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距開學還剩半個月時,于悅從老家回來了。我把剩下的幹蘑菇和幹菜裝在另一只柳條簍裏,全都送給了她。

“本來還有不少鵝蛋呢,可惜天氣太熱,留不了這麽長時間,全都吃完了。”我有點兒惋惜地說。

于悅抿嘴一笑。

“這些蘑菇和幹菜就蠻好啊,等我配齊了料,改天我鹵一鍋素什錦,味道肯定不錯。”她輕快地說,從旅行背包裏掏出好幾個大線團,蔥黃、柳綠、緋紅、粉藍……顏色都很鮮亮,一并堆在了床上。

看着這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亂的五顏六色,我不解地問:“你弄這麽多絨線幹什麽?”

“這是嬰兒牛奶棉線,”她又從包裏抽出幾根環形編織針,“我哥家要生小孩了,我媽說讓我幫忙給孩子織幾件小衣服。”

“你會織東西呀?”我好奇地擺弄着那幾根軟軟的織針。

“會,但織得不是很好,上大學那幾年跟室友學過。”于悅說,“哎,快說說,我不在的這些天,你和那個譚碧波相處得怎麽樣了?”

“平靜無波。”

“無波?你是說……分啦?”于悅一不小心,把一團粉藍色的棉線掉在地上,線團兒骨碌碌徑直滾到我的腳邊。

我彎腰把線團撿起來,撣掉沾在上面的浮灰,又遞還給她。

“你過度解讀啦,”我沒情沒緒地說,“沒分,但也沒什麽進展。不過就是每周見一兩次面,吃吃飯,聊聊天,連手都沒拉過,基本上跟網友差不多。”

“噢,你這也算是給足姜小麗面子了,要是實在不喜歡,幹脆就分了算了。”于悅毫不掩飾地說,“話說回來,你到底覺得他哪些方面不适合你呢?”

我一時語塞,半晌才有點兒口拙地說道:“我……其實他也沒什麽不好,說實話,我覺得是我自己有問題。”

“你能有什麽問題?”于悅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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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地想了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我覺得,我已經找不到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感覺了。”

于悅似乎根本沒聽懂,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只好一路解釋下去。

“我是說,我找不到談戀愛的那種感覺了。真的,我一點兒也沒騙你。其實,從介紹對象的角度來看,譚碧波真沒什麽不好,即便算不上滿身都是寶,至少也可以說有很多優點。但是,不瞞你說,我每次和他相處的時候,心裏總有一種在打牌或者談生意的感覺。你能想象嗎?就是那種‘你出了J,我要還是不要,出Q還是出K’的感覺,總是在窺探對方的心态,掂量自己合不合适,吃沒吃虧。真的,我和他之間一直都是這種狀态,所以我心裏經常一陣陣地煩,覺得特別累。你知道,打牌和談生意這兩件事我一向都不擅長。雖然也懂得基本原理,但我從不打牌,買東西也盡量去明碼标價的店鋪……”

于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索性把想到的都說了出來。

“最糟糕的是,我偶爾就能感覺到他原來的老婆出現在我們的日常交往裏。我知道這麽想是我不對,因為我們都有過從前。但是,我真特別讨厭這種感覺。将心比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會這麽想,是不是也能在我的衣服上隐約聞到一絲柯玉實的味道。”

于悅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發現她的眼裏流下了兩行清淚。

“哎呀,你這是怎麽啦?我都沒哭,你哭什麽呀?”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胳膊。

“我哭,是因為我聽懂了。”她抽泣着說,“我問你,洛霞,你覺得你和柯玉實還有可能重新在一起嗎?”

這是于悅第一次當面談及我和柯玉實曾經的婚姻,我一時張口結舌,半晌,才幹巴巴地說:“我……從沒認真想過。”

于悅索性抹着眼淚哭開了,邊哭邊說:“洛霞,讓姜小麗幫你再去問問柯玉實吧。我知道你不方便開口,明天我就找機會去和姜小麗說……”

“不,不要。”我像被燙到似的顫抖了一下,截斷她的話,“你別以為我是抹不開面子。于悅啊,你仔細想想,柯玉實根本不需要姜小麗去提醒。我離婚之後,人就住在他家從前的舊房子裏,工作還是他爸從前幫我找的,手機也是從前和他一起買的,如果他有心想找我,分分鐘都可以找到,難道還用姜小麗去幫忙嗎?”

