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念真心無皈依

一念真心無皈依

蘇宣此時的樣貌也跟一開始相差甚遠,她的眼睛通紅,臉頰兩側流下兩道深深的血淚,一直延伸到下巴。

一頭長發無風自動,在空中飄舞,表情是全然淡漠的,仿佛此刻萬物都不在眼中。她的一雙眼睛像兩眼幹涸的泉,暗淡無光。赤着腳停在半空之上,安靜地睨着下方的落日。

她沒有說話,此刻的夢籠之中沒有半點聲音,就連風聲也似乎停止了。

“太吵了。”蘇宣嘶啞空靈的聲音忽然響起。

她的眉頭不停抽搐着,慢慢擡起雙手抱緊了頭,好像真的在忍耐着什麽受不了的噪音,“好吵!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你們不要哭了啊!啊——”

那些黑氣瞬間向外膨脹開,伴随着她刺耳的尖叫聲似音波一般蕩開來,向着周圍無差別掃蕩。

“嗞——”觸及到林臻跟前時卻像被眼前的一層無形屏障阻擋住,只發出了類似強電流通過電阻時電火花爆破的聲音。

林臻立刻向一旁的落日看過去,發現她全身都籠罩在黑氣之中,被濃稠的霧氣一點一點吞噬掉。他們離得不過兩步遠,但她連她的面容都快要看不清了。

“落日……”林臻向她伸出手,身周的無形屏障似乎連聲音都隔住了,林臻只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在其中回蕩,并沒有傳出去。

這是……林臻摸向自己胸前的附身符,才發現那枚小小的木牌竟然微微發出紅光,有些發燙。她緊緊将附身符握在手中,再去尋找落日的身影。

不過幾個呼吸間,再擡頭林臻就已經完全置于黑暗之中。只有周身那層無名的屏障發出點點瑩瑩金光,看不清周圍的人,也看不清周圍發生了什麽。

“落日!”林臻試圖伸手撥開面前的黑霧,但除了讓護身符變得更燙毫無作用。怨氣深重得密不透風,辨別不清方向,好像一腳踩空就會掉下萬丈懸崖,林臻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也似乎踩在了岌岌可危的懸崖邊上。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值得讓落日将自己護得這樣嚴密。

林臻呆在霧氣之中又過了許久,也許是身處黑暗之中的緣故,對時間流逝的感知力變得遲鈍,林臻覺得自己困在其中過了一個又一個許久,心也在一刻接一刻的無邊等待中逐漸焦躁了起來。

終于在林臻快要忍不住想要丢開護身符沖出黑霧的時候,眼前忽然一亮,霧氣消散開了。

林臻迅速凝神向周圍看去,在看到落日安然無恙朝她看過來的視線的一剎那,松了一口氣。

落日對她似無奈般地笑笑說:“不過才一會兒,你怎麽就這麽着急出來?”

她上前一步,擋在她的面前。微仰起頭,看着蘇宣,嘆了口氣說:“我不知你會有這麽多怨念,确實是我錯了,或許我當初不應該在你眼前現身。”

蘇宣此時身體旁邊的黑氣顏色似乎比一開始時淡了許多,她躺在仰倒的金身神像上,木制的神龛碎了一地。

她聽到這句話有些愣住,瞪大了血紅的眼睛。她以為落日身為神靈會被挑戰會對落敗狼狽的她出言諷刺幾句,或許至少會說一些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樣冷言冷語,但唯獨沒有想到落日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你在道歉?你向我道歉?”她血紅的眼眶裏又留下血淚,順着下巴砸落在地面上。

蘇宣忽然想起那個十歲生日的黃昏,她抱着一捧新摘下的像雪一樣潔白的山荊子花,快樂地跑過一條接一條的街道。路過的鄉親、好友都笑着問她捧着花做什麽去。

她抿着嘴偷笑,并不回答,手肘、臉頰都被草葉藤棘劃出了一道一道的傷口,那些傷口絲絲作痛,但她絲毫不在意。連母親心疼地想拉她去處理傷口也不理。她一心只想跑到金烏廟裏去。

把花帶給樹上的姐姐看……他們都說金烏大人是玉面陽神,只有她知道,那是一個喜歡在古木上睡覺的漂亮姐姐……

落日走過去向蘇宣伸出手,臉上帶着一抹笑,和那天十歲的蘇宣雙手舉起花束給她看時露出的笑一摸一樣。

她似乎從未怪過她,蘇宣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眼眶裏又不斷地流出血淚,卻又不敢看她了。蘇宣将視線轉移到寺廟外,那裏現在還是一片光潔的土地,但是剛剛卻是哀嚎遍野、殘缺不全的屍|體堆積如山的。

救命!

救救我!

