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懷願
懷願
還好,他們趕得上最後一班高鐵。
聞也沒有錯覺她是那種“唯飛機不坐”的大小姐,事實上,宋昭寧很有吃苦精神。早年下鄉扶貧,那地方別說高鐵,開車都費勁。
最後在幾塊刮着倒刺的木板拼起來的牛車上颠簸了三四個小時,好不容易踩到農民賴以為生的黃土地,臉色發虛,眼睑烏青。她說不出話,有種蒼白易碎的靈魂出竅的感覺。
不管怎樣也是大家族中成長的千金小姐,嬌貴又嬌氣,但她偏是忍下來,緩了半小時就和副總實地考察。
那些撥給失學孩童的教育基金,每一筆都過宋昭寧的眼。
她當然知道上游下游收尾勾結吃回扣,這種事情在當前社會屢見不鮮,且文化水平越是低下的地方,發生的越是頻繁。
她也不厭其煩,每年總能抽空親自過目,哪筆資金對不上,從源頭追責到源尾,是真正做慈善而不是空有噱頭的實幹家。
聞也知道這些事情,所以沒有出聲勸阻。
護城是一線,高鐵站前年剛翻修,出行走直梯扶梯滾梯,否則單靠雙腿能走到下個世紀。
刷過身份證安檢時,宋昭寧重新把口罩細繩挂回耳後,等聞也走近了,她撕開包裝袋,勾手示意他低身。
微微涼意的手指,貼着他耳骨和傷疤,妥帖細致地戴上口罩,只剩一雙形狀極為鋒利的眉眼。
宋昭寧不熟悉高鐵站,她這輩子統共沒來過幾次。
聞也還算熟悉,但他走的是普通通道,宋昭寧搖頭,打電話讓人來接。
白色觀賞車穿過面目疲憊困倦的人流,開車的男人語聲畢恭畢敬,目光落到聞也身上不自覺地停了一兩秒。
中間給懷願的助理周筠月打了通電話,比起懷願語焉不詳的說辭,周筠月的說法更加詳細。
章名卉導演事前下過軍令狀,不許任何角色之外的人探班,懷願把所有電子設備都交給周筠月鎖起來,可能是宋斂找不到人,幹脆逮到了片場。
見面還沒兩分鐘,突然就吵了起來。
原因是宋斂要成為出品方之一。
章名卉願意跟宋昭寧合作的一大原因是她肯下放權力,一個好的導演,如果遇到處處加塞的資方,那麽這部戲的呈現效果絕對差強人意。
但宋斂不一樣,他是純粹的商人本性。很難說得通他今夜這堪稱發瘋般的舉動是因為對懷願恐怖而變态的占有欲,還是和席越的較量。
席越的業務版圖沒有娛樂圈,未來也不打算擴張試水,他之所以注資全是為了宋昭寧。但宋斂臨門一腳插進來,局面瞬間倒轉。
宋斂要塞自己的人。
這混蛋不知上哪兒又捧了個小明星,和懷願五分的像。
再加上妝造、打光、角度,這五分便成了七分。
劇本女主的人設基于宋盈詞創造,宋小妹不肯抛頭露面,這本子便擱置了多年,直到宋昭寧攢局拉班底,把懷願捧到了章名卉眼前。
幾方人馬輪番給宋昭寧打電話,抱怨的、倒苦水的、委屈的、打抱不平的,就連席越安插的資方副總也被驚動,一疊聲說這事兒真不幹我的關系啊。
一直到車程過半,宋昭寧放下高鐵奢侈品站剛購買的平板,閉着眼睛揉了揉額角。
聞也擰開常溫礦泉水,遞到她手邊。
商務座靜谧無聲,只聽若有若無的薄膜鍵盤敲擊聲和刻意壓着音量的英文,聞也坐在這片哪怕是臨近午夜十二點也照舊西裝革履衣香鬓影的商務艙,感覺渾身都不自在。
但這感覺又很沒道理,他小時候寄住宋家那幾年,什麽潑天富貴沒見過。
局促像是姍姍來遲的生長痛。
他垂下眼,餘光中的礦泉水沒被另一只手接過,她電話又響,這回是唐悅嘉,小姑娘不滿意又不敢講,只說她可以陪着出差,而且昭昭姐你一個人的誰來開車?
宋昭寧低着音量:“我和聞也在一起。”
哦——
她無聲地睜圓嘴唇,在穿衣鏡前一件件地剝開外套和裏衣,重新換上不需要出門的睡裙,她滾到柔軟大床上,鼻息嗅着幹淨好聞的陽光氣息,悶悶道:“我已經安排好接車。東A,尾號003,黑色寶馬。”
“多謝你,晚安。”
直到下車,她重新挂起口罩,充過電的手機恢複滿格,唐悅嘉給司機留的是聞也的手機號,她這點做得很好。
聞也拿着她一口未動的礦泉水,右胳膊夾着嶄新的、沒有撕膜的平板,站她身後,說是助理也行,保镖也行。
司機不敢不殷勤,問了吃什麽喝什麽,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一腳油門踩得飛快。
懷願在東城的一個小漁村拍戲,自然風景很美,林立歪斜的電線杠,又細又長的碎石子路,碼頭泛着長年累月的魚腥味,人來人往的石階被磨出了油滑的光澤感,散落着鮮血淡去的鱗片,像隕落的星。
之前有節目組來采風,想要包下這款場地,一問才知道有主,章名卉早早欽定了拍攝場地,為了影片上映後的收尾效應,宋昭寧出資一租就是三年。
——租的只是拍攝權。臨海而居捕魚為業的漁民不需要搬離,她要保證這裏原汁原味的生态風光。
舟車勞頓的落地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波光粼粼的平靜海面倒映着一簇筆直梭巡的燈光,漁網和浮标随着風向起伏,以往入了夜便安靜沉寂的碼頭此刻往來腳步匆匆。
寶馬小心翼翼地挨着庫裏南,宋昭寧看着熟悉的耀A車牌,心想從耀京到東城得十幾個小時,她這位大哥竟然那麽有閑心開車過來?真是昏了頭。
路不好走,昨夜下過雨,踩一步鞋跟深陷,得費上更多的勁兒拔出來。
好在劇組安營紮寨的地方不遠,周筠月翹首以盼,終于見着來人,跑得飛快。
“宋總!”她微微喘氣,眼神沒偏到她身後的男人,一張小臉皺得委屈巴巴:“宋總您終于來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這麽晚還要麻煩你了,我先替我們小願道歉!”
