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文身
文身
說什麽呢。
宋昭寧笑了笑,略過某個一旦問出口便無法挽回的話題,她氣定神閑地揚眉,清透幹淨的淺色瞳孔漾着細碎的笑。
以她這段時間對聞也重新打碎後的了解,聞也能說出這句話,想必剛剛的空白時段全用來做心理建設。
她輕颔首,唇角無聲地哂笑。
平底鞋踩在北美木的整片地面沒有聲音,比她聲音更快的是她靠過來時如影随形的香氣。
很淡,且冷。
泛着一點點細微的潮,像風雨欲來的最後半分鐘平靜。
他無措地閉上眼。
她拉開靠門的一個抽屜,滑輪聲音幾乎靜谧,聞也耳骨一動,聽見拍合的聲響。她似乎取出了什麽,但從視線受阻的眼尾餘光,只能看見她清瘦而纖細的剪影。
剪裁得宜的小香春夏款,偏少女風格。整套搭配清甜如蜜桃,甜而不膩。腰身收得很好,蕾絲不顯累贅。
單看臉,很難想象她可以駕馭這樣繁複華麗的小洋裝,但真實情況是,小時候的宋昭寧是真正的公主,如果在高級埃及支棉的床墊下放一粒鑽石會讓她徹夜難眠。
她美得那麽輕松,又那麽殘忍。
殘忍到——
直視她,仿佛也是一場欲加之罪的罪過。
她轉身,細跟鞋穩妥地踩了兩聲,擡手開了新風系統。
宋昭寧上次來過,講電話時随手把煙盒和打火機丢在抽屜深處。沒想到還沒被收走。
小砂輪在她指端滾動,森冷的工業風格和她新雪般脆弱嬌嫩的手指形成極致反差。
她彎折着頸,垂眸時單薄白皙的眼皮在鼻骨一側攏開暗色光影,自然濃黑的長睫鴉羽般動人,如天鵝銜着火光。
夾煙的手指撐着大理石光面的流理臺,之前洗蘋果時留下的透明水痕差不多被陽光曬幹。
弧度優美的唇形不急不緩地呼出煙氣,白色煙霧在陽光下無處遁形,宋昭寧伸手揮開,眼角流轉着極其輕慢的風情。
明明是看不清的,卻能清晰深刻地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已經在他的生命裏。
經年累月,不死不休地糾纏。
宋昭寧看着沒有痕跡的煙霧消散,聲音輕而低地笑了聲:“我記不清了。”
她就着這個姿勢,用夾煙的那只手,搭在聞也的肩膀上。
過兩秒,指尖微微地曲張了一下,用扣着煙蒂的指根別過他的臉,對上視線時溫緩地笑了一下。
“應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忘了吧。”
她的口吻散漫到給人一種輕佻的錯覺,但這是很不符合常理的。
宋昭寧從小到大都不是流于表面的性子,沒點心思和手腕,她坐不穩宋家的高位。
白色的細管香煙口感柔和,是很正宗的蘇煙。
市面沒有售賣渠道,是前幾年宋思窈自己砸錢玩兒的煙廠,只供應她一條線,平時除了自己抽,便是大方送人。
煙味在彼此之間近乎凝固的氣氛中缭繞,門外的動靜早已消停。
唐悅嘉坐在椅子裏發呆,聞希拿起看了三分之二的金銀島。沒有人說話,午後靜谧得仿佛時間暫停。
聞也在這種近乎凝固的氣氛裏勾了勾唇,眼底卻看不出任何笑意。
“你有,你或許在半刻鐘前想跟我說。”
他自嘲地笑起來,随即低下頭,他不打算讓宋昭寧發現自己緊繃的下颌,“但你現在改主意了,為什麽?”
為什麽,哪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呢。
宋昭寧其實也很想問他。
但這其實是很不講道理的事情。
因為一個人忘記了,而另一個人不打算提起。
初遇是重逢,重逢也是初遇。
煙灰簌簌地跌過指尖,半空中向死墜落的那一刻分明是無聲的。
但他卻聽到一聲、重過一聲,仿佛心髒垂死掙紮的聲音。
陽光漫不經心地漫到她另一只撐着桌面的手背,沒人察覺到宋昭寧的指尖用力地向內扣彎,幾乎是痙攣的力道。
白日的暧昧更加隐晦,畢竟沒有月光或燈光添以點綴,任何細微的面部表情逃不過彼此眼中最苛刻的審判和凝視意味。
而且,那支用來輔佐情緒的香煙,也燒到了尾。
成年人的套路是什麽?
