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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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希的作息時間雷打不動,過了十點開始犯困,趴在聞也背上一點、一點地懸着腦袋,像姜太公釣魚。

宋昭寧把風衣外套展平了披在聞希身上,

負責人眼觀鼻鼻觀心,內心的碎碎念幾乎要實質化,他搓搓手,趁機把手機還給聞也,并暧昧地眨眨眼,似完成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還給你。和我們宋總百年好合喔!”

聞也:“…………”

筋骨修長的手指攥住早該被淘汰的老古董,他很輕地咽了下喉結,說謝謝。

宋昭寧挂了電話,走過來,垂在腿側的指尖夾着纖細煙管,她妥帖地往背光的地方站,揮手示意聞也帶聞希上車。

“宋總,還滿意吧?9:55分,一秒不差。”

“很好。”她言簡意赅:“過幾日我會讓專人過來談。對了,我要的視頻拍攝了嗎?回頭發給我,別發到網上。”

夜風涼爽,負責人是汗也不流了手也不濕了,笑容富麗堂皇:“您放心!這場煙火,完全只為您一個人放。上百個機位——”

他暧昧地指了指身後上下漂浮的無人機,笑着低下聲音:“您看,萬無一失的準備。”

宋昭寧擡手滅了煙,隐藏在樹墩子的煙灰缸在很遠的地方,她用掌心握住煙蒂。

“先回,今晚辛苦你們了。”

今晚是臨時加塞的表演,算得上她心血來潮。

聞希聰明,猜得到,最後眼眶紅紅地轉過頭,仿佛鬧了別扭。

回到車上,宋昭寧先是确認了聞希的身體狀況,手指捏過他的掌心,小孩子的手沒什麽分量,輕得像一團煙。

可是這團煙,真的花了好大力氣才留下。

宋昭寧替他掖了掖外套衣領,把毛線帽摘下。

一顆光溜溜的鹵蛋出現眼底,她看了幾秒,心想如果他是個健康的小孩,大概和聞也一樣,擁有看起來很柔軟但刺手的頭發。

不,或許聞希看起來柔軟摸上去也柔軟。

畢竟他從小就是貼心小棉襖的存在,哪怕宋微對顧正清帶來的兩兄弟不那麽喜歡、不那麽在意,卻更改不了宋家上下都疼愛小少爺的事實。

改裝過的SUV從五座降級為兩座,宋昭寧上了副駕駛,聞也正低頭看手機。

他看得很專注,也很入迷,直到宋昭寧扣上安全帶,他才像是驚醒般慌裏慌張地收起手機。

手機貼着座椅落下,發出一聲很輕很輕的磕撞聲。

宋昭寧俯身,替他撿起來。手機屏幕自動降低亮度,她目光卻沒停在上面。

聞也看着她清瘦光潔的腕骨,不知怎地,久久沒有伸手去接。

他低垂着眼,毫無預兆地繃緊了側頸,這個半避半迎的動作讓他五官輪廓顯得深刻。他像在期待什麽,又害怕什麽。又細又長的鋼索走過去是什麽?

是自由、未來、新天地,還是屍骨無存的地獄。

“你看嗎?”

