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季捷的博士生宿舍位于A大學西南角。筱靜和我從正門進去,幾乎穿過了整個校園,才走到那裏。
228房間的門半開着,室內正在用很高的音量播放着原聲英語。
筱靜聽了片刻,低聲對我說:“好像是哈佛公開課。”然後,擡手在門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室內的英文講話聲戛然而止。
季捷把門拉開,見是我倆,很紳士地一笑,側身讓到一旁,說:“請進。”
他的寝室比我想象中的整潔許多,只有兩張床、一個書架、一個衣櫃和一套桌椅。床和書架都是鋼管制成的,噴了米白色的油漆;衣櫃整個兒嵌在牆壁裏;書桌上擺着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一只很樸素的臺燈夾在桌面左上角,黑色燈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椅背上搭着一件紅白兩色運動服上衣。
“哦……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多餘的椅子了,兩位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坐那兒吧。”他搓搓手,指指屋裏那張顯然沒人住的空床,略帶歉意地說。
“謝謝。”筱靜文雅地一笑,拉着我并排坐在床沿上,環顧四周,禮貌地說,“你的寝室收拾得好幹淨啊,完全不像我印象中男生寝室常有的樣子。”
“可能是因為這屋子裏只住了我一個人,東西少,不怎麽具備髒亂差的條件吧。”他有些自嘲地調侃,把門開大些,從書桌下面的紙箱裏摸出兩小瓶礦泉水遞給我倆。
“謝謝。”我和筱靜同時說。
“不客氣。”他低聲回應道。
空氣裏隐隐彌漫着一種初見的尴尬氣氛。我們三個人都面帶微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
“那個……不好意思啊,”季捷可能覺得自己畢竟是主人,硬着頭皮開口說道,“我這個人有點兒臉盲,再加上昨天晚上實在喝了不少酒,”他看看筱靜,又看看我,紅着臉問道,“你們二位,是誰要報考我們哲學系的博士生來着?”
“是我。”筱靜立刻說,笑着看了我一眼,給季捷打圓場道,“我倆長得的确有幾分相像,也難怪你分不清。就連我們C城科技大學的學生也經常把我倆搞混呢。”
“噢,懂了,那你是筱靜。”見筱靜點頭稱是,季捷就把目光投向我,說,“那你就是洛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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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言地微微一笑。
季捷收回目光,拍拍桌面上那厚厚一疊書本,對筱靜說:“我今天上午簡單翻找了一下,這些都是我以前備考時用過的書和資料,現在沒什麽用了,你要是不嫌棄,就先拿去用吧。”
筱靜趕忙起身道謝。
“但是,只看這些還遠遠不夠,”他補充道,“我咨詢過我們哲學系的幾位老師,他們都說,今年你還需要另外準備幾本書和幾種資料,我都記在這裏了。”他從那疊書本的最上面拿起一張寫了十來行字的A4紙遞給筱靜,“你看,我查過了,這些打了勾的,在網上可以買到;這些沒打勾的,你就只好另想辦法了。”
“噢。”筱靜看着那張書單,面露難色。
我碰碰她的胳膊,低聲建議:“你可以先去我們C市科技大學的圖書館找找看。”
“哦……我覺得你們理工科院校的圖書館不大可能會收藏很多這種哲學方面的專業書。”季捷說,“要不這樣吧,我先在A大學內幫你們借借看,如果借到了,你們就複印下來,這麽做雖然有點兒小貴,但比較省心,能很快就把資料都搞定,然後就可以安下心來複習了,你們覺得怎麽樣?”
“哎呀,那真是太感謝你了。”筱靜趕忙說。
“沒關系的,舉手之勞。”季捷笑道,“那你們留個電話給我吧,我如果借到了,就通知你們。”
筱靜留下了她的手機號碼,又閑談片刻,順勢邀請季捷一起出去吃晚飯,但他謝絕了,說自己約好要去導師家面談。筱靜也不好強求,又客套幾句,就拉着我起身告辭。
季捷找出兩個塑料購物袋,指指桌上那一疊複習資料,說:“分成兩袋裝吧,一個人拿可能會太重了。”
筱靜謝過他,把資料分裝好,我倆各提一袋,告辭離開。
走出季捷的宿舍沒多遠,筱靜就評價道:“他這人還真挺實在的哈,也挺熱心。”
“是啊,我猜他肯定一直在讀書,沒怎麽工作過,所以不像胖虎和小強那麽圓滑。”我随口應道。
“不會吧,他看上去年紀可不小了。”筱靜說。
我不大相信,說:“我怎麽沒覺得?”