恍惚間,她想起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輕男孩子,用在她身上的心機和手段。
變成貓。
變成老虎。
變成被雨淋濕的小狗。
她收回手指,曲起的指節松松地擦過聞也冰白的耳垂時,手腕不設防地被拽住。
就像一根引線。
他轉身,雙手驟然發力,同時膝蓋抵進宋昭寧蓬松裙擺內側,因為過于用力膝骨重重地磕上流理臺。
宋昭寧瞬間騰空,兩只手狼狽地環住他修長頸項和不知不覺繃到極限的後背,猝不及防的驚呼嚴絲合縫地逼回咽喉,空氣倒灌着逆進氣管,她在對方粗暴蠻橫地攪亂中猛地彎折嗆咳,明亮眼眸浸出生理性的淚光。
最後一小截茍延殘喘的煙蒂滾落一旁,火星盡滅,一縷蒼白霧氣徐徐彌散。
彼此相貼的體溫急遽上升,他的吻撞過來——
真的是撞。
宋昭寧柔軟口腔瞬間充盈冷鏽般的血味,她咳一聲,調整姿勢,雙手主動地攀上他。
獻上脆弱的咽喉,修長脖頸折成一個柔美弧度,那瞬間,竟然生出了某種向死而生的決絕和孤勇。
然而她只是藉由這個動作輕輕換氣。
呼吸一過一出,宋昭寧重新低下頭,那雙在光影交錯間冰冷純淨的雙眼,壓着被挑起來的怒氣和挑釁。
她雖然不熱衷情事,但在這方面上,一直是游刃有餘的老手,而非弱勢的下位者。
那一雙如同藝術品精雕細琢的手指,沿着他手腕到肘彎的暗色傷疤,沿着繃起的緊實肌肉,沿着因為僵硬而深陷陰影的鎖骨,沿着不停吞咽幹澀的喉結,如此富有技巧的調情。
最後停在了他耳骨的位置。
慢慢地,輕輕地,視若珍寶地,移到他右眼的淚痣。
怎麽會這樣?小時候照片看着蠻不起眼甚至不如聞希的小鬼,長大了那麽好看?
不講道理。
宋昭寧微妙地抿住了檀紅的唇線。
她閉上眼,就像把自己交給他一樣,唇角壓了過去。
不是浮塵霧霭起落的樓梯間,也不是帶着引誘而充滿算計的吻。
沒有一觸即分,沒有蜻蜓點水。
撕碎、碾咬、折磨,掐着腰側的手指仿佛要嵌入她的靈魂,從此她想起這個吻只能感覺到戰栗。
發自靈魂的戰栗。
她被他完全地抱起,全身重量視死如歸地傾在他身上。她很輕,懷抱并不吃力,但聞也小心翼翼地收斂手勁,她這個漂亮而精致的手辦娃娃,經不起任何的摔打。
她予求予舍,千般縱容萬般寵溺。
他沉迷、他堕落、他自甘墜入名為宋昭寧的地獄。
“…baby,”她的嗓音潤着薄薄的水光,眼尾亦是沁紅,勾魂奪魄的媚态,“張嘴,換氣。”
是誰打翻了碗,不在意。
是誰又碰撞了尖銳硬物,沒關系。
聞也手掌抵着她後腦,梳攏得宜的長發已經淩亂地纏上他指尖,就像兩條原本斷開的紅線,因為宿命糾葛再度有了牽連。
他的手指很燙,牢牢地,一動不敢動地扶着她的後腦和腰身,沒有更進一步。不能,他不允許。
身體本能的欲望勃發,他緊閉着眼睛,臉色有一種衰敗的冰白,修長眉宇卻因蹙緊的動作而愈發動人。
他伏在宋昭寧頸窩,那一小塊雪塑似的皮膚,被他的鼻息和低喘烘得溫熱,難耐的齒尖磨了磨,終于忍不住,低下頭,細細地咬,細細地吻,細細地吮。
那瞬間的痛覺其實是很微弱的,但她卻在白光激蕩中想起什麽事情。
還是那場大火。
晝夜不息。燒着她的神經,燒着她殘廢的小指和小腿皮膚。
肘彎的傷,是為了保護她。
頸骨的傷,還是為了保護她。
她的靈魂好像已經飄起來,浮在半空中,悲哀而絕望地看着唇齒交融的兩個人。
走投無路的愛與恨,這一刻不再分明。
你看,我的命是你當年救回來的。
如果你讓我還給你,我好像也沒什麽拒絕的理由。
她的刺青,複刻他的傷疤。
人生,在這一刻變得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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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先抽身,聞也事後想不起來。
宋昭寧坐着流理臺,小腿筆直勻稱,姿态輕盈松弛地交疊。
她的長發亂了,單手攏到前肩,露出頸後雪白皮膚。
星點吻痕,泥濘又淋漓。
聞也掐着喉結,轉過目光。下一秒,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什麽,他仿佛靈魂被定住了。
從她進來到現在,他不曾過分流連過自己目光。局限于禮貌地點頭和交談,所以沒發現,她裸露的、十分鐘前環着自己腰身的左腿,有一道刺青。
就像一尊精美瓷器,打碎又被縫起。
那綿延的、潋滟的哄,像是一把火,來勢洶洶地燒到他心底。
“這什麽……”
他喉嚨發緊,難以置信。
宋昭寧順着他視線的落處,輕輕地“哦”了聲。
她漫不經心:“小時候受過傷,留疤覺得難看,就去做了文身。”
他聲音已經不穩了,這個刺青比她的吻來得更大沖擊。
“宋家沒錢了嗎?”
宋昭寧:?
她竟然能懂他的腦回路,瞬間失笑。
“痛苦是很私人的情緒。我因為那場事故,腦子受了點傷,不記事。”她頓一頓,幹而脆地轉過目光,低眸擦開一簇火,同時斂了笑意:“因為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很痛苦。所以想記住這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