許久,悶出三個字。

屏幕已經因長時間無操作陷入自動息屏。

車窗沒關,有人探進好奇視線。

她是美的。那種高智書卷清冷感,在當下浮躁社會中已屬珍稀。眉眼又難得的攜了妩媚和英氣,就像被日光曬過的月,底色是溫的,觸上去卻有刺骨冷意。

正如她反扣着交還手機的指尖。

聞也收起不由自主的期待,手機塞入口袋,沉默着發動車。

一路無話,車載亦是靜音。

宋昭寧亮着一側燈,其實是有些擾亂視線的,這條路上車流密集,他開得萬分小心。

處理完郵件,她擡手關燈。開關是觸摸感應的,她流水般地掃過,冷白色的光源從容地熄了。

回到醫院不過十點半剛過,中間聞希醒了一次,貼着宋昭寧不知道說了什麽,她就溫溫地笑起來,好有耐心,也用悄悄話的音量回話,仿佛交換了一個獨屬于兩人的秘密。

聞也沒有參與他們的溫情時刻,單手抱臂倚着醫院長廊的白色牆面,頭頂燈帶規矩地淌下來,很冰冷,他沒發現自己唇角抿得有些用力。

腦海又浮現圓胖男人拍攝的視頻。

他是人精,哪只一張照片,手指好像嵌在了快門上,一通稀裏糊塗的亂按。偏偏這人審美出奇的好,每一張都糊得恰到好處,光影和煙火沒有喧賓奪主,反而錦上添花。

他靜靜地看着。手指滑動,視頻切過去,從動态變為靜态。他一張張地翻過去,直到系統提示“當前已無更多照片”。

“寧寧,別太拼命,注意休息,年底給你做個全身體檢,別說不來。”馮院長抱着他的保溫杯,絮絮叨叨。

“我明白。”

她話音剛落,馮院不贊同的眼神立刻追了過來,“你還明白?你最近抽煙是不是越來越厲害了?聽叔的,少抽點煙。你年紀輕輕,怎麽活得跟老煙槍一樣。”

老煙槍三個字太好笑。

宋昭寧把煙折斷,笑了笑:“年底事情多,您知道。我已經很久沒睡好覺了。”

馮院立刻警覺,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你那副總呢?讓他去做。每年給他開這個數字的工資不是讓他當你領導。”

“別擔心,我沒事。”她溫聲笑道:“您知道的,我不會有事。”

馮院奈何不了她的性子,因此也說不上任何重話,只得妥協了點點頭,閑聊兩句又問:“要不要下樓吃個夜宵,新聘的廚師手藝不錯。”

宋昭寧本想應下,下意識要喊聞也,剛側了身,便見他握着手機,想必是反反複複地看那幾張照片。

她忽然……心裏就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算了,我和聞也去吃。”她站直身,連同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和打火機塞到馮院手上,“交給您保管,下回來取。先走了,拜。”

腳步聲漸行漸近,聞也手指抵着側邊鍵,手機息屏,他丢回口袋。

“我送你回去?”他還拿着她的車鑰匙。

身後的馮院收回了目光,抱着自己最心愛的保溫杯,搖頭嘆氣地回了辦公室,長廊頓時只剩他們。

白熾光依舊明亮,光影長長短短地照下來,沒有一處不磊落亮堂。

可惜,這光這麽好,照得人莫名生了華貴之相,卻無法照進心底最黑暗陰鸷的角落。

宋昭寧擡起目光:“吃飯了嗎?”

當然吃過了,下午在醫院和聞希一起吃的。

他最近晝夜颠倒,吃飯也是有上頓沒下頓,只有今晚還算準時。

但不等他說話,宋昭寧先一步撤開了目光,擦着他肩膀往電梯走去:“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吧。”

這次開的不是改裝過的SUV,而是宋昭寧的賓利。

她自行上了副駕,手機在這時又響,她頓了頓接起電話,全英文,溝通了五六分鐘。

聞也一直等着她收線,才拉開了駕駛位的車門。

點火,發動,掉頭,繞過宜睦門口幾十萬打造的環島水幕,聖潔的天使雕像溫柔垂眸,一上一下的手托舉着什麽,是一杆永遠無法齊平的天秤。

他的車技四平八穩,調整車前鏡的同時低聲問她:“你去哪?”

他咬了下後槽牙,盡量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我最近賺了點錢,你想吃什麽——可以有現場拉小提琴的那種。”

宋昭寧單手撐額,聽見這句話,終于轉過眸光。

第一個念頭是,小提琴這茬是過不去了是吧?

