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墓園
墓園
馮院陪她幹站着看了一會兒雨,心裏想的是這場雨真夠邪門,護城好多年不見連日暴雨。
宋昭寧慢慢揉着眉心,她腳尖一轉,單肩斜倚着,半晌拿出手機,當着馮院的面撥了一通電話。
執拗地響了半分鐘,無人接聽自動挂斷。
已經是華燈初上的光景,沒有月色,倒是那兩盞高大複古的路燈,盡職盡責地照亮腳下長路。鵝卵石被雨水洗得微微發亮,夜色裏折射出朦胧似夢的微光。
她忙到現在,剛從公司出來,聽說了席越的事情,只能讓司機調轉方向。
馮院樂意陪她,他看着宋昭寧收起手機,無奈地讓開手掌。
“連你也打不通電話,真是怪了,他還能在哪裏。”
宋昭寧輕描淡寫:“要上班吧。你看我其實也挺忙的。”
馮院登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忙到又沒時間吃飯了吧?年底了安排一下你公司的人來做全身體檢。”他加重音量強調:“你公司,也包括你。”
她随口敷衍:“知道知道。”
這個點一餐還供應的窗口寥寥無幾,馮院給她開了個小竈,焖了一份海鮮面。
她把外套疊在長椅,內搭一件祖母綠的連衣裙。
是昏暗又濃郁的顏色,如果皮膚顏色不顯,很容易穿出适得其反的土氣。
但她白如一株水仙,瑩瑩袅袅,清冷傲然,燈光輝映下有種濃豔蓊郁的生命力。
她吃東西的模樣很秀氣,瓷勺盛了半筷子的面,面上疊着兩片扇貝,微微吹涼了再喂入口中。
飯量小,一碗面不過吃了三分之一。
馮院想勸兩句,話到嘴邊轉了一圈,無聲無息地壓下。
他什麽也不吃,雙手端着寶貝保溫杯,看她吃得看她吃得鼻尖冒起細密熱汗,在她擱下筷子的同時遞了張濕巾。
“你有些上火,”他如此點評:“煙要少抽。”
宋昭寧睨他一眼,從口袋摸出打火機和煙盒,伸指推到馮院面前,慵懶揚眉。
“您這句話,簡直跟‘你最近很不對勁’,之後接‘聞也呢’一樣莫名其妙。”宋昭寧眼神沉靜,漫不經心道:“您究竟是想關心我,還是關心聞也?”
馮院好笑道:“關心你也關心他不行嗎?”
“好。”她言簡意赅:“那麽,有道是長輩,越看女婿越讨厭。您對聞也不至于讨厭。”
馮院冷不防她舊話重提,差點被老同興嗆住,尴尬地咳了幾聲。
宋昭寧指端叩擊兩下屏幕,鎖屏界面跳出十分鐘以內的通知。
她掃過一眼,骨節分明的手指關閉屏幕,末了還把屏幕倒扣桌面。
馮院看着她這一連串動作,一個極其隐秘的想法浮上腦海。
“你在等聞也的電話?”馮院老神在在地勸:“你也年紀不小了,有沒有考慮過終身大事?”
“提醒一下,我和席越的婚約還作數。”宋昭寧冷冷打斷:“您只要口不對心,上下兩句話必定天差地別。”
“……你真是,”馮院無言以對,搖頭自嘆弗如:“走錯路了,應該去當律師。”
她的聲音含着點兒疲倦沙啞的笑,眸光從半垂的眼縫漏下來,停在輕輕敲擊手機背板的手指。
“您的拐彎抹角也很生硬。”她毫不留情地拆穿:“馮叔叔,其實你早就認識聞也了吧?”
