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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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學校門前有棵白桦樹嗎?我們就在那棵樹下見面。”季捷在電話裏這樣和我約定。
我當然知道那棵白桦樹,不僅知道,而且印象深刻。
我還記得柯玉實第一次拉着我的手從那棵白桦樹下走過,是在我們大一下學期開學後不久。那時正是早春,那棵白桦樹剛長出嫩葉,樹幹隐隐泛着青色。
柯玉實指着樹幹對我說:“你看,那兒有一雙眼睛,正沖着我們笑呢。”
我順着他的手勢擡頭望去,只見那樹幹上果然有兩個并列的皮孔,以相同的弧度微微向下彎曲着,正中各有一塊深褐色的圓斑,看上去的确很像一雙微笑的眼睛。
“據說,樹幹上這種皮孔是樹在生長過程中掙裂了樹皮形成的。”我說。
柯玉實輕輕“咝”了一聲,說:“這聽起來好像很疼啊,讓我想起小時候因為長得太快,腿上偶爾就會有的那種生長痛。”
我怔了一下,笑着調侃他:“大哥,您這是怎麽聯想的?樹沒有神經,不會痛,好吧?”
柯玉實微微紅了臉,捏捏我的手,很認真地說:“洛霞,別再想什麽‘皮孔’和‘神經’了,就認為這雙眼睛正在笑眯眯地為我們祝福,行嗎?”
行,當然行。
此後,我一直這樣想了好幾年,可最終卻發現這樣想是錯的。
我已經有多久沒看到這棵白桦樹了?
一年?或者更久。
此刻,我又站在A大學校門前,緩緩擡起頭,只見秋日的晴空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蔚藍,幾朵流雲悠然飄過天際,很輕盈,很高遠。
校門前那棵白桦樹枝葉紛披,在秋風中微微搖曳,樹幹上那雙彎彎的笑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只是那眼神有些飄忽,有些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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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走到樹下,與那雙眼睛對視許久,覺得那眼裏的神情分明是嘲笑。
“你嘲笑我,我能理解。”我垂下頭去,低聲說,“沒錯兒,我和他已經分開了。”
我不知道季捷為什麽偏要選在這棵樹下和我見面。
雖然他如此安排肯定與柯玉實無關,但我心裏仍然覺得有些異樣。
遠遠地,越過疏疏落落的行人,我看見季捷從A大學的校門裏走出來,穿着褪色的條紋T恤衫,毛邊的牛仔褲上有好幾個破洞。
在大學裏,男生的裝束好像多少年來都沒什麽明顯的變化,我下意識地這樣想着,努力把臉上的表情調整成平淡而溫和的樣子。
“嗨,久等了。”季捷很随意地朝我點頭一笑,眼角彎曲的弧度和樹幹上那兩只并列的皮孔幾乎完全相同。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定了定神,才有些口拙地說:“沒……我才來不過幾分鐘。”
“資料我都找齊了。”他卸下肩上的背包遞給我,“你就這樣連我的背包一起拿走吧,印好了再聯系我。你可千萬別弄丢了,這些全都是我借的,萬一丢了,我的麻煩就大了。”
“放心,肯定丢不了。”我說,鄭重地接過背包,“謝謝你,那……我就回去了。”
“哎,你等一下!”他在我即将轉身離去的一瞬間叫住我,“這些資料裏有一本《中國哲學前沿講義》,是我從導師手裏借來的內部文獻。他最近偶爾就會用到。你先複印這本,好吧?複印好了就聯系我,我得盡快把它還給導師。”
“好。”我想起筱靜今天下午評價季捷熱心又實在,不禁微微一笑,“那我現在就去找複印社,争取早點兒印完還給你。”
“現在嗎?”他有些詫異地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九點多了,附近的複印社都打烊了吧。”
“我記得校內有幾家學生經營的複印社一向開到很晚,”我不确定地說,“我去碰碰運氣。”
男生二舍附近的什果吧還在,小小的霓虹燈招牌在夜幕中閃閃爍爍,窗口透出柔和的橘色燈光。
我拉開紗門走進去,在幽暗的光線下,只見店內還有三四對顧客坐在火車座上低聲交談。
“學姐,好久不見。”
還是原來的店長,那個比我低一屆的幹練女孩。她還記得我,從吧臺後面轉出來,笑容親切。
“你……還沒畢業嗎?”我詫異地問。
“六月份就畢業了,但我保研了,店裏生意一直不錯,就繼續經營下來了。”她笑着說,“學姐,你們畢業後去了哪裏?”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知道她口中的“你們”是指我和柯玉實。
“我們都在C市。”我含糊其辭地說。
“那你這次回學校來是……”
“噢,我來複印一些資料。”我看向立在店堂一角的複印機。
差一刻十一點的時候,我在博士生宿舍樓下撥通了季捷的手機。
“你說你的導師可能急用的那本書我已經複印完了,我現在就在你的樓下。”
“噢,那我馬上下來。”
幾分鐘後,他從樓門口走出來,還穿着那件條紋T恤和破洞牛仔褲,只是在T恤外面套上了那件紅白兩色的運動服上衣,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好像剛洗過的樣子。
“你這麽快就複印完啦?”他接過我遞還的書,随手翻了一下,有些詫異地問。
“嗯,幸好這本書不算厚。多謝你,我先回去了。”我轉身欲走。
“哎,”他叫住我,有些局促地說,“都這麽晚了,我送送你吧。”
我頗覺意外,笑道:“不用,那樣太麻煩你了,校園裏一向挺安全的。”
“不麻煩,我正好要去校門口買點兒吃的。”他立刻說。
我沒理由反對,就和他一路同行,兩個人卻都不由自主地沉默着。
我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顯然他也不是。我想起筱靜曾堅持要我陪她一同去季捷的寝室,頓時覺得她很有先見之明。
我正琢磨着該說點兒什麽來緩和一下尴尬的氣氛,手機卻很正點地響了。
“洛霞,我剛到C市,正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先給你打個電話,免得回家一忙起來就忘了。”筱靜急切地說,“你聯系上季捷了嗎?”
