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酒桌上鬧哄哄的,大家都有點兒喝高了,不大肯仔細聽別人到底在說些什麽,于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兒自說自話。

“……想想從前我們上大學那幾年,真覺得一兩百萬是好大好大一筆錢哦!但是現在呢,哎,幾千萬甚至上億資金的項目,做起來也不過就是那麽回事兒,感覺平常得很……”胖虎說着說着,猛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咕咚”一聲灌進喉嚨,然後用筷子紮起一只湯汁淋漓的獅子頭,一口咬下大半個,有滋有味地慢慢咀嚼着,腮幫子上的胖肉有節奏地一抖一抖。他舉箸四顧,感慨中略略透出一絲驕矜,頗有曲高和寡之意。

季捷坐在胖虎旁邊的座位上,半眯着眼睛,心不在焉地聽着胖虎高談闊論,有點兒羨慕,又有點兒鄙夷地瞥一眼胖虎那油光锃亮的胖臉,再收回目光,兩手圍攏了酒杯,用拇指和食指輕輕轉動着杯子,對着那半杯殘酒,夢游似的喃喃說道:“等我讀完博士,畢了業,如果能留在A市工作,我父母說了,打算給我六十萬元安家費。不知道我能用這六十萬無做點兒什麽……”

“嗯,可以當買房子的首付。”小強坐在季捷對面,向他舉了舉酒杯,很肯定地說。

季捷剛要舉杯回應小強,不料,胖虎卻很有氣勢地一揮胖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反駁道:“六十萬當首付怎麽夠用,你可別逗了!”

于是,胖虎和小強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地辯論起來,一時間争得臉紅脖子粗,卻漸漸偏離了買房子的主題。

季捷好幾次想插嘴,看意思大約是打算說一句“其實我也沒想一畢業就在A市買房子”之類的話,卻根本找不到開口的機會,只好半張着嘴,一顆腦袋一會兒扭向胖虎,一會兒扭向小強,随着兩人的争論不休,不停地轉來轉去。

我默默地坐在筱靜的身旁,覺得自己早就成了路過打醬油的看客。

“各位,慢回身——老式紅燒肉來啦!”

服務生把一只咝咝作響的鑄鐵小鍋仔從胖虎和小強之間的空隙端上桌,兩個人下意識地向兩旁一閃身,總算暫停了争論。

“怎麽上得這麽晚呀?”胖虎大聲抱怨了一句,第一時間把筷子伸向紅燒肉,“來,都快吃啊,這菜一涼就膩了。”

小強一龇牙,沖我壞壞地一樂,很應景地調侃道:“你看,沒有無緣無故的胖,是吧?”。

我會心一笑,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啤酒,覺得微微有點兒頭暈。

胖虎和小強都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當年和我一起考取了A大學,我學的是機電工程,小強學了建築設計,胖虎高考時理科成績稍微差點兒,被錄到了文理兼招的經濟學專業。

在我們讀高中那三年裏,胖虎和小強一直是全校聞名的一對杠精,挨了批評就聯合起來跟老師擡杠,沒挨批評就彼此互相杠個沒完。那時,我們全班同學的耳朵都被他倆磨出繭子了,早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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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之後,胖虎和小強在各自的工作領域裏混得都很不錯,再擡起杠來就更有了資本,全然忽略了今天飯局的主角應該是季捷和筱靜。

沒錯,這頓飯是筱靜請的,這家名叫“菜根譚”的飯店也是筱靜在網上選的,吃飯的目的是結識季捷,所以,筱靜和季捷才是飯桌上真正的主角,胖虎和我不重要,只是為他倆做引薦的中間人,而曲致強——也就是小強——更不重要,不過是由于胖虎嫌兩男兩女吃飯有點兒尴尬,才随手拉來的陪客而已。

胖虎當然是個綽號,他其實有個很文藝的真名,叫陶以文,但因為從小吃得多長得胖,樣子虎頭虎腦的,被冠了這麽一個形神兼備的綽號之後,那個真名反而很少有人叫了。

其實,大學畢業後,我和胖虎就沒怎麽聯系過。但畢竟相識多年,再加上他為人豪爽,交游廣闊,我前幾天把筱靜的事對他一說,沒過多久他就通過同學的同學和朋友的朋友,七拐八繞地聯系上了A大學哲學系的在讀博士生季捷,并約好了在國慶假期裏見面。

筱靜一聽到這個好消息,就立刻着手預定火車票。無奈那時已是九月下旬了,國慶黃金周去A市的車票早已全部售罄。筱靜急得團團轉,打算實在不行就親自去火車站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從黃牛的手裏買到高價票。最後還是譚碧波聽說了,不知想了什麽法子,居然很神奇地給我倆搞到了兩張去A市的軟卧票。他開車親自把我倆送到C市火車站,還買了一張站臺票,把我倆一直送進了軟卧包廂。

