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感情

感情

一場雨接着一場雨的下起來,森森寒氣直勾勾地鑽着骨頭縫兒。

國際一流都市的護城CBD,往來都是衣着光鮮亮麗的都市白領,他們用流利如母語的全英交談,手邊是冰美式或espresso,談到興處,會說起上周發生的熱點新聞。

由顧圖南帶來的同性醜聞打破了世人對護城這座銷金窟的想象,長尾效應漫長到可怕。

所有與之相關的名字曾經出現在護城二代圈子盤點貼裏,又在極為短暫的瞬間消失不見。

這場從互聯網掀起人人喊打的浪潮被一場恰到好處的暴雨遮掩,包括她的名字,一并消失在洶湧壯闊的聲讨中。

顧馥瞳深深吸了口氣,她擡起眼,茫然地看着四周。

天氣很差,航班管控無法起飛。

顧馥瞳有生以來第一次乘坐廉航的紅眼航班,從護城到南城,再從南城登機。

用了十多年的手機號碼已經徹底銷戶,經營了好幾年的社交賬號連夜注銷。

删掉擁有幾十萬粉絲的軟件時,她無可奈地抽噎一聲,感覺心髒深處已經空了一塊。

她想摘掉墨鏡擦一擦眼淚,可是候機廳并不空曠,人聲嘈雜,她生怕自己的臉直白地暴露在衆人眼裏。盡管她知道,憑着一張憔悴落魄的素顏,常人很難将她與社交媒體上熱衷炫富的網紅千金聯系在一起。

空氣仿佛被凍住了,顧馥瞳聽見那些隔着玻璃傳進來的聲音,高低起伏,竊竊私語,是不是在議論她?

是不是?!

她崩潰地嗚咽了一聲,身側全副武裝的媽媽卻沒有投來一眼關切的目光。顧母就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曾經的私人醫生半是警告半是憐憫:“如果繼續哭下去,有可能造成視網膜脫落。”

顧馥瞳緊緊牽着媽媽的手,從她們遭受驚變到購買機票,已經過去了足足三天的時間。

顧圖南也消失了整整三天。

一開始顧馥瞳沒日沒夜地給他打電話,心裏卑微地乞求一切只是對家的鬧劇。但她撥出去的所有電話石沉大海,她轉而打給顧圖南最親近的費鳴,然而電話也沒有接通。

她在那瞬間不可控地想起那個新添加的陌生微信轉發到她手機上的照片。

兩具白花花的□□抵死糾纏,熱汗沿着突起的脊骨細密地流下,蜿蜒成一條充滿罪惡的河流。

她重重地嘔了一聲,手機脫手而出,砸在牆角四分五裂。

他們也有那樣的關系嗎?

小時候,你帶我去費叔叔家的時候,我睡在隔壁房間,你們徹夜呆在一起,是在做什麽?

這個念頭一旦被撕開了口子,無數懷疑如漲潮海水逆流而上,滅頂般的絕望幾乎摧毀了她。

顧馥瞳不是沒想過報警。可是這種足以造成社會惡劣影響的事情一旦被更加權威官方的立場曝光,那些嗅着血腥味聞風而動的媒體必定會掘地三尺,将所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昭告天下。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

那年她還小,媽媽執意要生二胎,爸爸卻嚴厲冷峻地拒絕。夫妻之間的關系一度降到冰點,甚至差一點以離婚收場。

她原來在那個時候,父母分房已經很多年了。

顧馥瞳彎下腰,終于把墨鏡摘下,花容失色的一張小臉埋進手心。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任性會給家人帶來這麽大的麻煩。

但這是我的錯嗎……

她攥着手心,茫然地想。

這明明,明明是聞也的錯。

沒有用日抛美瞳裝飾的黑色眼睛逐漸滲出了兇惡和怨恨的意味,她雙手十指深深地插入後腦長發,胡亂而發狠地一揉。

是他自己要當主播,是他自己選擇出賣靈魂和肉.體,是他将自己的時間明碼标價。

她的爸爸……不過是出得起價錢的人。

有什麽錯?

爸爸有什麽錯?

