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鑰匙
鑰匙
電影沒有彩蛋,黑白色的字幕滾動時,宋昭寧坐直身,聞也擡手把她垂落肩前的外套重新挂回去。
“我把這個音樂團隊挖過來了。”
她淡聲:“這部電影提名了八大獎,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最佳配樂、最佳燈光……還有別的什麽。很不錯的班底,哦對了,我甚至請到了明莺客串。”
聞也牽着她,一階一階地往下走。
“這片還有男主角?”他笑了一下:“沒注意看。明莺也在這部片子裏嗎?”
“明莺就是夜莺。不過我不清楚這是不是她的原名,只知道她确實姓明,背調這方面不是我親自做。”
“章導、沈編。明莺、程潮予……你捧懷願下血本。”
宋昭寧提着及踝裙擺,柔軟的綢緞面料在如水的燈光下呈現波光粼粼的色澤,那幾個年輕學生甩着指尖水珠從洗手間裏出來,看見她都愣了一下。
她撥過長發,下意識要從手包拿煙,結果只有一盒薄荷糖。
“懷願要是撐不起,多大的卡司給她背書都是白搭。”
宋昭寧倒出兩粒,剩一粒在掌心裏,遞給聞也。
聞也揚着下颌,修長眉宇略略一挑。
她愣了下,足足過了好幾秒才知道他什麽意思。
宋昭寧頗有幾分啼笑皆非,她擡高手,薄荷糖沿着瘦薄掌尖跌落。
下一秒,他果然在她揶揄的目光裏皺起眉。
出來時近兩點半,電影院大廳只亮着一層薄薄的壁燈,昏黃的暖色光源安安靜靜地鋪灑。
邁凱倫的車燈應聲而亮,聞也掌住副駕駛的車門,問:“送你回去。”
宋昭寧一手握着包,一手攏着外套,迎着月光對他笑了笑:“很晚了,我去你家吧。”
聞也遽然回頭。
他不想那麽快結束這個夜晚,但電影總要放到尾聲。
時間不會善心地為任何一個人停留。
但她主動延時了這個夜晚。
有貓從房頂上跳下來,很輕盈地,卻踩碎了枯枝。
宋昭寧應聲回望。
又起風了。
深秋氣溫冷得不像話,她露在外的指尖凍得森白。
“我送你到最近的酒店。”
他喉間幹澀,可一瓶礦泉水誰也沒動,原封原樣地捏在手裏。
“很晚了。”
宋昭寧後退半步,那是不上車的意思。
“不要拒絕我。”
聞也略微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家什麽都沒有,無法招待你這樣的公主。”
她微微地笑:“那你別把我當公主,把我當宋昭寧。”
聞也收攏手指,轉過身,這個動作微微牽扯開了兩個紐扣的襯衫,月光清冷地蕩過筆直鎖骨,腰腹因為某種難以言說的欲念繃得緊實。
“難道宋昭寧不等同于公主?”
她勾起唇角,總算是個插科打诨但真心實意的笑容,而不是流于表面,仿佛敷衍般固定的唇線上揚。
“我算是發現,原來你也是會開玩笑的。”
她彎起眼睛,眼底落了一星月亮的光,亮晶晶。
“車停這裏,我們走過去。”
一段路不很遠,十來分鐘,宋昭寧上次來過,但只遠遠地停在門口,這裏車不好進。
沒什麽話題好聊,卻又不舍得讓沉默鑽了空子。
聞也牽着她的手,她的食指似有若無地蹭過掌心,好似暧昧,又像一個溫暖的錯覺。
“上次的事情,是怎麽解決了?”
宋昭寧不明白他指代哪一件事:“什麽?”
光影錯落,他的眼底劃過一絲利劍出鞘般的寒光,她腳步頓了一下,但再看過去,他恢複如常,仿佛那一秒鐘的表情變化只是她的錯覺。
上次……上次?
她回過神來:“你是指那幫違法放高利貸的?”
聞也點頭。
“應該依法處理了。”她聲音淡淡:“我沒跟進後續事情,他們還在找你麻煩?”
聞也心中倏然升起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古怪,他囫囵地唔了一聲,也沒再繼續問。
小賣部已經關門,聞也挑揀着,把老板的故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宋昭寧定了下腳步,看着那水泥板子砌起來的小單間,外面罩着防水防風的鐵皮棚子,門口豎着一塊看起來還算時興的招牌,用熒光馬克筆寫着“惠民超市”四個大字。
她語氣裏聽不出太多情緒:“抑郁症麽?”
“應該是。”
“不了解這個病症的人,總覺得是無病呻吟。”
宋昭寧收回目光,前面幾棟低矮的步梯房,最高六層,這個點已經沒多少燈光。
聞也看着她沉靜清晰的側臉,低着聲問:“你很了解嗎?”
宋昭寧卻嘆了口氣:“不用試探我。我看過幾年的心理醫生,也斷斷續續的吃藥。”
聞也心下一緊:“你抑郁?”