“早就聯系上了,我都已經複印完一本書了,其餘的明天接着印。”我說,再次有感于筱靜的高效率,同時很自豪地覺得自己的效率也不低。
“好,好,實在是辛苦你了,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
“吃飯可以有,但其實真沒什麽辛苦可言。反正我就一個人,在哪兒待着都一樣。這邊的事情你就先不用操心了,好好在家裏照顧孩子吧。”
打這通電話的時候,我和季捷正巧從什果吧門前路過。
打烊了,店長剛鎖好門,轉身看見我,揮手打了個招呼。
“學姐,你回去啦?”
“是啊,明天我還來印資料,拜拜。”我也笑着揮手。
“哎,學姐你等一下!”她叫住我,走上前來,從手裏拎着的一只保溫袋裏掏出四盒酸奶和四支吸管,“幫個忙,你和學長拿回去喝掉吧,放心,都是今天新做的,我怕放到明天就不新鮮了,本來也打算拿回寝室去請大家幫忙喝掉。”
當看清站在我身後的季捷時,她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詫異。
我臉上一紅,見她的保溫袋裏還有四五盒酸奶,忍不住問道:“你這樣不會賠錢嗎?”
“還好啦,”她對我一笑,露出八顆整齊的小白牙,“本來我也沒打算賺很多錢。再說,要是把哪位顧客的肚子喝壞了,生意反而會受影響。”
我道了謝,接過酸奶,和店長作別。
柯玉實說得不對,什果吧的水果撈不是用過期酸奶做成的,因為店裏根本就沒有過期的酸奶,我邊走邊下意識地這樣想。
“你這位小學妹還挺誠信的。”季捷贊道。
“是啊,我剛才就是在這家店裏複印的書。”我說,分了兩盒酸奶和兩支吸管給他。
“噢,謝謝。我還一次也沒來過這裏呢。”他應道。
我們捧着酸奶邊走邊吸,邊吸邊走,話題自然而然也多了起來。
“你不和筱靜一起考博麽?”
“不,我是本科學歷。”
“那你可以考碩啊。”
“我現在是輔導員,學校規定只能考思想政治類的,但我本科學的是機電工程。”
“那沒什麽,我原來也是學理科的。”季捷說。
“真的嗎?”
“是啊,我本科是數學專業,碩士考了邏輯學,都是在N大學讀的,博士才來這兒學了科學哲學。”
“噢,那你在這之間工作過嗎?”
“你是指就業嗎?沒有,”季捷說,“我一直在學校讀書。”
噢,如果一直讀書,讀到博士生第一年也就二十七八歲,那他應該不像筱靜說的那樣至少有三十歲了,我暗自思忖,什果吧酸奶的事我已經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去告訴柯玉實了,但季捷年齡的事我一定要告訴筱靜。
我下意識看了季捷一眼,只見他正在低頭喝酸奶。天很黑,我完全看不見他的脖子什麽樣。
深夜十一點的校門前幾乎沒有行人,附近的店鋪全都打烊了,只有一輛攤煎餅果子的小餐車還停在路邊,主人靠在一張折疊椅上低頭擺弄手機。
“就剩這一種吃的了,你去買吧,我要走了,謝謝你,再見。”我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
“你住哪兒?”季捷問。
“農墾賓館,就在前面,五分鐘的路。”
“這麽晚了,我還是送你過去吧。”
“那你先把吃的買了吧,別回來的時候人家走了。”
“不能,我偶爾夜裏就出來買吃的,那個煎餅果子攤每天都過了十二點才收。怎麽,你在這兒上學的時候不是這樣嗎?”
“這個……我真不知道,宿舍十一點就熄燈了,十一點半鎖樓門,我從沒這麽晚出來過。”
“噢,我忘了,你在這兒讀的是本科。”
這樣說着,我們從校門前那棵白桦樹下走過。
我回頭看了它一眼,樹幹上那雙眼睛也正注視着我,微笑中略帶一點兒詫異,與什果吧那位學妹店長剛才的眼神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