顧馥瞳不敢眨眼,她病态般地瞪大眼睛,布滿紅血絲的眼底包着欲落不落的淚光,她喉嚨哽了一下,那種仿佛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的嘔吐感使她更深更深地彎折下腰。

那是事情發生後的第50個小時。

家裏的聯絡電話幾乎被打爆,傭人只得把電線剪斷。手機已經沒電了,但平板還亮着,那封郵件便是通過綁定賬戶傳到她手中。

是一份合同。

她粗略地翻看幾眼,眼睛無聲無息地震動凝縮。

合同甲方她很熟悉,正是顧圖南持股的直播公司。從明面上看,這只是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合同,沒有任何擦邊、過分而苛刻的要求,日常是戴着面具和粉絲聊天。

精心矯飾的文字構陷出一個萬劫不複的陷阱,那些密密麻麻的附加條款,足以毀滅任何一個擁有夢想的年輕人。

他們當中,或許有人想吃上網紅這碗飯,或許有人是真心喜歡和陌生人聊天……或許還有人,是為了還清醫藥費。

陰陽合同。

她懂,每年都有無數人要和家裏公司打官司。

但是顧圖南重金聘請的紅圈律所不是虛名,如果不把那些離職的人剝下一層皮,他不會輕易放他們離開。

空氣驟然變得稀薄,她卻過度呼吸,臉色蒼白。

事情推進到這一步,已經由不得她繼續縮在父母搭建的城堡。

因為這座城堡是用無數人的血和淚搭建起來,她沾沾自喜的玫瑰冠冕,流下的卻是別人絕望的眼淚。

從小就将自己視為驕傲的父親,還有把自己當做親生女兒疼愛的費伯伯,竟然會連手給聞也做局。

……僅僅只是為了聞也?

還是為了無法宣洩于口的肮髒欲念。

是非對錯,顧馥瞳已經分不清了。

難怪、難怪……

宋昭寧會那麽生氣。

她很喜歡他吧?

要不然,怎麽會親手曝光這一切事情。

顧馥瞳想過去找她道歉,希望她不要進一步讓事情惡化,希望她高擡貴手放過顧家,她的靈魂已經變得無足輕重,如果可以,她甚至願意交換一切去挽回一切事情。

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麽本末倒置。

真正受到傷害的人是聞也,不是宋昭寧。

可是站在顧馥瞳的立場,她當然不會放低身段去給随時可以炮灰的路人甲道歉。

如此高高在上。

她沉默地打開手機,雪片般飛絮而來的信息幾乎将她淹沒。

“那樣的父親能養出什麽樣的女兒……”

“好惡心啊。性質和誘|奸有什麽區別?”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啦,你們不知道有錢人的愛好有多誇張,只要不是吃人肉感覺都還好啦,畢竟也沒犯法……”

“我靠這還不犯法??我國規定傳播□□是要被判刑的!”

“他有錯是他的事情,去扒他的妻子女兒幹嘛?”

“首先,同妻是很可憐。但要是早知道他是變态還當同妻,不好意思,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還有她女兒,千金大小姐,早就銷號跑路,美美隐身咯。”

混沌夜色混雜着強風暴雨,她麻木地移開視線,看見全景玻璃窗戶的天地淪為白茫茫的一片。

成千上萬的透明雨線當空砸下,她抱緊雙臂,将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咬着牙,憋不住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到不停戰栗的手背。

她把對話框的“對不起”三個字删除,拇指洩憤似地敲擊屏幕鍵盤。

然後她閉起眼,徹底地、無奈地、絕望地删掉了聞也的微信。

.

宋昭寧連夜讓人把席越從宜睦挪走。

她站在燈火通明的急診大廳,鼻息清淺地漫溢木質香氛的尾調,手機攏入長款風衣口袋,和疾步而來的馮院碰面。

“命夠好。”

馮院看着她,又看了看這場下了一天的暴雨,嘆息道:“只是一點皮外傷,我讓新來的小周給他做創口清理。至于脫臼,接上去就好了。沒必要賴在宜睦浪費寶貴的醫療資源。”

宋昭寧垂眸點煙,火光在她淺色瞳孔裏一閃而過。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記憶中的畫面支離破碎地漂浮着,那場大火,那場錯過的流星雨,多年後提前五分鐘的冷焰火。

閉了閉眼,只看見模糊光影。

她揚起手,絲絲縷縷的白色煙霧乘風匿入厚重雨霧。灰色天光被雨水切割得四分五裂,乍一看有種悚目驚心的末日感。

“很少見您生氣。”她淡聲。

馮院胡呼了呼保溫杯逸散的熱氣,沉聲道:“有道是長輩看女婿,越看越讨厭。昭寧,我倚老賣老,你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小孩,我當然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這話倒說遠了。”

宋昭寧失笑,但她靜了片刻,望向沉悶雨幕的雙眼總有千帆過盡的空寂。

馮院不悅地拉下臉,長輩架子只維持了一秒,旋即破功,擡手摘了她的煙,霍然轉身走幾步丢進垃圾桶。

“您弄錯了,那是可回收垃圾。”她笑着提醒。

馮院眯起眼睛,視線上下梭巡着審視她。

宋昭寧被看得無辜,她歪着頭,挑了挑眉。

“你最近很不對勁。”馮院正色:“你和聞也怎麽了?”

