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午夜

午夜

護城電影院看着破舊,實際比看起來還有破舊。

阿凡達都上映2了,電影院空蕩無人的展廳裏竟然還留着阿凡達1的立體招牌。

檢票員在前臺昏昏欲睡,架子上還有爆米花和飲料的價格單,但玻璃櫃臺一幹二淨。

索性還有自動販賣機,聞也投了張紙幣,同樣老舊失修的機器搖搖晃晃地吐出一瓶礦泉水,然後沒把多餘的零錢找出來。

聞也等了小十秒,用十塊錢買了一瓶市價3.5元的礦泉水,說不清是什麽心情地回到大廳。

宋昭寧站在今日放映單前,纖細修長的手指點着午夜12點的場次,問:“這是什麽意思?”

聞也順着她看過去,擰松瓶蓋又合上,水瓶塞入宋昭寧手心。

“随機場,會從當日上映的影片中選擇一部電影播放,這個模式帶火了一小波附近念書的學生,周末人挺多。”

今天不是周末,難怪空蕩寂寥。

“兩個人半價,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

聞也難得地,挑起眉,要笑不笑的表情:“兩個人一起看就是一張票價。所以,來的也多是小情侶。”

宋昭寧靜靜地看着他。

一秒。

兩秒。

三秒。

聞也猛地轉過頭,尴尬地低聲嗆咳。

宋昭寧神情松動,她反手又把水瓶塞回給他,同時上前一步:“你好,午夜場,兩張票。”

沒有票根,也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服務員打着連天呵欠把兩人送到了檢票口,手指遙遙地指向3號影廳:“往前走,最裏面的就是。”

夜班上起來确實折磨人,不過今晚沒幾個看電影的客人,本來心想午夜場不會來人了可以早一點下班,沒想到臨門一腳。

她搖搖頭,又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淚眼朦胧地看過去,悚然驚覺地瞪着那個背影。

她見過那男人,應該就住在這附近,之前一個月會來三五次,次次都是一個人。

他長得好看,個子又高,她介紹來這兒兼職的朋友看上他,興沖沖地和他看同一場電影,結果他從頭睡到尾,五十幾塊錢就為了買兩小時的清淨。

朋友問他要聯系方式,他敷衍得很沒有禮貌,說自己沒有社交軟件。朋友不行,軟了聲音和細腰要去搶他手機,他眉心一凜,沒讓她碰着自己,也不管因為重心不穩摔倒在地的女生。

朋友罵他是不知好歹的蠢貨,空有長相沒有腦子。還說他一看就是窮鬼,身上的窮酸味都快沖到她的眼睛,她一邊掃地一邊聽她喋喋不休地抱怨,只覺得好笑:“那你還喜歡他?”

“他媽的,這個男人,就硬帥啊,長得真的太頂了。”

兩個年輕女孩對看一眼,忽地哈哈大笑。

後來朋友不來了,但他還來。

有時候是牛仔褲黑T恤,有時候是看起來就很不舒服的白襯衫,奈何他身材好,寬肩窄腰大長腿,穿什麽在他身上都有型得像個男模。

他永遠坐最後一排,對電影情節從不關心。兩個小時仿佛是他給自己喘息的機會,電影結束散場,他回到時有時無的月光中,走入她不了解的生活。

她有時候會想,這個人的身上,有着怎麽樣的故事呢?

他愛過什麽人嗎?又被什麽人愛過。

以及,

他為什麽總是一個人。

.

深紅色的地毯,兩側長長短短的金色燈光,廉價的光影落在他肩上,宋昭寧走在內側,避開了一盞嵌在牆頂的水紋燈。

那波紋是散的,顏色已經很淡了。

走道不寬靠得很近。

她身上還有最後一絲的香水尾調,空谷幽蘭的木質冷香,但披上聞也的外套,瞬間被洗衣液的味道取代。

這段路明明沒有很長,卻走了很久。

可是感覺走了很久,其實也就眨眼一瞬。

路過的2號廳正放映着什麽,喜劇電影特有的鼓噪喧嚣從緊閉的門縫漏出來,她聽見幾聲做作的大笑,緊接着是各種亂七八糟的背景樂,大概糅合和昆區的戲腔,正唱到杜麗娘。

她一下晃了神,就慢了腳步。

“怎麽了?”

說安靜,也确實安靜。說不安靜,也着實吵鬧。

她在這種人為營造的古怪氛圍中,忽然起了一眼。

很安靜地,一眼萬年。

不倫不類的唱腔低了下去,電影又演到了什麽內容,忽然聲息悄靜。

燈光安靜地在她眼睫淌過,時間和聲音仿佛一并被禁止了,心跳和呼吸跟着放輕般地微弱。

過很久,她如夢初醒,向他伸出手。

“你說來這裏看的,多是小情侶。”

