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極限

極限

上到二樓,視野驟然開闊。

老式電腦鍵鼠主機留在原地,厚重的白色工作筆記擺在右手位置。

聞也心想如果在電腦旁擱上一個保溫杯或透明水壺,那麽這裏看起來就像是工作人員短暫地離開了一下。

宋昭寧在他身後,又點起一支煙。

“那架天文望遠鏡——嗯對,就你眼前這架,曾經發現過NO.7669小行星,當初他們想帶走,我主張紀念意義留了下來。畢竟是老型號了,這玩意現在拿去回收估計值不上多少錢。”

聞也嗅到封閉空間中緩緩逸散的尼古丁,眉心微微一皺,卻沒說什麽。

這個地方,點一支煙正好。

散散黴味。

他雙手撐着控制臺,想象天氣晴好的時候,他們是怎麽觀察明日及未來幾日的天氣,又是怎麽在繁星疏朗的夜晚調試望遠鏡。

“這麽多的設備,看起來保存得很好,為什麽不帶走?”

“為什麽不帶走?”她重複了他的話,沉吟一息笑道:“因為人類最擅長遺忘,不是嗎?”

她話裏有話。

聞也沒有回頭,聽見身後窸窣動靜,她反手滅煙,煙頭包在濕巾裏。

“因為擅長遺忘,所以要把這些設備留下來?”

他手指撥過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控制臺,鍵與鍵之間的縫隙堆積着厚厚塵埃。

她淡聲:“我是覺得,人生中值得銘記的事情不多,那些痛苦的、無望的、一想起來便會傷心落淚的……其實不一定占用多大位置?你覺得呢,就像這架望遠鏡。它也曾經留下了些什麽。”

她的聲音很好聽。不常有激烈情緒的情緒,淡而空靈,小時候她念英文、念法文,總有種娓娓道來的故事感。

聞也安靜一瞬。

“痛苦也是情緒的一部分,有了痛苦和痛苦的衍生物,一個人才算得上完整的個體。”

“完整的個體……”

她擰起修得格外精致的眉,“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我如果在這時候反駁你,是不是顯得我不知好歹?”

聞也說:“不會。”

他生硬地強調:“話題是你起的,現在別想輕飄飄地揭過去。”

那麽強勢?

宋昭寧無聲揚唇,她神色放松,沒有随随便便倚靠,這地兒打掃不勤快,哪兒都是落灰。

“好吧,my mistake。”她毫無誠意地道歉:“我只是想問,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留下痛苦,還是忘記痛苦?”

二樓的燈光不比一樓亮堂,聞也自認為背着她就不會讓自己藏不住的情緒落下風,卻沒想到在那瞬間僵硬的背影出賣了幾乎昭然若揭的心思。

“抱歉,我們天差地別的人生,我注定領會不了你的……奇思妙想。”聞也聲線冷淡:“對我來說,能活着,吃飽飯,掙到足夠給聞希看病的錢就是我的人生大事。除此之外,我連痛苦的時間都沒有。”

宋昭寧沒有生氣,她脾氣其實很好,偏着臉笑了一笑。

“這一句挖苦我了,怎麽上一句沒有?”

聞也不妨她過于跳躍的話題,怔了一瞬:“什麽?”

“我說我想當觀星學家。”她耐心地強調:“你怎麽沒嘲笑我?”

聞也收回手,他轉身單肩倚着全景玻璃牆,只有一點點月光和不夠明亮的燈光,卻很顯身形,寬肩長腿,少有的姿态慵懶。

“是挺想笑。”他說:“但笑過了。”

這句話就很耐人尋味。

宋昭寧面色不變,她雙手抱臂,修長指端摩挲着寬松的廓形西服,不疾不徐的頻率。

“我不記得我和你說過夢想。”她頓了頓,在他眼睫輕動的瞬間周全地遞上臺階,唇邊依舊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又或許說過?我不記得了。”

他們都有漂亮又混賬的一張臉。

聞也負責漂亮,她負責混賬。

宋昭寧決定不回答由她起頭任何關于痛苦的回答,這個夜晚太美好了,美好到她開始後悔那些不登臺面的試探。

沒必要的。

她靜了靜,忽然說:“19世紀,德國天文學家艾德溫·洛希,首次提出以他名字命名的洛希極限。”

聞也大學主修金融,對天文學不感興趣,但洛希極限,他是知道的,在很多很多年前。

宋昭寧不賣弄,言簡意赅地提了下這個定理,聞也看着她的眼睛,磁沉字音緩緩推撞,是低冷而散漫的。

“這就是你的夢想?幾十年後,提出昭寧悖論、昭寧定理、昭寧公式?”

純粹的玩笑話,宋昭寧配合地笑:“那你也太看得起我。”

一直到這句,一直到熟悉的沉默卷土重來。

聞也垂下眼,內心那種虛無空洞的感覺擠占思緒,他終于明白,其實沒什麽好聊的,她一直給話題,他卻下不來。

說什麽好?