車禍發生沒幾個小時,聞也醒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宜睦。

馮院不知道他也是顧圖南性醜聞的受害者之一,當時他看到這個新聞,倒沒有露出多少驚訝的神色,宋昭寧不由得猜測,護城圈說大不大,說小,卻也小得夠嗆。

馮院早年一直居住在美國,如果連他都對顧圖南的愛好有所耳聞,那麽之前和顧家走得近的那群人?

還真不一定無辜。

她側身倚着凝結霧氣的玻璃,垂下眼睫,神色清冷寡淡。

“我不知道,電話沒打通。”

這句是實話,盡管她只在百忙之中給聞也打過一通電話。

鑒于這人有莫名消失的前科,加上這陣子顧圖南的性醜聞鬧得滿城風雨,宋昭寧以為他需要一點時間,用來想通或逃避。

照片——

其實真沒什麽。

無非是戴着可可愛愛的小貓小狗小狼面具,換上西裝或女仆裝,腰窩處牽扯一根毛茸茸的白色尾巴,頭上別着兔耳朵或貓耳朵。

手裏有時候是皮鞭,有時候是手铐。

銀色的、黑色的,裝腔作勢地揮打。在違反試聽法則的網站上,能獲得大額打賞。

但有些面具沒有太牢靠,在某些場景,露出他右眼下一滴淺褐色的淚痣。

他是難被馴服的硬骨頭,無數次洗腦和壓榨也沒有讓他從線上轉線下。

他知道那群人在做什麽勾當。

這個社會什麽樣的人都有,有的喜歡女人,有的喜歡男人。

所以他直播的時間很長,得到卻很少。

帶着倒刺的皮鞭是真的打下來,手铐也是真的铐在床頭。有時候她在醫院碰見他,曾經挽到手肘的襯衣規規矩矩地垂放。

折辱一個人,從他的自尊開始。

她想起那晚他們在小港村,月色和晚風溫存纏綿。

在陽臺抽煙的時候,其實有聽見浴室水聲掩蓋下模糊的人聲。

她被太多事情絆住,一樁樁、一件件,正如烏雲下的月色,妥帖地藏起了難以言說的真相。

最後事情被席越一手曝光,唐悅嘉熬了整宿,确認流出來的照片沒有聞也。

她累得眼冒金星,轉頭去看宋昭寧時,發現她手邊的煙灰缸已經被煙蒂淹沒。

宋昭寧知道這種保護不會出于善意。

甚至,會讓某些人誤會是她的手筆,是她要為了聞也報複曾經傷害過他的那些人。

禍水東引的手段,她在席越身上用過。

現在,他原封不動地潑回來。

“……如果沒遇見就好了。”

如果一直遺忘就好了。

唐悅嘉悚然一驚,直到女孩子柔軟聲線喚回她的理智,宋昭寧搖了下頭,說沒事。

“為什麽要說沒遇見就好了呀?”

她不解,執着地追問:“不是互相喜歡嗎?不是曾經一起生活過嗎?昭昭姐為他做了那麽多事情,為什麽要說沒遇見就好了?”

她年紀還小,家裏又保護得好,相信一切與美好挂鈎的童話。

在她看來,一個失去了記憶,一個遠離對方生活,多年後還能命運般的相遇,他們注定要跨越千難萬險,走到對方身邊。

宋昭寧背對着夜色,內心深處升起手足無措的絕望和悲涼。

“因為感情裏摻雜了太多東西。”

利用、欺瞞、背叛、謊言,還有最重要的,誰也分不清她是真的喜歡,還是代替顧正清的贖罪。

所以,宋昭寧也分不清,他對她,是壓抑到筋骨發痛的愛情,還是感激。

愛情可以是任何一種形态,唯獨不能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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