她說完,雷厲風行地一躬身,恨不得頭貼腳,眼淚一顆顆地往下砸,她那一直懸着的心終于在看見宋昭寧的這一刻塵埃落定了。
宋昭寧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瞪着一雙紅紅的眼睛,鼻尖讓紙巾揉得通紅。
“不哭了,沒事。”
“但宋總,宋總說——”她又忍不住,眼淚滾滾:“宋總說要換掉小願。小願為了這部片吃了好大苦,他不能這樣!這不公平。”
宋昭寧一邊走一邊聽她說,其實話都差不多,她在高鐵已經聽過了一回,無非是說多麽不公平,臨門一腳要換女主演。
這件事傳出去,基本等同斷了懷願資源,以後宋昭寧再想捧,業內也會掂量她和宋斂的名字。
二選一。
聞也一路無話,沉默地跟在她身後,目光牢牢地注視她每落下的每一寸腳步,雙手謹防着她哪一步不穩,好作她的後備。
但一直到燈火通明的簡易樣板房,她沒有一步踉跄,也沒有一次回頭。
章名卉坐着小馬紮,雙手交叉合十抵着下巴,見她剛到,很是疲憊無力地伸手指了一個方向。
宋昭寧會意,隔着距離點了下頭。
那是一棟步梯房,層高六樓,走到門口,才發現房頂懸挂的老式拉線電燈還照着另一個人的身影。
聞也落了幾步,是安全而禮貌的社交距離,宋昭寧回頭,輕聲問:“你累了?我讓筠月帶你去休息。”
風塵仆仆的一段路,他單手收在長褲口袋,聞言搖頭,眼底看不清神色
“我陪你。”
“但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她說:“而且懷願是女明星,你明白的。”
聞也知道她想錯了,牽着唇角笑了下:“我在外面等你。”
她不多說,點頭,推門進去。
不大的房間,是女主陸見光的在漁村租下的房子。
淡粉色的條紋床單,堆疊着蕾絲花邊的枕頭和空調被,四個角支起透明蚊帳,鋪着格子布紋的床頭櫃隔着一盞旋鈕臺燈。
不大的空間,放了一張床,一面貼牆櫃,和一個簡易的鞋櫃,還有貼着牆角的落地鏡,鏡子的四個鎏金鏡框黏着小女孩愛美的貼紙。
布局很怪,長方形,跳蚤市場200塊自提回家的藍色沙發和電視只有兩步路的距離,再加上一面折疊方桌,置身其中,呼吸都被裁了一段。
鏡子對着正門,陸見光每天回到家,首先看到她自己。
此時此刻,被故意歪放了的鏡面,映出那個和懷願有五分鐘的女孩子。
年輕而雪白的一張臉,含着怯生生的淚意。她和鏡子中的自己面對面,就像一個拙劣不堪的仿冒品。
她哭過,連哭起來都那麽像。
不是二十五歲的懷願,是十六歲,出演人生第一部電影的懷願。
這個年齡段和以宋盈詞為基礎的劇本人設吻合……甚至,更加貼合。仿佛白紙黑字中蒼白而單薄的少女陸見光走出來了。
宋昭寧讀過劇本,此刻也不得不為宋斂的缜密震驚,他真是好大的手筆。這個少女是一張未經科班污染的白紙,而陸見光的人生底色正好是蒼白。
那是病房的白、死人的白、魚眼珠的白。
她轉過頭,為了上鏡瘦了五六斤的懷願抱臂倚着衣櫃,對上宋昭寧的視線,她點點頭,白皙脖頸弧度微妙地轉到某個方向,眼神卻沒有跟上。
宋斂就坐在那張藍色的單人沙發,男人寬肩腿長,此刻不得不收着雙腿,西褲包裹的膝彎頂着廉價做工的桌子,桌面橫七豎八地擺着碘酒、消毒水和用過的紗布。
這個場景相當違和。
畢竟宋斂打從出生開始就沒經過這種需要彎腰低頭的房間,尤其是被迫坐在這張多待一秒仿佛會感染窮病的沙發。
而且他這人西裝是英國薩維爾街的手工高定,一對鴿血紅的袖扣比這棟樓加起來還要貴。
宋昭寧對他的行程不清楚,兄妹兩一個在耀京一個在護城,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上一面。
她終于嘆了口氣,口氣無奈下來:“大哥。”
狹窄到呼吸四處推撞的環境,光源是人為做舊的低,顯出逼仄、陰冷、濕暗和混亂的背景。
宋斂就坐在這副構圖的中間,突兀得仿佛天外來客。
他額角受傷,囫囵貼了塊白色紗布,邊緣滲着細微血跡。
未幹的血跡淅淅瀝瀝,綿柔春雨般地洇入白色襯衫領口,擴開一團濃墨重彩的深紅。
他單手撐着額角,坐姿慵懶松弛,目光自下而上地擡起來,唇角噙着玩味的笑。
“妹妹。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