于悅呆了好一會兒,才抽着鼻子說:“對不起,洛霞,你不怪我吧?我就是覺得你還在愛他。你這麽美,這麽好,他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錯過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幾張面巾紙,塞到于悅手裏,看着她擦幹眼淚。

“剛離婚那些日子,我也以為自己還愛着他,”我低聲說,“但現在我更覺得,我一直愛着的,很可能是那種和他談戀愛時的感覺。”

話一說出口,我愣了兩秒鐘。然後,仿佛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內心,我也哭了,哭得比于悅還傷心。

新學期開始之際,于悅被調到校工會去當幹事,不再做機電學院的教務秘書了。

“至少以後工作沒那麽累了。”她來從前的辦公室收拾東西,邊說邊把自己的零碎雜物從辦公桌、文件櫃等地方一樣一樣翻出來,一并丢進一只大紙箱裏。

我在一旁幫忙,問她:“知道誰來接替你嗎?”

“聽說是一個新入職的應屆生吧,也是女的,好像叫郭什麽什麽的,我還沒見過呢。不過,學院讓我倆明天交接工作。”

于悅抱着紙箱,晃晃悠悠地走了。

她走後還不到五分鐘,系辦文件櫃上那個高高的雜物山就倒了。我猜大約是因為她剛才抽走了其中某幾樣東西,改變了山體原來的應力結構吧。反正各種作業本和文件夾什麽的像雪崩一樣稀裏嘩啦一齊砸下來,使她原來坐的那把椅子瞬間遭遇了滅頂之災。

我立刻打電話給還在半路上的于悅,向她通報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她興高采烈地說晚上要請我吃水煮魚,慶祝一下自己死裏逃生。

新來的教務秘書叫郭梓涵,濫大街的名字,長相也很普通,遠不如于悅漂亮,但性格比于悅文靜,特別不愛說話,不知道是天性如此,還是對新環境不大熟悉的緣故。幸好一同分來機電學院工作的還有一位叫筱靜的輔導員,是剛從S大學哲學系思想政治教育專業畢業的碩士生,和我共用一間辦公室。筱靜的性格很活潑,稍微緩解了一些我因為于悅調離而感到的失落。

盡管有筱靜在,我仍很想念于悅,于是比以前更常流連在她的公寓裏。

“那個郭梓涵呀,就像個悶葫蘆,來了都快半個月了,我也沒聽見她說過幾句話。”我悠閑地坐在于悅的床沿上,手裏織着她從老家帶回來的一團粉藍色嬰兒牛奶棉線。

前些日子我已經跟于悅初步學會了編織,這幾天正在興頭上,主動要求給她即将出世的小侄子織衣物。她說我可以試着先織一個簡單的小帽子,就幫我起好了底邊,讓我接着往下織。

“是嗎?我這些天聽到的風聲可不是這樣的,而且,我保證不是空穴來風。”于悅漫不經心地說。

從機電學院調去校工會之後,于悅就成了我眼中的消息靈通人士。我總是一邊饒有興致地聽她向我傳播各種小道消息,一邊暗暗覺得她變得越來越八卦了。

“我聽紀委的人說,這個郭梓涵來報到才兩天,舉報她的電話就跟着打到咱們學校來了。”于悅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舉報什麽?她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難道還能貪污腐化嗎?”我愣愣地追問。

“那倒不能,我聽說是她生活作風上的事兒。”于悅在不經意間,竟用了一個很有年代感的說法。

我抿嘴一笑,聽她神秘兮兮地繼續說道:“據說這個郭梓涵在讀研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她的同學,但那男的在老家已經有老婆,好像還有孩子。舉報電話就是那個男人的老婆打過來的,堅持說郭梓涵知三當三。”

“那……紀委找她談話了嗎?”我問。

“找了,不過是委托我們工會的女工委員找她談的。”于悅說,“可是據郭梓涵自己講,她是被誣陷的,因為讀研的時候,她和那個男同學争過科研項目什麽的。不過,唉,人嘴兩層皮,這種事兒,鬼知道誰說的才是真的呢?”

我忽然有點兒擔心起郭梓涵來,問:“那……學校打算怎麽處理?”

于悅撇撇嘴,說:“本來就是私生活上的事兒,無憑無據的,學校還能怎麽處理?大家都說,那男人的老婆打電話來的目的,也不過就是想敗壞一下她的名聲。”

“噢,那就難怪她一直不愛說話了,剛來那幾天,眼皮還腫腫的,像哭過了似的。” 我邊織邊說。

于悅就“嗤”一聲笑了,說:“她眼皮腫可不是哭的,交接工作那天我就問過她,她說是不久前做過了醫美。”

“就是割了雙眼皮呗?”我問。

“我沒仔細問,但似乎不像你說的那麽基本,我看她好像是開過了眼角,做掉了眼袋,還憑空造出了兩個酒窩兒。”于悅說。

“喲,這人還挺上進的。”我笑着轉開話題,說,“和她一同來咱們學院的那個筱靜倒是挺愛說愛笑的,性格有點兒像我妹妹洛雁。”。

“是嗎?”于悅正在織一件鵝黃色的小上衣,手指動得飛快,織針發出輕微的有節奏的“咔咔”聲,“她應該比你大一兩歲吧。”