“洛霞,這位譚先生人很好嘛,對你好像也很有意思,你有沒有考慮過把他發展成男朋友啊?”譚碧波離開後,筱靜半開玩笑地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反正至少現在還不想。”我淡淡地說,雖然在心裏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譚碧波,但我倆真的連手都沒拉過,細說起來也算不得戀人。

筱靜雖然愛說話,但畢竟與我交情尚淺,一聽我這樣說,就很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天色漸漸黑透了,月亮緩緩爬上樓頂。菜根譚飯店裏,一桌接一桌的食客來了又去,此時已臨近打烊時分。

筱靜早就悄悄去服務臺結過了賬,但酒酣耳熱的胖虎和小強仍然推杯換盞,談興正濃,一點兒也沒有散席的意思。

這時,飯店的老板娘很正點地出現了,手捧一盤切成薄片的西瓜款款而來,笑盈盈地說道:“這是我們店裏免費給加的果盤。幾位吃得還滿意吧?看看還需不需要再添點兒什麽菜?過一會兒廚師就要回去了。”

大家當然明白飯店裏這種慣常的套路。

小強放下酒杯,很得體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們哥兒幾個姐兒幾個好久沒見面了,一聊起來就忘了時間,對不住,實在對不住,耽誤你們下班了。”

“哪裏,先生您太客氣啦,”老板娘滿臉堆笑,“幾位盡興就好,我們店裏沒有固定的打烊時間,只有廚師到點就會下班。廚師一旦下了班,客人要是再想加什麽菜就不方便了,所以我才過來問問。”

胖虎摸出錢夾要結賬,一聽筱靜早已結過了,就嚷嚷着自己才是東道主,非要把錢還給筱靜不可。

筱靜自然百般客氣不肯拿。兩個人你推我讓之際,一不小心把季捷面前的酒杯碰翻了,大半杯啤酒頃刻間在桌面上淋淋漓漓地漫成一灘。我趕忙用自己的餐巾掩上去,酒水才在離桌邊不到一寸遠的地方停住了,沒有淌到季捷的衣服上。

“謝謝你。”季捷禮貌地對我笑道。

“不客氣。”我也一笑作答。

胖虎和筱靜還在為誰付錢的事争執不休。

“好了,都別争啦!”小強一把将胖虎按到座位上,“改天你回請大家一頓,不就行啦?”說罷,對老板娘笑道,“讓你見笑了,大姐,麻煩你幫忙找兩個代駕司機,好吧?”

老板娘問清了車型,立刻打手機聯絡,然後對小強說,司機十分鐘之內就能趕到,請我們稍等。

筱靜扯扯我的衣角,輕聲邀我一起去洗手間。

當我從洗手間出來,在門外烘手時,發現站在旁邊那臺烘手機前的人正是季捷。

“不好意思啊,”我一邊烘手,一邊客氣地笑道,“胖虎和小強他倆太會鬧酒了,吵得我們都沒機會和你好好說幾句話。其實我們很想多問問你A大學考博的事。”

“沒關系的,”季捷很溫和地笑道,“既然都已經認識了,改天找時間再詳細聊吧。”

“可是,我們都有工作,在A市待不了太久。另外,也實在不好意思占用你太多時間。”

“客氣了,沒關系的,”他很誠懇地說,“你們要是有時間的話,明天就聊一聊,好吧?”

我趕忙道謝。

“那就定在明天下午兩點,可以吧?你倆到宿舍來找我,知道我住哪兒嗎?”他問。

我點點頭,說:“知道,胖虎——就是老陶——已經把你的電話和住址都告訴我們了。”

不知怎的,季捷的嘴角忽然微微上翹,臉上笑得就像一個孩子。

“你發現了嗎——這幾個人的名字可真有趣啊,難得的是還湊在了一起,聽着就像《哆啦A夢》裏的人物,長得也有點兒像。你看過《哆啦A夢》吧?”他幾乎是在自說自話。

“當然啦,機器貓嘛,小時候很喜歡的動畫片。”我也笑了,在那短短的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坐上了時光機,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童年,而這個初次見面的季捷,就像是我小時候的某一個玩伴。

“還有,剛才的事,謝謝你啊。”他說,眼神漸漸變得朦胧起來。

“什麽?”我不明所以地問。

“就是在餐桌上,我的啤酒灑了啊。要不是你及時把餐巾蓋上去,我的衣服就完蛋了。我這幾天比較忙,沒來得及洗衣服,現在就只剩下身上這套還能穿了……”他絮絮地說。

我有些尴尬,很不習慣跟一個完全陌生的男生站在洗手間外閑聊洗衣服的話題。

這時,筱靜也出來了,微笑着和季捷打招呼。

季捷也笑着點點頭,把烘手的位置讓給筱靜,獨自往回走。

筱靜看了一眼他微微有些搖晃的步态,悄悄對我說了一句:“我覺得他肯定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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