第二個念頭是,累。

那真是掩飾過後絕望發現無法掩飾的疲憊,從他的眼角眉梢,到因為得不到回答而稍微抿緊了的唇線,還有故作風輕雲淡的淡漠眼神。

宋昭寧想起自己得來的消息,不禁深吸一口氣。

其實是有端倪的,晝出夜伏的生活節奏,時常缺席對聞希的看望,宋昭寧來的次數甚至比聞也還要多。

她的坐姿是放松的,肩背輕盈地舒展,靠着真皮椅背,長發柔軟地垂下,勾纏地拂過手背。

沒人注意她用力痙攣的手指,無意識掐揉虎口的刻板行為。

“環海路。”她終于開口:“有一家新開的私人館,你語音導地址,叫失光。”

環海路有一段距離,即使是夜間行車也要二十來分鐘。

電話又響,聞也瞥過目光,很輕的一眼,旋即從她手機壓着耳骨的動作收回。

是懷願的助理,周筠月說宋總來探班,把小願帶走了,現在還沒回來。

宋昭寧聽得皺起眉,道了句知道,先聲截了通訊,轉而撥給宋斂。

電話倒是接得很快,只不過不是他。

懷願的聲音聽起來在發抖,細嗓深深地壓着滾燙哭腔:“宋昭寧,我好像闖禍了……”

“別着急,冷靜,發生了什麽?”

懷願捂着聽筒,講一句便要抽一聲,濃着不清不楚的鼻音,好在處理語言的能力沒有失去。

“宋斂、宋斂他來找我……我們吵架,我太生氣、太生氣了……”懷願崩潰地把臉埋到膝彎,空着的手插入散亂的長發,指尖用力地掐着,沒有凝固的血水沿着額角淌到眉弓,極致的紅與白的反差,“我太生氣,把他給打了。”

宋昭寧一時語噎。

前方十字路口,紅綠交通燈交錯,宋昭寧挂了電話,擡手按住聞也手腕,低聲:“送我去機場,我現在得飛一趟南城。”

一面說,一面給自己助理打電話,要訂最快落地南城的機票。

助理辦事高效,十秒鐘回電,說:“宋總,現在最快到南城的飛機在一小時內,您在環海路,肯定趕不上。下一班是中轉南城,三小時五十分鐘起飛。”

頓一頓,她說:“您看高鐵可以嗎?下了環海路走快速二路,十五分鐘到高鐵站,可以趕得上三十分鐘後出發的車次。”

宋昭寧有随身攜帶身份證的習慣,她應了聲,讓人盡快安排。

十五分鐘的路程,他生生壓縮到十分鐘以內,簡直把賓利踩出了G63無人可擋的架勢。

宋昭寧收拾了自己随身的手包,墨鏡和口罩遮擋标志性眉眼,她俯身,單手撐着車身看了眼,确定沒有遺漏後,半聲謝謝還未出口,手腕卻被人淩空執住。

他用的手勁太倉促,簡直像要失去她。

宋昭寧驀地一怔,緊接着腰身被迫一軟,誰也沒想到她站不穩,腳步踉跄着半跪着跌回座椅。

幸虧是真皮,哪怕慣力沖撞也柔軟,膝蓋也猝不及防地失控,承壓了整身重量,她咬着的齒間悶回一聲吟哼。

聞也瞬間間完成單手解安全扣和橫臂護她的舉動,宋昭寧單手扶着他肩膀,卻還是不妨呼吸相撞。

她眨了眨眼,那雙漂亮到有些過分的眼光就這樣直勾勾地回盯。她幾乎沒有失措的時刻,所有人眼裏的宋昭寧,精幹成熟,恰到好處的疏離與冷漠。

但她也有失神的時刻。

不想吻的,這個場景也不适合。

時間再走,喇叭再按,只有月光和她半垂半斂的眼睫是安靜的。

不能吻的。

她眼神很輕地一動,睫尖如蝴蝶羽翼,同頻的共振輕若無形。

“和我去吧。”

她看了眼夜色,認真道:“如果來得及,我們再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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