“不,是三歲,我問過了。”我說,“而且你肯定想不到,她兒子都上幼兒園了。”

“什麽?”于悅停下編織,奇道,“她也是應屆生,這怎麽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的?她說她大四那年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本科一畢業,馬上就結婚了,發現自己懷孕之後,立刻就跟研究生院申請休學一年,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她的孩子已經三歲多了。”

“天哪,這才叫開了挂的人生,”于悅感嘆道,“聽起來好像連一分鐘也沒浪費掉。”

對于悅的這句話,我當時不過一笑,幾天之後,才深刻體會到了它的準确性。

由于上班時總湊在一起聊天,筱靜與我很快就熟絡了。自從知道了我在A大學讀過書,她就一直問我能不能幫她聯系一下,找個哲學系的博士生指點一下考博的事情。

當我把筱靜的請求告訴于悅時,她正在公寓的小廚房裏,用我給她的幹蘑菇和幹菜做素什錦。

“怎麽樣,讓我說着了吧?”她頭也不回地問,“你答應啦?”

“答應了,”我有點兒無奈地說,“整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怎麽好一口回絕?”

事實上,在答應筱靜的請求之前,我的确在心裏猶豫了好一陣子。

我和柯玉實在A大學時是同班同學,離婚之後,我就徹底斷掉了和大學同學之間的聯系。我的同事和朋友或者知道,或者猜得到,幾乎從不對我提起與A大學有關的話題。但筱靜剛來系裏工作還不滿一個月,又跟我在同一個辦公室,平時很少有機會能聽到關于我的閑話,很顯然并不知道這一點。

“那你找到合适的聯系人了嗎?”于悅問。

“我找了我的高中同學,和我一起考上A大學的,現在已經畢業了,就在A市工作。他答應幫忙聯系一下,至于能不能成,我就不知道了。”

于悅沒再說什麽,把做好的素什錦盛進一大一小兩個保鮮盒裏,扣嚴盒蓋,把大的那盒遞給我。

“我不要這麽多,吃不掉。”我推還給她。

“傻瓜,不會拿去和譚碧波一起吃?”于悅笑道。

“我……和他還沒熟到這個程度吧。”我遲疑地說。

于悅把那盒素什錦裝進一個塑料拎袋裏,不由分說地挂到我的手腕上,說:“唉,親,你不可能總是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那樣去談戀愛。如果你還想結婚的話,有時候就要适當地跟自己妥協一下,也許會有更好的結局。”

于悅的話多少還是有些刺痛了我,我低下頭,不敢擡起眼睛看她,唯恐辜負了朋友的一片真心。

“那你呢,妥協了嗎?”我盯着自己的腳尖問。

“當然,我不僅妥協了,而且早就跟自己和解了。”于悅笑着說,“我已經想好了,就打算一個人一直獨自生活下去。”

“看把你能的。”我也笑,拎着那盒素什錦,告辭回家。

那天夜裏,我又拿起了許久未用的望遠鏡。

一彎殘月挂在天邊,C市的夜空難得如此晴朗而明淨。我極目向天空的深處望去,呈現在望遠鏡視野中的仿佛是梵高筆下的《星空》,遙遠而神秘,璀璨而深邃,看得久了,有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仿佛整個天庭都在圍繞着一個遙遠而未知的圓心慢慢轉動。

在對面的樓上,頂樓那個穿紅衣的女人從中一躍而下的窗口黑洞洞的,原本敞開的窗子早已不知被誰關上了。

于悅做的素什錦很好吃,我終究沒有拿去與譚碧波分享,而是一邊看星星,一邊用一支牙簽把它們從盒子裏一塊接一塊地紮起來,全都自己吃掉了。

也許是因為吃得太多了,胃裏酸酸的,很不舒服。

躺在床上,我無論怎麽數羊都睡不着。

綿羊、山羊、羚羊、灘羊……在我的腦海中一只接一只地從那道莫須有的栅欄上一躍而過。其中有一只帶黑色斑點的白綿羊,每次輪到它跳的時候都會在栅欄上絆一下,跌倒在地,再爬起來,後退幾步,助跑,重跳。

我發現那只羊長着和柯玉實一模一樣的臉,就很想把它從隊伍中剔除掉。可是,它固執地反複出現,絆倒,爬起來,後退,助跑,重跳,那張和柯玉實一模一樣的臉上帶着柯玉實常有的那種專心致志的表情。

後來,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從腦海中剔除它,還是盼望着再看到它。

群星漸漸隐去,天亮了。

幾朵流雲從窗外的天空中飄過,很悠閑,不知最終飄去了何處。

我嘆息一聲,起床刷牙洗臉。

譚碧波打來電話,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揉了一把仍然有些泛酸的胃,不假思索地拒絕了,然後,喝一杯溫水,出門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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