“他應該有三十歲了吧,只多不少。”筱靜篤定地說,“我婆婆常說,看男人的年紀要看脖子,看女人的年紀要看手。”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仔細回憶一下,只記得季捷個子不高,五短身材,長着一張白白胖胖的圓臉,眉毛淡,眼睛小,還戴了一副度數很深的近視鏡,實在想不起他的脖子到底長什麽樣。
不過,為了驗證筱靜的理論,我就地取材,仔細比對了一下我倆的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筱靜比我大三歲,單從臉上很難看出來,但她的手的确不如我的圓潤,皺紋也更多,指關節處的顏色也比我的暗淡。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在我倆的手上游移,不禁微微一笑,轉開了話題,說:“不知道以後季捷肯不肯幫我引薦一下要報考的導師。”
“那你剛才為什麽不問問他?”我不解地問。
“現在問了也是白問,我還什麽都沒複習呢,見了導師也沒什麽好談的。另外,我畢竟跟他不熟,一下子提出太多要求肯定顯得很招人煩,萬一被他拒絕了,以後反倒更不好開口了。”
我對筱靜的深謀遠慮點頭稱是,想起于悅曾說她是“開了挂的人生,一分鐘也沒有浪費掉”,越發覺得此話有理。
A大學所處的地段雖然不算繁華,但在學校周邊卻也聚集了一大批主要做學生生意的各種小店,更有數不清的小商小販沿街游走,頗為熱鬧。
筱靜和我走出校門,在路邊的冷飲店裏買了兩只甜筒,混跡在以學生為主的人群中邊走邊吃。遇到喜歡的店鋪就進去随喜一番,倒也十分惬意。
這樣游游逛逛,我倆的手都癢了,于是,我買了一把挺漂亮的魚形牛角梳子,筱靜給她兒子買了一只很柔軟的絲絨抱抱熊。
我倆也不打算正經吃晚飯了,打包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又沿途買了各種心儀的小吃,大包小裹地提回賓館。
“這些東西其實都挺胖人的哈。”我笑道,把食物都擺在床頭櫃上。
“沒事兒,今天不減肥了,咱們敞開吃。”筱靜把空調的冷氣開到最大,盤膝坐在床上,打開電視,選了一檔綜藝節目,和我一起邊吃邊看。
吃到一半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
“噢,媽。”她用一只油汪汪的手按開了手機揚聲器,嘴巴努力蠕動,想把食物盡快咽下去。
我起身拿起電視遙控器,研究了一下,把電視機調成了靜音。筱靜對我點頭致謝,用口形無聲地說道:“是我婆婆。”
我對她一笑,起身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卻見她已變了臉色。
“壞事了,洛霞,我兒子出水痘了!”她皺着眉頭說。
“真的嗎?”我不得要領地問。
她根本沒注意我在說什麽,徑自說道:“我婆婆說孩子發高燒都快四十度了,哭得小臉兒趣青,誰也哄不好,”她眼圈兒一紅,語調裏帶上了哭音,“說是在幼兒園傳染上的,可是他半年前剛打過疫苗呀,我還以為就不會被傳染了呢。唉,我就怕他不懂事用手亂抓,要是感染了,留疤了可怎麽辦哪……”
我們商量的結果就是,筱靜立刻搭長途客車返回C市,而我繼續留在A市等待季捷的消息,幫助筱靜複印考博資料。
仿佛巫師一揮魔杖,筱靜和她那碩大的行李箱瞬間就消失了。房間裏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小吃。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有筱靜和我在一起,我就是陪同筱靜到A大學聯系考博的洛霞,就是胖虎和小強的高中同學洛霞。如今筱靜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就如同那個從所羅門的寶瓶裏釋放出來的妖怪,瞬間恢複了原形,又成了曾經和柯玉實一起在A大學讀過四年本科的洛霞,曾經拉着柯玉實的手在A大學附近四處游蕩過的洛霞,曾經和柯玉實領過大紅結婚證的洛霞。
“我現在已經是他的前妻了!”我說,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左右相鄰的房間裏是否隔牆有耳。不過,我還是本能地把聲音放低些,下意識地扭緊雙手,自言自語道:“我真不能再想他了!”
我關掉電視,從床邊抓過手袋。
與筱靜帶了那只碩大的行李箱不同,我來A市只帶了一只A4紙那麽大的手袋,裏面只裝了一瓶面霜、一部手機、一包濕巾、一包無紡布內褲、一瓶谷維素、一張銀行卡和一本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弄假成真》。
我拿出那本書讀了幾行,卻發現房間的頂燈和床頭燈太過昏暗,讀起書來非常吃力。
我丢下書,重新打開電視,握着遙控器胡亂換臺,終于挑了一部已經演到第三十集的連續劇。
我平時不追劇,能認出的影視明星也很有限,之所以挑了這部劇,只是因為我覺得劇中的一個演員長得與姜小麗很有幾分神似。
姜小麗既是柯玉實的高中同班同學,又是我現在的同事。因為與柯玉實結婚,我和她一度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又因為與柯玉實離婚,我倆的關系明顯淡了下來,即使她只字不提柯玉實,仿佛世上從無此人,即使她最近很熱心地給我介紹了譚碧波,我見了她還是心情複雜,手足無措。
我嘆了口氣,忽然意識到電視屏幕上已經換了別的節目,扭頭看看床頭櫃,卻着實怔了一下——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把剩下的那些小吃全都吃光了。
我把各種包裝紙都塞進吃空了的肯德基全家桶裏,把全家桶丢進房間一角的紙簍,再次驚詫于自己居然能一口氣吃下這麽多東西。
這時候要是有一碗筱靜親手泡的碧螺春就好了,我心不在焉地想,用電水壺接了半壺自來水燒開,把賓館房間的茶包丢進杯子裏,給自己泡了一杯茶。
我正在喝茶的時候,手機響了。
“洛霞,剛才季捷給我打電話,說他已經把書借齊了,讓我有時間去拿一下。你現在就跟他約個時間好不好?”筱靜幾乎是在喊着說,背景是長途客車行駛時呼呼的風聲和車廂裏嘈雜的人聲。
“好。”我放下茶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