他說英文,地道流利如母語,口音優雅矜貴,唯有幾個單詞的尾音不以為意的上揚,便透出了高高在上的意思。
她沒有反應,既不回應,也不在意。
與他擦着肩而過。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他在心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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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寧推開複古鎏金的雕花扇窗,洗過的長發濕漉漉地垂到纖細腰窩。她偏頭伸手攏了一把,指尖彷如雨後松林的精油香味。
她站在風口的位置。六月初的杜樂麗花園,夜晚走一遭的夏風仍有幹燥氣味,混雜着她身上如影随形、與生俱來的香味。
那麽冷、那麽淡。單薄如雪。
卻可成災。
宋昭寧又點起一支煙。
她實在不算多麽有瘾的人,相比借用尼古丁的慢性自殺,她更喜歡把自己交給瞬息萬變的命運。
她垂着眼,神情漠然。像是某種凍結時間的花,凝固而恒久地美麗。
指端點了點煙身,煙盒的最後一支煙燃到末尾。
宋昭寧看着席越好整以暇地滑動平板,他疊放長腿的姿勢優雅而紳士。有些時刻,宋昭寧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有資本去哄騙這世上的任何一位心存浪漫的女孩。
用粉色鑽石,用豪車別墅,用滿庭院反季節的朱麗葉玫瑰。
唯獨不用真心。
真心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遠不如一紙合同來得靠譜。
他們之間的身份絕不是朋友,也不是交淺言深的知己,甚至算不上合格的商業對手。
他們只是兩個被空頭婚姻綁架到一起的陌生人。
宋昭寧之前摘下來的水晶紅酒杯派不上用場,她環掃一圈,雪山造型的煙灰缸在席越眼前,她懶得走過去。
順手沿着流光溢彩的杯壁掐了煙,宋昭寧單手抱臂,夜風将她蓬松盈軟的長發拂得暧昧勾纏。
不知是哪棟摩天大樓斜着打下來的燈光,她半張臉陷在陰影裏,眉目清冷若月,眉弓到鼻骨線條優越,下颌小巧收緊。面部沒有幼态和鈍感,實在是冷而嬌豔。
但她從不做魅惑或妩媚,這類神情向來與她絕緣。
合同界面翻到末尾,席越擡起頭,目光隔着屋內華麗複古的燈飾,沉沉地看住她那雙眼睛。
宋昭寧微揚修長眉梢。
他忽然半真不假地嘆了聲。伸手架開工作時佩戴的無框眼鏡,随便丢到桌面。
這位被懷願形容為“有點瘋”的瘋子,其實很有YSL的氣質,如果他願意放下身價走秀的話,大概會成為今年超季成衣大秀的開場男模。
吸血鬼般蒼白陰郁的面容,混血兒的眉骨和鼻骨都異常深刻硬挺,面相偏向貴公子的矜貴文雅。
他性格裏也像吸血鬼,擁有極度黑暗陰沉的一面。那些東西,被迫聽到的秘密,封存在教堂密閉狹小的告解室。
“你最近見過聞也。”他打破平靜。
沒有煙的情況下和席越對峙,是一件非常勞心勞力的事情。
她半天沒聲響,清透幹淨的目光落得很遠,蔥玉似的手指搭着窗臺,寂靜地望着月色。
席越喉結無端滾了兩下,他手指輕輕敲擊平板邊緣,質地精良垂墜的西褲扯出不規整的皺痕,靜了片刻,又道:“寧,我不喜歡你們見面。”
她點頭。
席越兀自笑了一聲。
笑音悶滞喉底,沙啞而模糊。
“寧。”
他念她的名字,帶了英式語調,缱绻的、暧昧的、充滿威脅意味的:“從前你和他們玩,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也記不得他們長什麽樣。你喜歡漂亮的玩具,我知道,這世上誰沒有一點古怪的愛好?”
“很古怪?”她笑起來。
“你們男人,是不是覺得自己性別為男,就該占據這個社會的大多數資源?許你們三妻四妾,家裏養着一個鎮臺面,外面花紅柳綠。七老八十也喜歡十七八的女大女生,清純的、可愛的、美豔的、聽話的,錢買得到的,都是玩意。要散,不過揮揮手,一張支票,一塊手表,一份工作,和指縫裏漏下的一點資源,合該她們付出真心付出時間,玩一場注定被人唾罵嫌棄的游戲?”
她講話的語氣一直不快,慢腔慢調,聽着溫緩,甚至帶着笑意,字裏行間卻夾槍帶棍,無不嘲諷。
宋昭寧眉尾譏诮地上揚:“懷願不好嗎?自己争氣,又有本事,小地方争前程的人,十六歲被大導看中,演了一部戲,紅了也沒借着青雲往上爬,安分念書、考學,以第一名畢業。”
她談起被她一手從泥潭裏拉起來的女孩子,斂了語氣中的嘲意:“然後呢?娛樂圈日新月異,誰也不記得她。從小龍套做起,風吹雨淋,小演員,命不是命。做模特,被構陷。做替身,被報複。她說沒心灰意冷,我不信。好不容易湊得錢,母親手術失敗,父親卷着剩下的錢一走了之,她看着賬面上多出來負百萬的數字,你猜她做什麽?”
席越沒看過懷願的電影,也懶得了解她的生平。這點故事,放在他的社交圈裏,甚至夠不上一席之地。
他咬着雪茄,問:“然後她找上了宋斂。”
宋昭寧靜靜地看了他許久。
一息沉默。
空氣成了無言的幕後推手,他在她的目光裏彷如一場刀刀見血的淩遲。
“那麽漂亮,又那麽驕傲的臉,比起當拿得出手的情婦,不如當有錢人交換利益的跳板,飯局被下藥,她用酒瓶砸破資方的腦袋,慌亂出逃時,遇見宋斂,利用了他。”
講到這,席越的表情終于有了細微的變化。
像是笑,又像是對蝼蟻不自量力的憐憫。
“走投無路也是路,寧。懷小姐是位怎樣的人,我不評價。你和我引申她的故事,是高潮前的鋪墊。”
他頓了頓,他那雙深情到可以流下鑽石或黃金的眼睛,用常人難以招架的意味注視着她。
可惜宋昭寧是藏了滿山寶藏的惡龍,她冷漠地回敬,不為所動。
席越微微一笑:“你終于要談論你和聞也嗎?你們之間,也是這樣落于俗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