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揚州,林家。

喬安被周嬷嬷抱在膝上,初夏的天已然開始熱了,身上的衣裳薄了,周嬷嬷的手臂便箍得他有些疼。

喬安動了動,周嬷嬷慌張地輕拍他的背,緊張地安撫道:“哥兒別怕,安穩些坐着。”

喬安并沒有怕,但他也沒有反駁此話,只是小聲道:“嬷嬷,你松一松手。”

未及周嬷嬷反應,珠簾輕響,幾個衣着不俗的丫鬟走了進來,中間是一個年紀大些的嬷嬷,她懷中抱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周嬷嬷抱着喬安忙站起來,欲要行禮時被一個丫鬟攔住了:“媽媽快坐着,我家姑娘聽說蘇大夫讓安哥兒一個人在這裏,她去和太太說話,怕下人們不省事,怠慢了安哥兒,特意過來陪着安哥兒說話的。”

喬安的母親蘇梅是名女醫,在揚州城的高門女眷間很是有些佳名,喬安在家中不免見過些高門大戶的管家媳婦們和母親客套,他也就會依葫蘆畫瓢的說些場面話,聽了這話,他瞧着那讓嬷嬷将自己放下的小姑娘,慢慢道:“沒有怠慢,勞姑娘費心。”

小姑娘一直看着喬安,正要說話時卻被人搶了先,停了停,她才輕聲道:“我叫黛玉。”

喬安回道:“我叫喬安。”

黛玉點點頭,聲音軟軟的:“我知道,母親告訴了我。”

林如海赴揚州上任巡鹽禦史,賈敏帶着黛玉随行,後不慎感染風寒,因朝廷公務耽擱不得,林如海留下姨娘丫鬟伺候,又留下護衛小厮聽吩咐,自己帶着剩下的護衛小厮先往揚州去了。

不料行至揚州城外時,突遇行刺,一番纏鬥後,護衛下人非死即傷,就在此危急關頭,幸得一位義士路見不平,仗義相助,救得林如海的性命,然而這位義士卻因為傷勢太重,沒等到林如海進揚州城請大夫便亡故了。

耽擱在後頭的賈敏得知消息後,心內既震驚又擔憂,帶着一衆人緊趕慢趕,奔赴揚州,此時林如海已經查清楚了為救他而死的那位義士的身份,并為他置辦了喪儀,重謝了他的家人。

此人名叫喬楊,世居揚州,薄有些家業,父母已逝,雖無兄弟,然有妻有子,其妻蘇氏是揚州城中有名的女醫,一子喬安年僅四歲。

賈敏顧不得安歇,帶着謝禮銀錢走了喬家一遭,看望喬楊的妻兒,再一次謝了又謝,不顧蘇氏的再三推辭,将謝禮留在了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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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她又忙着家中護衛下人的撫恤事宜,尚未事畢,賈敏便不堪勞累,再次病倒了。

病中多思多憂,她又想起喬家的事,想到喬家如今只剩下孤兒寡母,她不免物傷其類,怕他們無人護佑遭人欺辱。

與林如海商議過後,賈敏意欲将喬家母子二人接到林家來住,只是喬家并無壯年男子,林如海不好上門去說這話,賈敏又卧病在床,不能出門,恐怕耽擱之下,喬家當真被歹人盯上,只好下了帖子,請蘇梅喬安母子來林家一趟,好商讨此事。

黛玉已經從母親那裏知道了,喬安的父親救了她父親的性命,她沒有失去父親,喬安卻失去了父親。昨日她被母親拉着手反複叮囑過,往後喬安便猶如她的親弟弟一般,要她好生看顧喬安。

黛玉失去過一個親弟弟,她知道失去意味着往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雖然并沒有見到失去的過程,黛玉也并不明白為什麽會失去這個人,但這件事情究竟有多麽令人傷心,她已經清楚了。

