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昭寧
昭寧
唐既軻忙到隐隐開始有脫發跡象的那個晚上,年過四十的中年男人終于崩潰,罔顧上下級的關系在淩晨三點給宋昭寧的私人號碼狂轟濫炸了五個電話,終于在最後一個自動挂斷的前一秒被她接起。
宋昭寧:?
“什麽事情。”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頂層複式的環景夜色,語氣複雜:“需要在這個點和我說?”
唐既軻深吸一口氣,抑揚頓挫五味雜陳:“宋總!您什麽時候!回來上班!”
“……”
宋昭寧抿了小半口紅酒,微微失笑:“下輩子吧。挂了。”
她收線,綴着一抹翡翠的手腕輕盈起落,手機沿着一道弧線落到小羊皮的沙發深處。
靠着玻璃窗的精冷辦公桌長寬驚人,她腰肢向後一軟,陷入真皮轉椅,搭着扶手的手指若有似無地摩挲着裝飾寶石。
“剛剛說到哪裏?我們繼續。”
室內只開一圈兒昏黃頂燈,和半盞弧形閱讀燈。
宋昭寧伸手揿開調節按鈕,暖黃色的光質柔和,幽幽地映着她半邊側臉。纖長濃密的眼睫上下交錯,她擡起目光,又很快地掠過。
指尖轉着一管海藍色的玻璃筆,漫不經心地在一張白紙上描畫。而鏡頭外的肘彎,挨着一個象牙白的經典煙灰缸。
白瓷的底,鋪滿燃燒殆盡的煙草。
視頻那端靜了靜,無奈道:“宋小姐,您得克制一下抽煙量。”
宋昭寧當着她的面,又咬上一支煙,若無其事地挑眉:“我沒瘾。如果您看不慣,我這就滅了。”
“……我尊重任何人的舉動。”
“這話聽起來不像真心的。”宋昭寧笑。
“确實是真心的。”
右下角顯示的視頻連線已有一小時三十七分鐘,按照許醫生一分鐘800美金的價格計算,她已經燒光了十條富春山居和三餅老同興。
許醫生是宋昭寧的私人醫生。
她的存在,就連宋老爺子和宋微都不知道。
“宋小姐,最近還在失眠嗎?”
“還行。忙起來能睡幾個小時。”
“不忙的時候呢?”
“不忙的時候談戀愛、上床、盡量讓自己更忙一點。”
回應她的是許醫生的沉默。
半晌,她摘下眼鏡,指節按壓着眼眶。
“根據您的就診記錄,您已經有一年半沒有聯系過我了。我以為這是好的開始。”
宋昭寧平靜地講:“我認為無論何時都是好的開始。”
許醫生低頭在白色病歷本寫了什麽。
【病人對複診存在不可控的抵觸情緒】
【習慣用語言僞裝自己】
【帶有尖銳的攻擊性】
她擱下筆,複又看向電腦屏幕:“最近這段時間,您還有在吃藥嗎?”
“吃藥會讓我難以保持清醒。你明白的,公司的所有重大決策都要經過我,我必須時刻擁有走鋼絲的理智。”
“您覺得,是不吃藥導致失眠,還是別的原因?”
宋昭寧手指輕點,煙灰跌落。
“或許是喝酒?”她笑着反問:“喝酒算嗎?高濃度酒精同樣有安眠藥的作用。”
許醫生立即板起臉,不贊成地搖頭:“請開別玩笑。您私自斷藥的行為很令我苦惱。宋小姐,從行為模式分析,您不是擅長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但從性格模式來說,您的內心确實存在相當棘手的一面。”
“很抱歉,我讓你感到麻煩和棘手了嗎?”
“沒有。”年過中旬的女醫生輕輕嘆氣:“我只是很擔心你。昭寧。”
宋昭寧勾起唇角:“我還在想,你需要多久時間,才從冷冰冰的宋小姐換回我的名字。”
“名字能夠拉近我們的關系。但是在言語的交鋒中,你并不需要我清醒地提醒你。”許醫生雙手合十,抵着鏡頭前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昭寧,你還在做那場夢嗎?”