馮院嘴硬:“我上哪兒能認識他啊。你不會是吃撐了沒話找話吧。”
宋昭寧從善如流地點頭:“保溫杯我扣下了,您今晚不交代實話哪裏也不能去。”
馮院一張臉登時變得綠油油。
對峙片刻,常年握手術刀的搞不過常年坐談判桌的。
馮院心緒五味雜陳,甚至有幾分莫名的諱莫如深。
“昭寧,我當年和你父親關系很好的。”
他低下頭,少頃深吸了一口氣,說:“聞也父母對他有恩,所以他将聞也聞希帶在身邊。他很愛你的媽媽,但如果你家裏不接受這兩孩子,他是不會委屈他們的。”
她點了下頭。
這些故事她已經知道了。
“出事以後,你轉到美國的醫院治療。我沒有見過他們,想找人也無從下手。直到前幾年回國,陰差陽錯地見到了聞希。”
馮院苦笑一聲:“後來也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慢慢了解到他們的身份。我想插手,但缺少一個合适的契機,只能和市二院溝通,把聞希的醫藥費轉到我的名下,但明面上挂的仍然是二院的賬單。”
宋昭寧明白他的所作所為。
聞希生病住院的那段時間,聞也一天要打好幾份工。他是正經211大學畢業,校招時曾經拿到一份相當高薪的offer,但這家大廠熱衷加班,他分身乏術,工作半年後無奈遞交辭職信。
馮院曾和二院領導溝通過,做一個匿名愛心捐助,誰料聞也嚴詞拒絕,只說他有手有腳,還能還得起醫藥費。如果真的有捐助,可以考慮隔壁病床的小姑娘,才五歲,一只特效針要70萬。
“寧寧,你信不信這個世界上存在善意的巧合?有一天我從二院出來,碰見他跟你的車。但他最終沒有找你。”
頓一頓,他仰起頭,微微有些出神:“那會兒聞希的病情還算穩定,他不至于走投無路。更何況醫藥費一直是我負擔的,二院從沒主動催促過。”
“所以——”
“所以不管是因為什麽,他從來沒有想過利用你。”
馮院終于呼出堵塞喉底的一口腥氣,眸光無奈而傷感地看向她:“據我所知,他的叔叔是個賭鬼,雖然我不知道過了這麽多年他們是如何重新遇見,但那人的賭債,全算在了聞也身上,甚至偷竊了屬于聞希的醫藥費。”
宋昭寧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線無端沙啞。
“如果沒有我,你也會想辦法把聞希轉到宜睦?”
“不會。”馮院說:“我會一直在暗處幫助他直到這孩子可以出院,宜睦是你的心血,我沒有身份立場濫用的你的善良。”
冥冥之中無數錯綜複雜的拼圖在這一刻填補了空缺的線索,宋昭寧總算知道他為什麽要簽下那份根本不合理的合同,由此走入對方精心設計的陷阱。
因為早在老城區被高利貸暴力催收的傍晚,席越就已經把手伸了進來。
她手掌撐着明亮餐臺,豁然起身,動作迅速突兀到微微驚到了馮院。
“……我想我知道了。”
馮院眉心頓跳:“你知道什麽了?”
她二話不說地抓起車鑰匙,高跟鞋踩着剛剛拖過的地板,倉促間風衣甚至沒得及展開披在肩上。
“我去個地方!”