黛玉便打定了主意,要聽母親的話,做一個好姐姐,看顧好弟弟。

但她沒想到,喬安看起來很平靜,說起話來也似乎看不到傷心的影子,而且他并沒有多話的意思,聽了黛玉的話只點點頭,并沒有吭聲。

黛玉有些發呆,我還想說什麽呢?我不記得了。

見兩個人沉默下來,黛玉的奶娘王嬷嬷過來抱着黛玉在榻上坐了,周嬷嬷見狀也抱起喬安來,只是她在動作間拘謹了許多。

和王嬷嬷不同,周嬷嬷并不是喬安的奶娘,她本是外地逃難過來揚州的,一家子死的只剩下她和小孫女了,因無處可去無謀生之道,加之蘇梅救了她們祖孫,便賣身到了喬家,去年喬安的奶娘要随兒子往外地去安家,蘇梅便讓周嬷嬷來看顧年紀尚小還離不開人的喬安了。

周嬷嬷為人老實,膽小懦弱,在喬家見了官宦高門家的下人便常畏手畏腳,一遭進了巡鹽禦史的家門,更是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黛玉見桌上的點心和果飲都已涼了,吩咐丫鬟去換些熱的過來,又向喬安問道:“你喜歡吃什麽點心?”

喬安擡頭瞧了眼端着點心離開的丫鬟們的背影,有點不舍道:“我都好。”

黛玉抿抿唇,道:“你比我小一歲,将我當成你的親姐姐便好,不要拘束,想吃什麽想玩什麽,你都告訴我。”

喬安眨了眨眼睛,因為母親是大夫的緣故,耳濡目染,他已經懂得了死亡是什麽,他知道死亡是不可挽回的,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

可因為年紀太小了,喬安只是明白死亡,他還不懂得失去意味着什麽,縱然經過了一場喪儀,喬安卻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失去了父親,他再也看不到父親了。

因此比起黛玉的小心,他不免顯得有些冷漠了。

喬安搖搖頭,道:“我吃的點心都是我娘開的方子。”

黛玉沒明白:“方子?”

喬安解釋道:“就是點心裏會放藥粉。”

“啊……”黛玉愈發同情地看着他,她因身子弱時常生病,從會吃飯起便吃藥,深知和藥有關的都非常難以下咽。

“對身子有益。”喬安補充道,“所以我從不生病。”

黛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果真?你從來沒有生過病嗎?”

喬安認真點着頭:“我年紀小,吃些藥膳補身子,不只現在不會生病,往後長大了不必再吃,身子也會比旁人更強健。”

黛玉更加驚訝:“好厲害!”

林家一家子人都不是身強體健的,黛玉聽到這話,只覺得太過不可思議,人原來可以不生病的嗎?

待丫鬟們再次端了點心和果飲來,黛玉便問道:“這些點心你能吃嗎?”

喬安看向中間小炕桌上擺放整齊的六碟子精致點心,和方才的花樣有了兩種不同的,俱是他沒有見過更沒有吃過的,杯子裏熱騰騰的果飲亦是他從未嘗過的,畢竟是個小孩,一看之下喬安沒能忍住,他咽了咽口水,用力點頭:“能吃!”

黛玉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謹慎道:“還是先問一問……”

她的話沒有說完,賈敏身邊的大丫鬟秋蘭走了進來,行禮後溫聲細語道:“姑娘,太太請你和安哥兒過去那邊屋子裏。”

黛玉聞言,不再糾結點心的事,向喬安道:“母親叫我們過去呢,這會子不見,你也想見你母親了吧?”

将心比心,若是在別人家裏,黛玉是一刻都不願意離開母親的。

喬安順着黛玉的話點頭,心裏頭的想法卻是相反的,蓋因蘇梅時常外出行醫,他已經習慣了白日裏大多是見不到母親的,倒是對着一口沒吃的點心,喬安有點舍不得。

由嬷嬷抱着走過游廊,喬安和黛玉先後進了正房內室,賈敏正與蘇梅在榻上對坐,她靠着引枕,面色蒼白,見兩個孩子進門來,她招了招手,聲音虛弱道:“安哥兒,玉兒,快來喝杯熱熱的奶茶,今兒外頭有風,可涼着了?”