真沒什麽好說的。

聞也想起她讓他擡起臉說話,垂在腿側的手指輕輕曲張,機械性地重複動作。

到底沒看她。

只聽見她的腳步,很穩,不快也不慢,自有節奏,到他身側了停下。

宋昭寧調試望遠鏡,還能用,但鏡頭都是灰,她懶得清理,忍着鋪天蓋地的嗆味兒,灰蒙蒙的鏡頭裏連月亮也看不清。

那一盞飄飄不定的月光,就落在她單薄起伏的背脊,後背繃出了細細的蝴蝶骨,左肩的西服因為姿勢挂不住地下落,一小片系着珠光吊帶的肩膀瑩潤幹淨。

她的側影輪廓很美,身段細致,氣質卻過于孤傲清冷,反而不容易給人暧昧或引誘的錯覺,有種高潔的沉靜。

分明是晃眼的白,他不知為何,卻看見了燒傷的痕跡。

聞也匆匆錯開眼,喉結咽得僵硬,他又問了一遍:“……這是你的夢想?”

隔幾秒,他聽見宋昭寧輕若無聲地嘆:“這是我死去的夢想。”

他想起來,這是宋昭寧回答的第二個問題。

她要保住懷願的夢想,是因為自己的夢想已經死去。

說不上來什麽感覺,聞也看着她再點起一支煙,纖細的白色煙管夾在指尖,娴熟地呼氣,奶白色的煙霧散在昏橙的燈光下,像彌散的碎金。

“沒辦法堅持嗎?”

“什麽問題。”

宋昭寧失笑,她偏過頭,刻意把煙揚得遠一點,這裏沒有對流風,煙味擴得很誠心,四面八方,像一張看不見的網籠罩他。

“我很忙。”

她這一次終于真真切切地笑起來,眼尾微微彎着,帶着對他的一點兒縱容和無奈:“和我在一起,不用一直談論我。”

一縷細白的煙霧從她指尖緩緩騰升,聞也久久不語。

宋昭寧終于問:“那麽你呢?”

你的夢想還長存嗎。

.

是怎麽吻到一起,誰也不記得了。

她的西服完全被剝下,就像時節裏剝了殼兒的荔枝,嫩着水靈靈的光,長發又盈又軟,在指尖如游魚擺尾地過一遭,留下餘味無盡的清冷尾調。

細若蒲柳的腰肢,橫坐在他因為發力而筋骨分明的手臂,宋昭寧只手撥過他的額發,眉骨鋒利修長,眼睛的形狀卻很好看,是微微開扇的雙眼皮,東方寫意中式內斂,因為還年輕,也不常笑,眼睑幾乎沒有細紋。

她的手指輕輕揩過,柔軟得像一個經年不醒的美夢。

煙還在燒,她想舉得更遠一些,卻被聞也抓着手腕別到胸前,她低低地笑起來,氣息還是很穩,心跳微微紊亂。

“什麽時候學的抽煙?”

宋昭寧低下頭吻他,他偏頭得快,柔軟的觸碰落在唇角,她也不惱,就用那種很輕,但很難招架的聲音笑起來。

“不記得。”

她說:“可能十幾歲。那時候壓力很大,經常睡不好,一開始只是試一試,能壓得住情緒,這些年也就過來了。”

十幾歲,壓力大。

她接手公司的時間沒那麽早,應該是車禍過後,漫長到沒有盡頭的複健期間。

聞也抿住唇角。

“想勸我戒煙?”

聞也挪過視線,從她還剩小半截的煙,到她明亮的眼。

她的手按住他的胸膛,每一聲心跳都重過一聲,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清晰,她更低地彎下身,手指擦過他冷硬下颌,近乎是哄人的語氣:“別勸。我要抽很多的煙,要喝很多的酒,才能睡一個好覺。”

聞也閉上眼睛。

“我總做夢。”

她的吻不像吻,輕輕一點,即觸即分,聞也側額筋脈突張,猙獰卻性感,她手指摁上去,很新奇般地撫摸。

“夢見一場大火。我是不是和你說過,我出過事,差一點死,自那之後,我忘記了一些事情。”

這個姿勢誰也避不開誰,他被動地承受着,聽她細細地念:“……聞也。”

這樣近的距離,這樣模糊的燈光,其實什麽都看不清,鏡花水月,霧裏閣樓。

偏偏眼睛裏映着彼此,于是所有曾經在腦海中回憶了上萬遍的細節在此刻驟然明晰,聞也知道自己哪怕閉上眼也能看見。

無關情欲和風月的吻。

他笨拙地接納和承受,她便教他進入糾纏,最後眼眸黯了又黯,水光淋漓地分開。

這裏不是一個好地方。

全景的窗戶,任誰路過看一眼都能将春光盡收眼底。聞也抱着她找到開關,光源在眼底盡數收攏,只剩半盞遙遠朦胧的月光,充當這個夜裏的唯一見客。

她靈巧秀氣的鼻尖輕輕抵着他,親昵暧昧地蹭了一下。

“你對我有反應。”

不可能沒有。

成年男女,又是腰腹緊貼,縱然吻得克制,但她手指流連輾轉而下的地方,又是一團熱烈的火。

聞也難堪地避開她,這個姿勢抱了太久,他核心很好,不至于多累,但她很壞,有意往下撩撥。

再出口時已然沙啞得不能聽:“……你別動。”

宋昭寧貼着他通紅耳骨,視線微微凝縮,借着蕩下來的月光看清耳後傷疤。

還好這個角度藏起了眼底的所有情緒,她軟着聲音:“我幫你好不好?”

——見鬼!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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