她頭也不回地揚聲:“如果聞也來醫院,您第一時間通知我。”
銀灰色的梅賽德斯在積水窪中漂亮甩尾掉頭,兩束筆直車燈穿破茫茫雨夜,駛入這場仿佛不會停歇的末日冷雨。
車道空曠寂靜,唯有不停提速的引擎發出震徹的轟鳴,宋昭寧不用導航也知道從宜睦到護城北郊墓園的最優路線。
無數個徹夜難眠的夜晚,她一個人跨越大半個城市,深夜捧着一束不夠新鮮的花,來探望他孤零零的墓碑。
墳墓是空的,顧正清火化後的骨灰留在他原本的故鄉。
這面墓碑是宋微在他去世一年後一意孤行為他設立的衣冠冢,上面沒有照片,沒有名字,沒有生卒年日期,只有一面風水雨淋的青灰色石板,孤獨地提醒着還活着的人。
已經十一月了。
護城不下雪,但墓園纏在灰色樹梢的白色花燈,看起來就像一朵又一朵不會融化的雪花。
寂靜地,失去生命地。
宋昭寧走得急,鞋跟高高低低地踩過臺階上的薄雨,飛濺着洇入裙擺、洇入踝骨,最後洇入她仿佛吞咽艱澀硬塊的喉嚨。
她站在那棵灰色的樹下,不遠處有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暮色四合的冷雨中,他沒有撐傘,身上衣物完全被暴雨浸濕,但他站得很直,背影輪廓不明顯的僵硬和顫抖,卻不知道因為什麽。
她看見聞也忽然深深地彎下腰,被雨水凍到蒼白的臉頰緊緊貼着墓碑邊緣。
喉結上下湧動,他應該是對着顧正清說了什麽,但聲音太小,她聽不清。
她控制不住,往前半步,流光溢彩的銀色鞋底踩碎半枚落葉。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閉上眼睛,寒涼徹骨的雨水一遍遍沖刷着他烏黑濃密的眼睫,襯得面色更加虛浮蒼白。
道歉?
為什麽要道歉?
她直直地站着,手中撐着的雨傘卻歪了寸許,半邊肩背已經被打濕。但她像失去了對溫度的感知,不覺得冷,只覺得徹骨的疼。
“我真的想好好保護她……但我的力量太有限了。”
他半跪着,淋濕成绺的黑發淩亂地抵着堅硬冰冷的墓碑,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如果顧正清在天有靈,他不敢讓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如落水狗的模樣。
“我沒有辦法為你報仇,我也沒辦法為我的父母報仇……我太普通也太沒用了。當年你讓我救她,可是我連她的夢想都保護不了……”
“是我讓她陷入兩難的境地,是我讓她背負了不屬于她的責任,是我有私心……”
那一聲聲“是我太沒用了”仿佛虛空中燒紅的刀刃,連皮帶肉地剜進骨骼,剜進鮮血淋漓的心髒,剜進她幾乎壞死的神經末梢。
他的聲音破碎而沙啞地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裏,那一點點白色的絨燈也被雨水打碎,零落成滿地單薄的光暈,就好像一顆破碎的心。
聞也在哭嗎?
可是雨下得好大、好急,她的視線一片模糊,隐約間看見他踉跄着站起來,身形不穩地往後跌了半步,旋即扶住緊緊挨着的另一個墓碑,他目光僵冷地轉過去,緊鄰顧正清無字碑的老照片已經陳舊暗淡,他看不清對方唇角微微上提的笑容。
宋昭寧冷得發抖,她看見他精疲力盡地笑了一下,笑容裏混雜着深重難言的苦澀和悲哀,繼而他彎下腰,深深地鞠躬。
“我會盡快結束這一切……”
他說:“至少,我會把她的平靜和自由還給她。”
月亮偏了一寸,他回過神之前她已經收傘藏匿進碩大粗壯的樹影,但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宋昭寧仍然捕捉到他那雙如絕路困獸般猩紅的眼睛。
太年輕的眼睛裏藏不住鮮明的愛意,她手指攥着彎曲的傘柄,柔軟掌心幾乎要被鑲嵌的寶石劈開血痕。
那瞬間,她亂如麻線的腦海裏只有這一個念頭。
如果沒有她自以為是的占有和捉弄,如果沒有在徹底擺脫第三人之前就牽起他的手,對上他總是惶惶不可終日卻在某些時刻隐忍愛意的眼神。
如果沒有那些支離破碎的回憶作祟,如果她沒有想起他護在她身前被燒到發亮的刀刃貫穿,沒有拽住她的手逃離那場永遠也不會停止的噩夢。
如果……
她終于受不住,彎下身,深深地顫抖,覺得自己應該是活在一場夢裏,可是痛感又如此真實。
真實地、一刀刀地,淩遲着她。
如果沒有遇見就好了。
如果沒有重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