好痛啊……

那些血肉混進泥土裏的人向她連聲大喊。

太痛了,是的,正是因為太痛了,所以沒有人願意去承擔這個慘烈的後果。誰都不願意,連皇城那些人、那些讀聖書的君子也不願意。所以金壇村被刻意地遺忘了。沒人活下來,他們的仇恨被遺忘了。

這才是最痛的。

而這些年除了神靈的回應再也沒人記起過他們,他們諱莫如深似的,将他們視作不幸的少數,甚至将他們看作是一國之尊受到損傷的恥辱。

與其說是她恨落日,倒不如說是恨自己,恨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只不過是只有落日回應過她罷了。

“你沒有錯,或許真的犯了一點錯也不至于是罪大惡極、始作俑者,誰都不應該把這些都算在你的頭上。”落日半蹲了

下來,看着她接着說,“就算不是你,那些人也會打進來,誰都沒有怪過你,小宣。”落日說。

那些黑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減少,起初還黑得粘稠的霧氣轉眼間已經淡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

蘇宣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臉,臉上留下的血淚似汩汩的溪水,落在地面上也是虛幻的,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你到我這裏來,我送你離開這裏。”落日仍然向她伸出手。

蘇宣哭着笑了起來,笑聲逐漸放大,“沒人怪過我嗎……”

林臻站在一旁看着,觀察着蘇宣的表情不自覺皺起了眉。

有點不太對勁。

只見蘇宣凄然一笑,搖了搖頭,慢慢直起身,說:“來不及了,金烏大人,已經來不及了。”

林臻心中一凜,快步上前,将蹲在神像前的落日拉入懷中,用背部擋住了沖面而來的大火。

寺廟之中忽然燃起熊熊的大火,蘇宣張開雙臂緩緩升半空中,像極了當初那個絕望懸梁自盡在神樹前身影,被大火吞噬,逐漸消失不見……

原來,當初村子被屠盡之後,蘇宣在自盡前曾将這裏付諸一炬。

背後傳來一陣猛烈的劇痛,林臻拉着落日從火光中向寺廟外跑去。在跨出寺廟大門的一瞬間,那塊金烏殿的牌匾也砸落了下來。

林臻用手捂住落日的雙眼回首看去,只見蘇宣單薄淡淡的身影立在熊熊燃燒的古木前、烈火之中,向她們望了過來。

“對不起。”她聽見她說。

林臻眼中呲呲冒着冷氣,決然地轉過頭,強忍着背部傳來的的劇痛拉着落日離開這裏。

什麽對不起,不過是想自我安慰罷了。一個焚燒神寺的神使,根本就不配得到神靈的垂憐,只不過是她幸運得遇到的恰好是落日罷了。

這世上,人事不能盡則被叫做是天意,天意如此哪個笨蛋還敢逆天而行。這世上有那麽多神靈,偏偏沒有像她這樣的,這樣不愛惜自己的羽翼,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被影響。

林臻疾步快走,抱着落日的胳膊将她推扶在自己身體前方,不容她向後看,也不容她後退。

她覺得自己胸腔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充滿了橫沖直撞的一股惡氣,也許是蘇宣的那句‘僞神’開始的,又或許是落日那句‘我錯了’開始的。

總之,她不知道為什麽很生氣。

“你做什麽直接沖出來?說了多少遍不要立于危牆之下,你一個血肉之軀有多脆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傷到沒?”落日有些着急地向後看,她沒有用力掙脫林臻的束縛,是怕自己會讓她傷上加傷。

“沒有,你呆在這裏不要動。”林臻把她帶到一個空曠的地帶。自己卻轉身走進了一家農戶的院子裏。

落日沒有明白她要做什麽,呆站在原地。

林臻走進院子裏,果然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幾個大號木桶。她又去一旁一般存放工具的耳房裏查看,又成功地找到了一架木推車,果然一般開發礦物的地方就是會有這種便于運輸的工具。

她又找來幾個木盆,從院子中央的水井裏挑出井水,将木桶和木盆都盛滿水,放置在推車上撸起袖子就向火海之中的寺廟沖了過去。

落日站在空曠的長街上,看到林臻推着架沉重的、上面還放滿水桶水盆的木推車沖出來,一臉錯愕。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她向熊熊燃燒的寺廟的方向跑去。

這下她沒法淡定了,擰緊了眉跟在後面,在後面看到她背後猙獰的燒傷時眉頭幾乎都要擰斷開。

她從前怎麽沒想到林臻養成了這樣一個性子,說她莽撞都是在誇她!小時候那個擦破點油皮都要哼哼唧唧哭半天的小女孩怎麽變成了今天這樣子。

林臻推着推車在寺廟門口停下,抱着木桶就要往裏面沖。卻被趕了過來的落日攔住,她嚴厲地瞪着她說:“我剛剛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是嗎?你抱着水桶是想在夢籠裏救人嗎?蘇宣早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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