——夢。
是的,那場燒了上千個日夜的大火,燒在她靈魂深處的大火。
安靜一息,她握在桌面的手,右手拇指刻板而機械性地按揉左手虎口,指關節滲出病态的青白。
“是的。”
許久,她回答了被擱淺的問題:“我依舊無法獨自入眠。閉上眼,便被拖入那場大火。”
“我很不幸。多年來被困在同一個夢境,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無法抵擋和反抗,讓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許醫生打斷她:“你對自己産生了負面看法是嗎?”
負面看法?
宋昭寧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平靜道:“負面看法和正面看法的區分點是什麽?如果失去時間或者視力,我們有辦法分辨白天與黑夜嗎?所謂的善良也需要罪惡來襯托。”
【敏感】
【易怒】
【克制】
許醫生填上三個英文單詞。
“昭寧,你最近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是陳述句。
拐彎抹角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雖然宋昭寧并不寄希望于玄而又玄的心理學。
“你看過我當年的電子檔案,該知道,我是被人從火場裏救出來的。”
“盡管無數人對我否認了這個事實,甚至我的大腦也為了欺騙我,抹殺了所有與之相關的回憶。但事實就是事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宋昭寧忽然彎唇笑了一下,盡管笑意轉瞬即逝,不達眼底。
“我之前一直在想,大腦神經為什麽會本能地忘記痛苦?就像一位誕育孩子的母親,會忘記生産過程中撕裂般的痛楚。”
她不是咄咄逼人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平和柔軟:“我不理解。痛苦是情緒價值的最高體現。如果沒有痛苦,愛還會分明嗎?”
“本能。”
許醫生略一點頭,她定定地注視着屏幕內宋昭寧的眼睛,沉聲道:“你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個詞語?我們每個人,會本能地感知到饑餓、疲憊、困倦,但痛苦是很主觀且私人的,是什麽事情讓你感到痛苦了嗎?”
“我不知道。”
她坦誠道:“但我覺得不應該用‘我感到痛苦’來形容我。我人生的底色是痛苦,痛苦不是虛無缥缈或形而上學,痛苦是一場實際發生了的大火。”
“我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淪在絕望而漫無止境的痛苦。我想要嘗試催眠,或者是你們擅長的辦法——”
宋昭寧望着她,那雙曾經漂亮如今依舊漂亮的眼睛,請求着、哀求着、懇求着。
“我想要記起當年的事情。”
如果不是右下角的時間平緩有序地流逝,許醫生會錯覺自己的視頻因為信號不佳而陷入卡頓。
許醫生摘下眼鏡,閉眼揉着眉心。
“如果這是出于病人的請求,我們會酌情考慮。但,如果是出于對一個小輩的請求,昭寧,我希望你不要沉溺過去。你這樣……應該尋求藥物治療,心理幹預對你的影響微乎其微。你一直在抗拒,而且,你是天生的演員。”
“或許吧。”
她靜靜地笑了一下,眼裏有種绮麗而荒誕的心碎笑意:“至少讓我試一試,好嗎?”
