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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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悅正式喬遷新居的時候,已經臨近新年了。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按照C市的習俗,搬了新家通常都要請一次客,美其名曰“暖房酒”。于悅在新居附近的一家川菜館裏預定了一個包間,邀請了十餘位私交甚好的同事前來聚餐,其中當然包括我。
“我這輩子也就搬這一回家了,特意選在今天給新房子燎鍋底兒,平安夜,也算讨個口彩吧——平平安安。”她一邊說,一邊興致勃勃地給大家倒果汁。
來的客人中有機電學院的,也有校工會的。
于悅大學畢業後,先在C市科技大學機電學院做過兩年教務秘書,去年調到校工會當幹事。她在學校裏交往的人比我多,這十來個人中就有兩三個是我完全不認識的。
筱靜不在座,這我并不奇怪。不是因為她複習考博沒有時間,而是因為她分來我們學院工作時,于悅剛好調走,她倆之間并無交集。
但令我倍感意外的是,郭梓涵居然也來了。
當然,雖然她和筱靜同時入職,但由于她接管的是于悅從前那一攤工作,所以肯定與于悅有過一些工作上的交流,不過,我真不記得聽于悅說起過兩人之間有什麽私交。
她就坐在我的左邊,與我隔開兩個座位,和大家親熱地寒暄着。此時,她已經懷了六個月的身孕,臉上挂着準媽媽特有的那種恬靜而滿足的笑容,身上那件很寬松的紅色羊絨大衣也掩不住明顯凸起的孕肚。
我覺得她已經與一年前剛入職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僅僅是結婚和懷孕帶來的表面上的變化,更深刻的改變在于她現在待人接物的風度,那麽成熟穩重,那麽自信篤定,再也不複當初那種青澀而羞怯的模樣。
于悅站起身,拿着好幾種飲料,很殷勤地給在座的每一位客人都加滿了杯子。我忽然注意到她不知何時把頭發修短了些,還做了個挺漂亮的新造型,看上去既活潑,又幹練。
我默默地坐在桌旁,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細細觀察在座的每一個人,熟悉的,不大熟悉的,完全陌生的,感覺大家似乎都與我印象中的樣子不大一致了。
置身于熱切的交談之中,我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是河床上的一顆鵝卵石。雖然河一直是那條河,但周圍的一切卻每時每刻都在不斷變化着,河水不停地流過,魚兒不停地游過,只有我一直靜靜地躺在河底,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
來的都是女客,沒有人喝酒,大家邊吃菜邊閑聊,一個小時左右也就散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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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冷路滑,走下飯店門前的臺階時,我和于悅一左一右攙着郭梓涵的胳膊。
“謝謝,我老公開車來接我了。”她笑着對我倆說。
那輛寶藍色的雪佛蘭轎車果然停在飯店門前的車位裏。車門打開,我怔住了,下車向我們走來的竟然是譚碧波。
“這是我家老譚,這是我的同事于悅和洛霞。”郭梓涵給我們做了介紹。
譚碧波一副初次見面的樣子,并不特意看我,很得體地向衆人問好,謝過我們關照郭梓涵。可我總覺得他的臉上隐約浮動着得意的神色。
于悅從前并沒有見過譚碧波,此刻親熱地攙着郭梓涵的胳膊,笑嘻嘻地逗他:“知道我搬家為什麽非得請你家小郭來吃飯嗎?因為我是她的前任。”
譚碧波一怔,不确定于悅只是單純地開玩笑,還是有意挖苦他。
我看到他飛快地向我瞥了一眼,就趕忙笑着解釋道:“老譚,你別聽于悅亂說,她剛搬進新房子,樂糊塗了。她是想說,她從前也在機電學院做過教務秘書,你家小郭是接她的班。”
譚碧波很配合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惹得大家一片哄笑。
郭梓涵小心地捧着肚子,也很有分寸地跟着笑。
我們的演技可真稱得上是實力派啊,我邊笑邊想,只是,我們為什麽要這樣辛苦地演給別人看呢?好像完全沒有必要,但我們似乎下意識地決定要演,雖然很久以前就分手了,居然仍很默契地互相配合着。
大家在飯店門前和于悅道別。
“哎,洛霞,你去哪兒?”越過衆人,于悅拉住了我的胳膊。
“回紅化街呀,”我說,“我得回去洗洗衣服,再不洗,明天就沒穿的了。”
她一笑,放開了手。
排隊等公交車時,我看見譚碧波和郭梓涵的車子從我面前的馬路上不緊不慢地駛過。
譚碧波從前那輛遮陽板背面帶着手指印的半新不舊的銀灰色轎車應該已經被賣掉了吧,同時被處理掉的很可能還有他家沙發靠背後面的毛絨玩具、床上的三只枕頭、衣櫃裏的絲綢睡衣、衛生間裏的粉紅色毛巾和牙刷、鞋櫃裏的小碼拖鞋,以及其他一切帶有舊日遺跡的物件。
我不知道譚碧波是如何認識郭梓涵,并娶她為妻的,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喜歡她,還是只覺得她宜室宜家,更或者,他也可能懷有一絲報複我對他不辭而別的憤懑情緒。
我忽然看到了更深層次的譚碧波,對他此前對我說過的關于季捷的那些往事也開始産生懷疑。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已經不想知道真相。
也許,這些往事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真相,有的,只是現在這種無言的結局。
