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蘇梅今日回來早了些,一進門就看見喬安正托着腮對着桌上一堆精致的錦盒發愁。
蘇梅看了眼周嬷嬷,周嬷嬷忙過來回話:“今兒太太宴客,請哥兒過去跟着見了人,人散了,太太又說都累了,就讓哥兒和姑娘各自回屋歇着了,可是哥兒回來就只盯着這些東西瞧……哦,這是太太跟前的姑娘們送來的,是哥兒收的見面禮。”
蘇梅點點頭,讓周嬷嬷和屋裏伺候的丫鬟都退下,她洗了手換了衣裳,才走過來揉了一把喬安的頭頂:“不知道怎麽處置這些東西了?”
“嗯。”喬安愁眉苦臉道,“娘,你不是說過,無功不受祿,我白白拿這些東西,就是無功不受祿呀,可姨媽那裏,我還回去,她定然不肯的,我該怎麽辦?”
蘇梅一笑,道:“你不用操心這個。”
“啊?”喬安不明白,他撓了撓臉頰,“娘,你要替我去還給姨媽?”
蘇梅彎腰揉揉喬安的臉,笑道:“我去還,你姨媽也不肯收的。既給了你,你收着就是,至于有什麽功,這些是大人的事,你現在還不用操心。”
喬安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母親要還的不是這些東西,是無功不受祿中的功。
喬安在母親手心裏蹭了蹭臉蛋,軟糯的童聲中帶着堅定:“那……等我長大了,我自己會還這個功,娘,你也少操些心,我怕你累着。”
蘇梅沒料想會從兒子嘴裏聽到這些話,她心裏頭壓了事,聽到這話一時沒能忍住鼻間的酸意,直起腰來,勉強語氣平穩道:“好孩子,娘不累。”
喬安認真道:“娘累的。”
蘇梅眼眶一酸,落了一滴淚,說話也帶了哽咽:“傻孩子……”
喬安額上涼了一涼,他擡手摸到一點濕潤,仰起頭來看見了母親眼中的淚光:“娘,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蘇梅偏頭拭淚,又回頭沖喬安笑笑,“安兒懂事了,娘高興。”
“娘不哭。”喬安擡起手來,摟住母親的腰,擡頭看着母親道,“爹以前說他會護着娘,爹不在了,安兒也會護着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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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梅蹲下身将兒子摟進懷裏,柔聲道:“安兒還小,現在娘護着安兒,等安兒長大了,你再來護着娘。”
喬安靠在母親懷裏,渾身都暖洋洋的,他點一點頭,道:“我會快快長大的。”
他有些後知後覺的想,其實他錯了,他沒有真正明白黛玉那句話的意思。
小孩兒是不能幫到母親的。
喬安也在盼着自己快一些長大了。
……
至晚飯時,蘇梅分別為賈敏和黛玉診了脈,黛玉還是吃從前的藥方,只是到明日上學前不能再費神看書了,要好生歇着,賈敏則是要再吃幾劑藥。
賈敏道:“怪我,非要這會子弄這些,該聽妹妹的話,再歇上兩日才好。”
蘇梅寫完藥方遞給秋蘭,聽了這話道:“我說這話姐姐聽了許不高興,但當大夫的一向看不得自己的病人糟蹋自己的身子,所以就算你怨我,我也得說,這幾日不論有再忙再大的事,你都只能安心養病,千萬不要再勞累了。”
此事原是賈敏理虧,她顧着林家的禮數,她家老爺在官場上的交際,想着精神好了些,不可再耽擱下去,才有了今日這場宴席。
蘇梅日日過來,自然也聽說了賈敏未及大好就在忙此事,賈敏的身子如何,蘇梅如今比賈敏自己還要清楚幾分。
賈敏體弱多病,常有纏綿病榻之時,身上的病根不是吃幾天的藥就能大好的,尚未大好就操持這麽一場宴席,必然會再度累倒,是以蘇梅早早便提醒了賈敏,建議她過些日子再行操勞,但賈敏這些年常帶病操心,這一次也是如此,所以并不大放在心上,只想着過後再養便是。
賈敏頗有些心虛,她能這麽快恢複精神操這些心,全是蘇梅的藥好,還有每日強身健體的八段錦和五禽戲,蘇梅對她們母女的身體可謂是煞費苦心了。但自己這麽一折騰,渾然不将人家的心血放在心上,實在是有愧于人,這麽不痛不癢的兩句話,還是為着自己好,賈敏非但沒有怨,心裏還更加難安了。
賈敏慚愧道:“妹妹說得在理,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若因此怨怪你,那我也太沒心了。”
蘇梅朝窗外看了一眼,夜幕降臨後,廊下的燈籠盡皆點燃,喬安和黛玉正被丫鬟領着瞧今日挂上的新樣式的燈籠。
因着喬安那些話,開藥方時蘇梅特意将他和黛玉支出去了,孩子們年紀雖小,心思卻不小,黛玉聽了這些話,定然要憂心母親的,蘇梅不願意看着這麽小的一個孩子滿腹憂慮,這不是他們這個年紀該承擔的。
“姐姐顧着自己,也是顧着玉姐兒了。”蘇梅嘆了口氣,道。
賈敏一怔,想到不久前她和蘇梅有過一段對話,頓時恍若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她前頭說着憂心女兒或許往後無母親可依靠,但現在自己在做什麽呢?