如今已是四月,此時又已近正午時分,喬安身上已經覺出熱意,實在想不到有人還會覺得涼,一聽這話,他不禁愣了愣。

黛玉則是道:“今兒日頭好,倒不覺得涼,過會子母親也出去瞧瞧。”

板正坐着的蘇梅聞言點頭道:“姑娘說得很是,夫人這病雖該靜養,卻不好一直在屋子裏悶着,近來天氣和暖,夫人該多出門走一走才好。”

賈敏不見血色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她帶着歉疚道:“多謝妹妹為我費心,原是為着妹妹的事,才勞累你跑這一遭,到頭來倒麻煩妹妹為我診病了。”

黛玉聞言看向蘇梅,蘇大夫為母親治病了?

“醫者本分,夫人勿要多慮。”蘇梅眼中帶着幾分黯淡,但神色很平靜。

黛玉和喬安分別在自己母親身邊坐下,賈敏頭一次見喬安,便細細瞧過這孩子,只見他小小一個孩童,雖尚未長開,眉眼間已經能看出俊秀的模樣,臉頰上兩團肉又顯出幾分可愛,是長輩們會喜愛的孩子模樣。

“安哥兒頭一次到姨媽家裏來,可喜歡姨媽家裏?”賈敏坐直了身子,溫柔望向喬安,笑着問道。

喬安看了眼母親,見她眼睛裏有贊同的意思,便點頭道:“喜歡……林姑娘還陪着我說話了,姨媽家裏都很好。”

賈敏點頭笑道:“好孩子,往後你只叫姐姐便是。”

“是。”喬安望向黛玉,懵懂道,“姐姐。”

黛玉鄭重一點頭,回道:“弟弟。”

看着兩個孩子,賈敏欣慰地颔首,又轉向蘇梅道:“妹妹,咱們便說好了,往後你和安哥兒就到家裏來住着,咱們也好互相有個照應。你白日裏還是照舊往醫館裏去,安哥兒就在家裏待着,你盡管放心,我身子雖不濟,好歹家中有幾個下人能信得過,她們必會好生看顧着孩子們,照應上下內外,必不能讓安哥兒受一點兒委屈的。”

蘇梅摸了摸喬安的頭,道:“有夫人這些話,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喬安仰了仰頭,還沒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賈敏眉眼間的愁緒疏散了些,她招手吩咐丫鬟:“照着姑娘的屋子,将另外那頭的廂房收拾出來,丫鬟嬷嬷也都跟姑娘屋裏一樣,另外先選兩個機靈的小厮在二門上聽吩咐,過幾年安哥兒大了要常出門時,另外再挑幾個好的跟着。”

丫鬟領命下去。

賈敏回過頭來對蘇梅道:“往後白日裏或是妹妹夜裏歇在醫館,不在家時,安哥兒就同玉兒一樣,随我在正院裏,妹妹回來了,他就随妹妹住西邊那個院子,妹妹覺得可好?”

蘇梅并無不可,道:“夫人費心了。”

喬安這才明白過來她們這些話的意思,原來是往後他和母親就要住在林家了……

喬安忽然想到了上個月的一件事,他跟着母親回鄉下老家,村裏人都在議論村頭那戶人家。

喬安記得那家有個叫二丫的姐姐,她曾經給過自己一把桑葚,将自己的舌頭染成了很可怕的顏色,他吓得要命,以為是中毒了,好在母親及時為他解惑,才避免了一場笑話。

但這一次回去,喬安沒能再見到她,因為二丫跟她娘搬到大財主家裏去住了。

村裏人說,二丫的爹為了救村裏的大財主死了,大財主将二丫跟她娘接到他們家裏去,是為了報救命之恩,大財主要讓二丫給他兒子當童養媳。

喬安捋了捋,我爹為了救林姑娘的爹死了,我跟娘要到林家來住,我是個男孩兒,不能當童養媳,所以……

我是林姑娘的童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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