他目光逼過來,牽着她的手指無聲無息地加了力道,像無法掙脫的桎梏。
“如果你指的是病情診斷,那麽是的。”她說:“有幾年了,現在不确定發展成哪一步了,但我目前還好好的,既沒有很想死,也不覺得生活無望。這就夠了。”
他捏着她腕骨,仿佛要捏碎融于骨血的力道。
“這就夠了?”
他啞聲重複:“沒有很想死,但也沒有很想活?對不對。宋昭寧,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
...
“我妹妹身上存在不易察覺的自毀傾向。”
“她一直在吃藥,也一直在停藥。反反複複。”
“如果她有一天要錯了路,請你務必,務必要拉住她。”
...
“很早了吧,不記得。”
她若無其事地聳了下肩,聲音輕細,像撒嬌:“你弄疼我了。”
聞也如夢初醒,兩指揉捏她腕骨青紅交錯的位置。她皮膚白,一點印子也足夠渲染得觸目驚心。
他皺着眉:“抱歉。”
她本來想講,我們可以不說這些嗎?不是很想提不夠快樂的事情。
但轉念一想,身份和回憶帶來的不公平已經如鴻溝天塹,如果連最基本的坦誠都沒有,他們要拿什麽去談?
永遠依靠着謊言嗎?
她偏過頭,絲絲縷縷的月光洇過她纖長睫毛,沒有人說話,令人窒息的安靜如影随形地冒了出來,蟬鳴和風聲止歇,就連撲火飛蛾也停下了盲目赴死的壯烈舉動。
“沒關系。”
許久,她輕着聲音道:“很久以前我和你說過,我小時候出過事,記得嗎?”
聞也瞳孔不易察覺地擴張收縮,晦澀不明的情緒瞬間占據,短短幾秒的時間,他所有深埋克制的情緒幾乎要破口而出。
還好理智壓了一頭。
“記得。”
“從那時候開始。”宋昭寧拖着他的手,先是問了一句哪棟樓,才說:“我爸爸去世了。連帶着我自己受重傷,但其實說起來,多是通過別人的描述,我是怎麽活下來,又怎麽熬過最初那幾年,其實我都不記得了。”
她屈指敲了敲側額,那是一個充滿暗示意味的動作:“我失去了部分記憶。當然,這件事情是我過了很多年才明白過來。這對我來說不是全無影響的事情,有些時候,我工作着,卻會忽然走神,心底裏沒來由地想起一些事,可腦海卻無法将其回憶或構建畫面,有點類似于心盲症。”
宋昭寧自嘲地哂笑,臉色蒼白:“我都會笑話自己矯情。但失去記憶對現實生活的影響不能用輕描淡寫概括,很多時候,我還是期待自己想起些什麽,哪怕那些是痛苦的、悲傷的,總好過讓我一無所有。”
她停了一下,伸手揮開因腳步踩踏而飛舞的塵埃,一只手掩着鼻息,連着将聲線也埋得很輕很低:“但我根本想不起來。啊,對了,你記得在夜色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你,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聞也掏出鑰匙的手指戰栗得厲害,還好聲控燈及時地落下,她沒有時間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竭力地穩住自己的手指,将所有亟待出賣的情緒吞回喉嚨深處,咽下那些不為人知的時光,咽下那些鮮血淋漓的夜晚,他喉結重重地、重重地滾了一下,終于聽見一聲很輕的“咔噠”。
冷汗順着鬓角落下來。
“不認識吧。”他平靜道:“如果認識的話,我不可能對你沒有記憶。”
宋昭寧在暗處盯着他僵硬瘦削的背影,無聲地淡淡勾唇。
“是嗎?”她順勢就繞開了話題:“為什麽?”
門開了。
他記得開關在哪裏,這個動作重複了成百上千次,就算把眼睛蒙上他也能準确地找到電燈位置。
但他沒動。
一前一後地站着,冷風從樓層拐角的窗戶吹上來,他想起那個看得見光亮的故事。
“因為你很好看。”他深吸了口氣:“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如果我曾經見過你,不可能忘記。”
“不可能嗎?”她輕聲地問。
他斬釘截鐵:“不可能。”
兩個人曾經被迫斬斷的命運終于在這一刻重新有了牽連。
宋昭寧的手包跌在地上,白色的鱷魚皮,小百萬的價格,底部的金屬裝飾撞着沒有鋪瓷磚的水泥地面,一聲沉鈍的、悶窒的回響。
她雙手從背後環過來,外套順勢滑落,露出光潔纖長的手臂和單薄精致的蝴蝶骨。
門在身後關上。
依舊沒有開燈。
她眯着眼睛,呼吸微微急了。
一只手繞過他後頸,不緊不慢地摩挲着他剃得很短的鬓角,頸側耳骨的脈搏在她掌心的流連下不自然地跳動着。
聞也側身雙手握着她的腰,輕巧地把她架到自己身上。
她好乖地靠過來,小貓似的咬他鼻尖,再咬到下唇,含含糊糊的聲音。
“那你別忘記。”
後知後覺缺了主語,她往後避開些許,手掌撫着他側臉,黑夜将眸光裏的所有暗色一并隐去,她笑起來。
“別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