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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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拆遷手續那天,我見到了柯玉實的父親,因為紅化街那套小房子的房産證上寫的是他的名字。
他比我記憶中的發福了些,當然也變老了些,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來一條腿微微有些跛。
“給您添麻煩了,叔叔。”我改回了和柯玉實結婚前對他的稱呼。
“哪裏,哪裏,”他看了一眼手裏的拐杖,有些局促地笑笑,說,“我這不是什麽大毛病,就是痛風犯了,一走路腳就疼。沒啥大事兒,吃上藥,過些天也就好了。咱們得去社區辦手續,對不?”
我笑着點點頭,本想問問他為什麽沒開車來,卻沒有開口,只和他一起慢慢往紅化社區辦事處走。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其實啊,我本來打算讓小實拿着我的身份證來和你一起辦手續,但是呢,你阿姨最近身體不好,總得往醫院跑,今天碰巧有個檢查要做,我腿腳不方便,就只好讓小實開車帶她去了。”
我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你阿姨”是指柯玉實的母親,我的前婆婆。在我的印象中,她的身體還是蠻好的。
我忍住了沒問她生了什麽病,用平淡的語氣說:“我覺得您還是親自來比較好,畢竟柯玉實已經再婚了,如果他妻子知道他來見我,總歸是不太好。”
他略顯吃驚,有些局促地問我:“小實再婚,是姜小麗告訴你的吧?”
我笑着搖搖頭,說:“叔叔,我們雖然年輕,卻也不是小孩子了,姜小麗怎麽會做這麽讨人嫌的事呢?是我自己有一天在街上看見他們了。我還知道您要當爺爺了,恭喜您。”
他有些尴尬,似乎還有些傷感,半晌才說:“唉,這人和人之間,說白了還得講究個緣分。洛霞啊,你知道我當初為啥沒把這套房子過戶給你不?我就是盼着有朝一日你和小實還能有個轉機。當然啦,這都是我的私心,小實和他媽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倆都以為這套房子早就過戶到你的名下了呢。但是,現在……”他頓了頓,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嗐,咱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我還沒問過你呢,你是打算要安置房,還是打算要補償款呢?”
聽了他剛才那些話,我的心裏竟泛起了一絲久違的感動——我一直以為他當初不肯把房産證更成我的名,是因為舍不得把房子給我,沒想到他竟然還真盼望過我和柯玉實複合。
見我不回答,他就接着自說自話:“我看你還是要安置房比較好。我聽說這次動遷的幾處安置房雖然地點都有點兒偏,但房屋結構都挺不錯,而且面積也都不小,根本沒有單室的,最小也是個雙室;雖然都不能馬上就交鑰匙,但添一點兒錢就能得着一套将近一百平米的大房子,就算等上一年半載,其實也挺合适……”
只是“添一點兒錢”嗎?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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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的“一點兒錢”,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在C市科技大學工作兩年多的全部積蓄。
我當然也很希望能像于悅那樣有一個自己的房子,裝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擺滿自己喜歡的物件,但做成這些事情所需要的錢,我目前真的很難負擔。
我不能向父母和妹妹借錢,因為他們也不富裕,并且他們不知道我與柯玉實已經離婚,根本想不到我會需要一大筆錢。
我也不敢向銀行申請貸款,因為我将來會面臨很多不确定的情況——我的學歷只是本科,如果想在C市科技大學待下去,必須讀碩,甚至讀博;我的父母年紀越來越大,日後醫療和養老的費用大部分都要由我負擔……
想到這兒,我打斷了他的話,有些突兀地說:“叔叔,其實,我打算拿補償款。”
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勉強地笑道:“你看我這個人啊,歲數大了,總是滿腦子男人思維,容易把事情想得太偏。你一個女孩子,自己買這麽大一個房子有什麽用?你還這麽年輕,肯定不能總是一個人啊,當然還是拿補償款更實惠,也更省心……”
沒過多久,我領到了拆遷補償款,我的銀行卡上忽然多了我有生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錢。
搬家的工作随即也開始了。
紅化街的那套小房子裏原先也沒有多少擺設,很容易就被搬空了。搬走的東西一部分放在我的辦公室裏,另一部分放在于悅閑置下來的教師公寓裏。
我沒有急于給自己找住處,于悅搬去新居之後就沒再回從前的小公寓住過,我暫時就住在那裏。另外,我是學院的輔導員,想在學生宿舍裏找到一張空床位也不是什麽難事。
我最後一次來這套小房子裏,是因為一條舊被子,我本來不打算要了,但于悅說墊在教師公寓的床上大小正合适,睡上去能更軟和些。
我把那條舊被子捆成一卷兒,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忽然覺得很疲憊。
我想休息一會兒再走,就撥通了洛雁的電話,然後坐在被子卷兒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聊天。
“雁兒,我昨天往你的銀行卡上轉了一筆錢,你查一下,看看到沒到賬。”
“好,我這就查……哎呀,姐,你為啥轉給我這麽多錢呀?”