聞也喉結空空地一咽。

那只手,筋骨修長分明,指節有薄薄的繭,應該是簽字筆磨出來的。

她很耐心地等着,等着他,或者等着自己情緒無聲無息地捱過去。

我已經等了太久。

不想再等了。

檢票口的工作人員又往裏頭看了一眼。

已經12點了。

光線倏忽黯淡,輕盈地落到她指尖,再被他握上。

宋昭寧目光微動,輕輕地笑起來。

進到3號影廳,前排已經坐了四五個位置。

從忽明忽暗的光影輪廓來看,應該都是年輕人。宋昭寧用空着的手攏了下外套,影廳氣溫打得很低,像一場的雪。

他們選擇最後一排的座位。

因為是午夜場,幹脆省略了廣告,從電影龍标開始進入。

宋昭寧聽見很輕的談話聲。

“竟然是這部……”

“虧了虧了,這部我都看好幾回了。”

“總好過是爛片,我可不想深更半夜看喜劇。”

是港片。

粵語對白總有種娓娓道來的深情,宋昭寧聽說粵語沒有難度,她看了小半分鐘,忽然傾身貼近聞也。

“章導監制的電影。”

她靠得好近,話音幾乎靠着心口,每個字音共着心跳,發出相同的頻率。

聞也喉嚨發緊,極其小心地咽了一下。

她呼吸淺淺拂過的地方,繃着一條隐忍克制的青筋。

“上次那個導演?”他問:“拍懷願的那位。”

“對。”

她笑了笑:“壓了好幾年的片了,沒想到現在才拿到上映龍标。文藝片,女主角是夜莺,章導的禦用女演員,戲很好。”

“……夜莺?”怎麽會有人叫這個名字。

“藝名。”

宋昭寧說:“她很不錯,是娛樂圈裏難得幹淨的女演員。之前頌域旗下酒店的代言人考察過她,不過合同沒簽下來。”

“為什麽?”聞也順着問。

“出品方之一的東晟電子,是東城邵家的産業。她和那位邵總……似乎有一層關系。不過圈裏最興跟紅頂白,我倒不覺得他們像別人傳的那般。”

“那般是哪般。”

“包養?”

宋昭寧頓一頓:“應該是快十年的關系了,沒有哪一段包養可以做到純粹的1V1,說是談戀愛更确切吧。不過你也知道,女演員和資本家,總是女性要吃虧得多。”

聞也不說話了。

總不好在電影院閑聊,宋昭寧看着巨幅畫面上明莺的臉,她是天生要吃電影這碗飯的,難得骨相皮相俱佳的美人,氣質清冷,眉眼若遠山溫玉,顧盼間多有一縷哀愁。

她飾演一位戰火中飽受流離失所的歸國鋼琴教師。

全片幾乎沒兩句臺詞,但她會用眼睛演戲。

這部電影的光影苛刻到極端的地步,好幾個女主角隔空望過來的眼神,仿佛打破了第三面牆,和觀影的看客不經意對上。

黑暗裏,前排的年輕情侶不說話了,專心致志地投入到電影中。

聞也沒看過這部電影,對粵語的了解需要配合字幕。

電影的前三分之一節奏很慢,鏡頭多以俯瞰角度。導演對光影和音樂的配合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撇開劇情和女主角不談,單是看畫面和聽音樂,也很值回票價。

宋昭寧心裏有事,而且這電影當初內部試映會是她去看過了,潸然淚下的悲劇。

她手指動了動,聞也立刻松開手。

宋昭寧握住手機,将亮度調到最低,先看了眼微信,确認唐悅嘉沒有實時轉播迷境的最新情況。關閉屏幕時發現有一通未接來電,來自席越。

她微妙地抿了下唇。

席越最近安靜得不像話,但她知道,這個瘋子不會輕易地放過任何可以發瘋的時刻。如果他現在還沒有開始發瘋,那很快了。

輕輕地把手機丢回包包深處,她在這時側過眸光。

聞也一只手搭着壓下來的扶手架,指節修長分明,手指勻長,掌心單薄,之前打拳的傷口已經好了,但如果在燈光下看,可以看見縱橫交錯的細長傷疤。

她微微地,嘆了口氣。

聞也眉心一動,頭靠過來,肩頸卻沒動。

“怎麽了?”他問:“很無聊的電影?”

“不至于,而且這是明莺的電影。”

宋昭寧撞了下他肩膀,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無聲地示意他擡起手,然後她把扶手架推上去,在聞也由惑然到驚惶的眼神裏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側額靠上去。

聞也猝然變色,宋昭寧低低地噓了一聲:“安靜。”

後半程電影演了什麽,聞也沒心再看。

她的呼吸很淺,上下羽睫交錯,濃密地搭開一小片陰影。

“……宋昭寧?”

他念她的姓氏太輕,輕到可以忽略不計。于是便理所應當地剩下了她的名。

昭寧。

昭昭明也。

聞也的也。

“沒睡。”她輕聲應:“我累了。”

她的手指又扣回來,掌心相貼的瞬間,聞也之前燒到灼痛的心慢慢地落回心底。

原來他一直在等這一刻。

他自嘲地揚了揚唇角,想說自己卑劣,可她似乎感知到了,手指向內蹭了蹭,心口落入她細細輕輕、恍如夢呓的聲音:“下次你要主動一點。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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