公交車走走停停,天色已經黑透了,沿街的商鋪用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勾勒出無數聖誕樹和雪花的形狀,看上去晶瑩而浪漫。
去年的平安夜裏,我答應了季捷做他的女朋友。
去年的平安夜裏,柯玉實站在紅化街車站附近那棵長着哭泣的眼睛的白桦樹下,提着一袋熟食等着我,卻看到我和季捷在風雪中一同夜歸。
“C市海關車站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帶好随身物品,從後門下車,開門請當心……”
我在報站器略嫌生硬的語音提示中被人流裹挾着走下車,卻猛地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到站。
然而,來不及了,車已經開走了,片刻之後,站臺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擡眼望去,馬路斜對面就是C市海關大樓,在高聳的鐘樓上,大鐘的指針剛剛斜過七點。我靜靜地站了片刻,沒有在原地等下一班車,而是轉上過街天橋,走到馬路對面。
我不是一個愛逛街的人,不過對這一帶還算熟悉。海關大樓西面緊挨着C市商檢局,那是柯玉實工作的地方。從前我們在一起時,我經常來這一帶。但離婚之後,我還是第一次再來。
商檢局辦公樓上所有的窗戶都沒有亮燈,大家當然已經下班了。單位停車場旁邊那家熏醬店還開着,略顯簡陋的店門前也裝飾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我信步走過去,推門而入,一股曾經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你好,顧客,需要點兒什麽?”身着雪白制服的售貨員微笑着招呼我。
“哦,來一串肉棗、半斤楓葉肉幹,再來一條熏紅腸。”我毫不遲疑地說。
她熟練地稱好食物,裝進購物袋,遞到我手上,仔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确定地笑道:“是你啊,有好長時間沒來過啦。”
我定睛細看,售貨的居然還是從前那位年長的店主,難得的是,過了這許多時候,她居然還記得我。
“是啊,我搬家了,住得遠。”我一邊付款,一邊笑道,“這次也是偶然路過這兒。”
她點點頭,微微鞠躬送我出門。
站在曾經熟悉的街道上,我雖然剛吃過晚飯,卻還是趁沒人注意之際打開購物袋,揪下一顆肉棗捏在手心裏,每隔幾分鐘就悄悄啃下一點兒。
這家店裏的肉棗很美味,風幹得也恰到好處,入口很有嚼勁兒。從前柯玉實經常買給我,好多個晚上,我倆靠在床頭,邊看書邊啃肉棗,一小串肉棗就能把一整晚都打發掉。
這裏離市中心不遠,兜兜轉轉,我來到了火車站附近的商業街。
大大小小的商鋪都開着,五顏六色的廣告牌上寫着各種節日促銷信息。我随便挑了幾家店進去随喜一番,給自己買了一雙鞋子和一件長外套。
我提着好幾個購物袋走在街上,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融入周圍的人群了。
不期然地,在人潮湧動的步行街上,我看到了柯玉實的背影,走在我前面兩三米遠的地方,挽着一個年輕女人的胳膊。
我下意識地快走幾步,緊跟在他倆身後,低下頭,胡亂地拉起外衣的帽子,蓋過自己的頭頂。
“……我小時候吃的點心都是我爸媽自己在店裏烤的,上大學之後才偶爾在外面買一點兒。第一次吃泡芙的時候,我都不知道那裏面裹着那麽多稀奶油,一口咬下去,弄得滿手滿臉白花花的,別提有多狼狽了。”那年輕女人捧着一個紙袋子,從裏面揀出一顆泡芙,小心地先吮一下,把裏面的稀奶油吸掉一部分,然後才放進嘴裏,笑道,“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覺得我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特別給你丢人啊?”
“哦,不,當然不。”柯玉實的回答聽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你現在就應該多吃一點兒東西,這樣對你和孩子都好。”
那年輕女人往他身邊靠了靠,過了一會兒,又說道:“老公,我們再買一杯酸奶喝,好不好?”
我的心沒來由地一緊——是啊,捧着酸奶邊走邊吸,邊吸邊走,好,當然很好。
“還是不要了吧,”柯玉實說,“太涼了,外面這麽冷,你還懷着孩子,別受寒了。”
不知怎的,我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淡淡的疲憊,以及其他一些只有我才能領悟的含義。
我默默地停住腳步,看着他倆的背影在人群中漸行漸遠。
那年輕女人個子很高,即使穿着平底的雪地鞋,看上去也只比柯玉實矮兩三厘米,身形瘦瘦的,但給人一種很幹練很結實的印象,整個人的風格與我截然不同。
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适合做柯玉實的妻子,才能與他的父母和平共處吧,我默默地想,走向路邊一家賣飲品的小店,敲敲外賣的窗口,說道:“一杯酸奶。”
直到夜很深了,我才回到紅化街。
當出租車路過街口的公交站時,我看了一眼車站附近那棵白桦樹。
去年這個時候,柯玉實曾經站在那棵樹下,渾身顫抖;還有季捷,曾經在那裏向他借過打火機。
此時,那棵樹下什麽也沒有。
我努力透過夜色望去,仿佛又看見了樹幹上那雙哭泣的眼睛。
在樓下,我掏出鑰匙開門。油漆剝落的樓門上很醒目地貼着一張紙。
我用手機照着讀了一遍,那是一張拆遷通知。
我用力拉開樓門,樓道裏的感應燈早就壞了,在黑暗中,我慢慢摸索着一級一級爬樓梯,忘記了用手機照個亮,甚至忘記了害怕。
一切都在變,包括我自己。
該來的,無論是幸運還是厄運,總會在某一個時刻踏着優雅的步子翩翩而來。
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調整好心态,與之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