“還能為啥?你和呂誠都老大不小的了,別總這麽拖着,春節之後好好挑個日子,該結婚就早點兒結婚吧。這幾年你倆肯定也都攢了點兒錢,再加上我轉給你的這些,扣除交給咱爸媽的彩禮錢,剩下的也應該夠辦一場婚禮了。”
“姐,可是,我也不能白拿你這麽多錢啊。”
“什麽叫‘白拿’?這是我借給你的。我現在暫時也沒啥用錢的地方,你不用着急,想啥時候還都可以。”
“可是,姐,你借我這麽多錢,我姐夫知道嗎?他們家裏同意嗎?”
“當然知道了。這是我自己的錢,跟他們家沒關系。我願意借給你和呂誠。”
“噢,我姐夫從德國回來了嗎?”
“還沒呢。”
“姐,你快要放寒假了吧,啥時候回家來啊?咱爸咱媽可想你了。”
“我今年不打算回家了,想和你姐夫一起出去到處看看。”
“你是說你要出國旅游啊?那太好了!他在德國都快兩年了吧,肯定很熟了,能帶你去不少地方,你有這麽個機會可真難得。”
“是啊,是挺難得。而且,大家都說那邊的風景挺美。”
“沒錯兒,我也聽說挺美。雁兒,姐想起來還有點兒事要辦,先不聊了。”
“行,姐,你忙你的,有空兒再聊。”
那捆舊被子雖然不重,但提在手裏走路卻很不方便,我只好把它像軍訓拉練時那樣背在背上。
我小心地走下樓梯,走上樓門外窄窄的小路。一輛車在我後面按喇叭,我趕忙笨拙地閃到路邊。
這片街區裏的很多住戶最近都在忙着搬家,從我身邊開過去的這輛小貨車上拉的就是一些舊家具和雜物,用很大一塊苫布蓋着,馬馬虎虎地攔了幾道繩子,看上去搖搖欲墜。
車子在經過一個淺坑時颠簸了一下,一個閃光的小物件從苫布下掉出來,滾落在粗糙的油渣路面上,“啪”一聲摔成了好多小碎片。
那車子并沒有停下來。駕車的人根本沒意識到有東西掉落了。
我走上前去細看,那似乎是一只細長的彩色玻璃杯,沒摔碎時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驀地,我認出了它曾經屬于住在我對面頂樓上的那個女人,在她墜樓的前夜,我曾經在望遠鏡裏看到,她用這只美麗的杯子優雅而傷感地喝下了此生最後半杯紅酒。
寒假如期而至。我早已預定了機票,理好了行裝。
啓程前,我沒有向任何人道別。
在C市機場的航站樓裏,我背着癟癟的背包,手裏攥着一張飛向南方的單程機票。
走過安檢門的那一瞬間,我突發奇想,如果我此刻拼命希望自己搭乘的這趟航班失事,如果我的想法被安檢設備探測出來了,我只這麽想想,應該不至于被算作是危害公共安全吧,但不知道機場還會不會允許我登機。
如果我真的遇難了,我會得到保險公司的賠償。這筆賠償金最終應該能被交到我父母的手裏。他們有了這樣一筆額外收入,再加上洛雁出嫁的彩禮錢,此生只要不過于浪費,不遭遇戰争或者饑荒,應該能衣食無憂,平安終老。
可是,這種事大概率不會發生,因為據說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
旅行只能給生活增添一段額外的游離的時光,我最終還是要回來,回歸種種平淡的日常。
然而,即使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也千差萬別,就像阿加莎克裏斯蒂在《長夜》裏寫的那樣——有人天生被幸福擁抱,有人天生被長夜圍繞。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旅行。
我混跡于登機的人群中,走過廊橋,走進機艙,驚訝于空姐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地挂着同一款笑容,美麗,但有些空洞。
我找到自己的座椅,安頓好背包,舒适地坐下來,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柯玉實,你曾經說過要帶我去南方看一看,現在,我們出發了。”
飛機滑過跑道,轟鳴着起飛了,越飛越高,穿破雲層,飛翔在燦爛的陽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