許醫生避開她的視線,她知道在場交鋒裏,她已經落了下風。
“昭寧,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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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許醫生,初次見面,我叫宋昭寧。”
“昭寧,你好。”提前接收資料的女醫生和善地笑起來:“昭,光明磊落。五福,三曰康寧。是個很好的名字呢。”
“我的人生和光明磊落沒有關系,所謂的康寧也算不上。”
剛成年的少女,身形孱弱單薄如紙,偏偏背脊挺直,她注視着醫生,聲線輕而低冷。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從小跟母姓。後來,我的母親再婚,和繼父感情很好。但沒過幾年,他因意外去世,而我受了重傷。”
她是輕描淡寫的口吻,仿佛那場慘烈到足以使所有人銘記的事故只是一抹悲傷的吉光片羽。
“我有時候覺得很疑惑。”
她話鋒一轉,引得低頭記錄的女醫生看她一眼,與之口吻不符的是,她的表情依舊漠然。
“我其實記得和我繼父相處的所有細節,家裏沒來得及收拾的領帶和皮鞋,庭院中修剪枝葉的花剪,某間浴室遺留下來的刮胡刀和男士定型噴霧。”
許醫生點頭:“逝去的人會以另一種方式陪在我們身邊。”
面色蒼白的少女眼神奇異地看着她。
“我以為念過博士的人是堅定的唯物主義。”
她說完,那雙純淨如鑽石的雙眼浮現一絲懶得掩飾的譏诮:“我沒有那麽脆弱,也不是因為懷念而走不出來。醫生,如果用拼圖來形容我的人生,那麽,我的人生永遠不完整。”
她已經感覺到病人情緒上的起伏,許醫生溫柔地笑了笑,帶着對小孩縱容的鼓勵:“你有什麽困惑,可以告訴我?”
少女再一次用奇異的目光看過來。
“你聽過一個病例嗎?醫生。”她問:“一個國外的患者,因為對自己女兒懷有敵意,最後她的女兒在她的認知內消失了。”
許醫生:“我明白你說的事情,但——”
“但我偶爾很想死。”
她打斷,蒼白幹淨的眉目在天光中逐漸清晰,她輕輕歪頭,蓬軟的黑色長發垂墜。
女孩子的表情,既天真,又殘忍,還帶着驚心動魄的美麗。
“這正常嗎?因為我覺得自己的拼圖少了幾塊,因為我從此無法再擁有字面意義上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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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到了玩具。”
宋昭寧重複:“并且那發生在第三次見面。許醫生,您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許醫生笑起來:“你說是就是吧。昭寧,你曾經有一個玩具,你很珍視、也很寶貝,你甚至……可能覺得有些驕傲?”
宋昭寧微微蹙起眉心,但對她的最後一個詞語,表達了不置可否的意思。
“其實只是玩具而已。”許醫生說:“所以我支持你選擇令自己舒服的方式,盡管這個方式是你找了很多玩具。”
那張紙已經寫不下了。她掃到一邊,拇指頂着食指轉筆。
“但還是代替不了,你最初得到的、你最喜歡的、你的第一件玩具。”
許醫生斂了眼角笑意,正色:“你現在,遇到了很相似的玩具嗎?”
“……”
宋昭寧搖了一下頭,目光虛無地落在某處,月光攀在護城地标性的摩天大樓,LED徹夜閃爍。
她最後什麽也沒說。
長達幾小時的視頻終于切斷。
宋昭寧起身,給自己醒了一瓶紅酒。
年份是夠的,價格也很喜慶,18.8萬,是懷願送的。
對于一個日常私服只舍得買幾千元的女明星來說,不可謂不是下血本。
許醫生讓她吃藥,但是所有按處方開出來的安眠藥全都堆在衣櫃深處的保險箱。
如果有一天出了什麽意外,費盡心思打開的保險櫃,竟然是滿滿當當的安眠藥,一定會氣到發瘋吧。
宋昭寧可有可無地想。
她不一定還是很想死。她只是覺得活着沒什麽意思。
這其實是很矯情的說法。
宋昭寧不奢求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可以與她共情。拜托,和千億信托基金的繼承人共情?難道人生屬于easy模式嗎?
——easy模式。
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詞,她眉心一凝,目光注視着醇厚暗紅的酒液。
其實她有一些話沒有說。
這麽多年過去了,從第一次心理幹預到今天,宋昭寧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自己留在了當年那個絕望而手足無措的小女孩身上。
但她也沒解釋。
不是玩具。
她失去的,從來不是一個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