旁的事再要緊,有黛玉要緊嗎?
賈敏慢慢呼出一口氣,苦笑道:“是我本末倒置了,這世上有許多事都能事後補救,唯有人只這一條命,真折騰壞了,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
蘇梅轉過頭來看着賈敏,輕聲道:“從七八歲起,我就跟着老師在醫館裏,二十多年,有一件事我再明白不過,人死了縱有再多遺憾,到底是清靜了,受罪的都是活着的人。”
賈敏不由滾下淚來,她想到自己體弱多病的女兒,想到遠在京城老邁的母親,想到相伴多年的夫君……
賈敏常有年壽難永之憂,除卻自己不免生出的諸多遺憾,最為挂心者便是尚未成人的幼女與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母親。
如今,好容易有一個大夫說讓她放心,能治她的病,能讓她看着女兒長大,能讓她再到母親身邊盡孝,怎麽不上心的反而成了賈敏自己?
蘇梅是大夫,即便她是神醫,可她也不是神,她跟閻王争不得命,不是賈敏怎麽折騰自己,蘇梅都能救她的。
蘇梅拿自己的帕子給賈敏擦幹淨了眼淚,溫聲道:“我的話說重了,姐姐安心,往後你好生養着,我雖醫術淺薄,好歹能治好姐姐的病。”
賈敏方才一時傷感,此時回過神來,想着自己到底年長些,如此失态頗感尴尬,不禁掩面道:“我這個做姐姐的當真是無地自容了……妹妹往外頭略坐一坐,待我洗了臉再同你說話。”
“兩個小的還在外頭呢。”蘇梅笑了一聲,道,“我只說我洗手,讓人打水來就是了。”
……
黛玉對新鮮花樣的燈籠并無興趣,眼睛一下又一下往屋裏頭瞄,她與喬安被冬竹帶着到了拐角處,絲毫聽不到屋裏的聲音。
忽然,黛玉的袖子被人輕扯了一下,除了喬安再沒有別人,黛玉看都不看別人,只向喬安道:“怎麽了?”
喬安小聲道:“你別擔心,我替你問我娘。”
黛玉瞧了瞧身邊跟着的丫鬟,湊過去和喬安頭挨着頭道:“你娘會告訴你嗎?”
“會的。”喬安道,“我問我娘什麽,她都告訴我。”
黛玉鄭重點點頭,道:“好,謝謝你幫我。”
喬安搖搖頭,道:“姨媽對我好,你也對我好,姨媽對我娘也好,我對你們好,我娘也對你們好。”
因着得了喬安這個許諾,黛玉心裏稍稍輕松了些,聞言便道:“詩雲,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喬安沒聽明白:“桃和李怎麽了?我吃過桃子,但還有吃過李子,不過我吃過梨子。”
黛玉不禁笑了笑,道:“七月就能吃李子了,你再等一等。”
“嗯。”
又看了一會兒燈籠,屋裏出來一個小丫頭舀水,黛玉細眉蹙起,因問道:“這會子怎麽舀水?”
小丫頭答道:“姑娘,蘇大夫手上沾了墨,要洗手。”
喬安問道:“姨媽的藥是要這會子吃,還是吃了飯再吃藥?”
小丫頭為難道:“哥兒,我不曉得這個。”
見她嘴裏問不出什麽話,黛玉便擺一擺手,小丫頭讓人給她掀開簾子進門去了,約摸半刻鐘,小丫頭又出門來倒水,并向黛玉等人笑道:“哥兒,姑娘,姐姐們,太太叫你們進去呢!”
黛玉進門便先看母親,只見她面無異色,正和蘇梅說着閑話,眉目間更比先前更輕松了些。
奇怪。黛玉暗暗疑惑,娘好像哪裏變了似的。
“……你餓了嗎?”喬安又扯了一次黛玉的袖子,“你怎麽在發呆,姨媽問你是不是餓了?”
黛玉這才回神,見母親也關心地看過來:“玉兒,怎麽了?”
“哦,我……”黛玉眨眨眼,編了個理由出來,“我想着外頭有一個燈籠,藍色的,還怪有意思,母親讓人将那個燈籠挂到我門口去罷。”
賈敏細瞧着黛玉的神色,口中笑着應了:“好,夏禾你去瞧瞧,還有藍色的,都挂到姑娘那邊去。”
夏禾領命下去。
賈敏又道:“這麽晚了,安哥兒餓了,想必玉兒也餓了吧,咱們先吃飯再說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