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誰人道早有離別
誰人道早有離別
林臻搖了搖頭,沒有解釋,只說了句你留在外面,接着就向着火勢還沒有那麽大的寺廟院子裏沖過去。将木桶裏的水盡數潑在了院子中央被舞臺子圍起來的樹根處。
那古木周圍沒有什麽助燃物,只有因為慶典修建的一條一米多寬的環形舞臺。她将水潑在舞臺連着火焰的地方。并将周圍雜物清理個幹淨。
雖然她是在較為開闊地帶,但是由于寺廟正殿的火勢實在是太大了,飄散出的滾滾濃煙還是嗆得她睜不開眼睛來。
林臻撕下一塊裙擺,浸在水裏捂住口鼻,接着出去抱了第二桶水。那棵古樹枝葉太過繁茂,靠近正殿的樹枝還是被燎到了。
她正要再進去,落日忽然伸手攔住了她,皺着眉問:“你這是在幹什麽!”
林臻回過頭看着院子裏一處枝葉正燒起來的古木,有些着急道:“樹!那棵樹還是可以保住的!水潑不到的地方只能把燒到的樹枝剪掉,再把周圍牆上的可燃物清理掉……”
落日握着她的胳膊加重了力道,問:“我問你!救那棵樹做什麽!”
談話間,火苗已經慢慢舔到樹木另兩支主枝幹上,林臻想要先掙脫開卻因手裏抱着水桶不敢有大動作沒有成功,她急迫地快速解釋道:“這棵樹我原來不知道它是什麽樹怎麽被弄成那樣的,但是來到這裏就全明白了。蘇宣已經崩潰,這裏要不了多久就會潰散,你先放開我,在那之前我至少能保下這棵樹!”
落日聽得一愣,手中一松,看着林臻抱着水桶捂着口鼻又重新沖進火海之中。
什麽叫至少要保住這棵樹,她在開玩笑不成?這裏是夢籠之中,所有的東西都是虛幻的,又怎麽能說是保住?她那麽聰明不會不清楚才對。
落日轉過身子看向院子濃煙之中拿着東西救火的人,她身後的傷口滲出大片的血跡,破損的衣服黏在上面,頭發也被火苗燎到變得亂糟糟的,臉上全都是熏出來的黑灰跟汗水抹在一起的痕跡……整個人都是黑乎乎、髒兮兮的,也只有……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夢籠之主已然崩潰,支撐着的神力也被收回,這個夢境正在漸漸地潰散。
天空像是忽然漏了一個大洞,遠處的山間出現了兩個太陽。接着周圍的房屋開始迅速坍塌,被塵土、青草漸漸覆蓋上,像是被按了加速鍵幾個瞬間就變成了它們一開始在另一個世界的樣子。
最後則是那座金烏殿,整個寺廟和大火化作細碎閃爍的光點向上空緩緩飛起,那棵參天的古木也是如此。
林臻停了下來,平複着急促的氣息,擡手擦了一下頭上的汗。看着眼前雖然被燒掉半邊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葬于大火的神樹,嘴角漸漸上揚,那些光點圍繞在她的周圍,帶着暖洋洋的氣息。
她沒想過原來夢籠崩塌也可以這樣平和、夢幻。林臻回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落日,想對她笑一笑,卻因轉身的動作幅度大扯到後背的傷口頓時眼前一黑,變成呲牙咧嘴地猙獰一笑。
剛剛一心只顧着救火,根本忘了自己後背上的傷。
別太得意忘形了,林臻。她在心裏暗暗說道。
然而落日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盯着林臻的臉,擡腳向她走了過來。
漫天光點晃晃悠悠地向上空升騰起,慢慢消失在逐漸破碎的天邊。落日撥開那些湊上來的光點,冷着一張臉走到林臻面前,她沒有說話,但林臻不自覺地就縮了下脖子,對她笑一笑說:“其實根本不疼,火也沒有燎到我,你看!”她張開雙手。
落日盯着她,眉頭鎖得很緊,剛擡起一只手。
林臻立馬扶住額頭大聲叫道:“我還是覺得自己傷得挺重的,有些失血過多,啊,頭好暈。”
誰知落日只是擡起手擦了一下她鼻子上沾着的灰,問道:“既然傷得挺重的為什麽要回來?”
林臻一愣,其實這個問題她也沒有多想,說是一時氣血上頭沖動了,卻也似乎不太對。反正她就是覺得這個事非做不可,那麽漂亮的一座神寺,那麽壯觀的一棵神樹,怎麽可以就這樣被毀掉呢。即使是假的也不行!
但這些話說出口就未免太過無厘頭,她尴尬地撓了撓頭,轉過頭看向旁邊幾乎完全化作光點,就只剩下一點樹幹的神木,對落日說:“你看,這神樹還是沒有被燒掉。”
落日随着她的視線望了過去,琥珀色的眼睛裏依舊沒什麽波瀾,“什麽神樹,破木頭罷了。”
她從蘇宣還是選擇歸于大火的時候情緒就一直不高。
林臻向她靠近,歪着頭看向她的眼睛,說:“蘇宣是自己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應該不會傻傻地想太多吧?”
落日擡起手放在她的頭上,摸了摸她亂糟糟灰撲撲的頭發,笑了一聲,開口道:“你不知道……你知道為什麽一般神明很少、不,是幾乎不在現世現身嗎?”
“為什麽?”林臻心下一跳,她想起來剛剛落日一臉落寞地說她不該在出現在蘇宣面前的。
落日看着她眼裏終于沁出點點笑意,說:“因為神靈是絕于世界之外的,我從前不懂,現在總算是有點懂了。”
她仰頭看向一點一點破碎的天幕,“人世各有各的苦難,神是幫不上什麽忙的,若是太過沉浸其中,會染上欲念就不能長久。”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要随着那些光點一起飛到天邊去,林臻伸手握住她的手,說:“誰說你什麽都沒幫上,你至少讓我知道了蘇宣,知道了這裏發生過的事,我會記得他們,我回到現世之中就會幫他們找到存在過的痕跡,幫他們記錄争取讓更多人祭奠他們,這不算改變嗎?”
落日轉頭看向她,眼裏的堅冰好似漸漸被融化,驀地笑出聲,伸出手指輕輕抵在林臻的眉心,說:“你确實是最特別的那個。”
轉眼間,寺廟已經消失殆盡,最後一塊神木也化作成星星光點,向天邊那個最後消失的太陽飛了過去。
神樹完全消失的一瞬間,林臻突然感到右手心裏多了一點東西,還沒有等她張開手低頭去查看。身邊忽然響起“叮——”的一聲,周圍的景色忽然大變。
支離破碎的天幕像是終于撐不住了,嘩啦啦地碎裂開,天邊的其中一顆太陽迅速墜落下來,頓時一陣天旋地轉。
“抓緊我。”落日伸手握住她,單手在胸前掐訣,隐約有一聲悠遠的鴉聲傳來,忽然一陣狂風吹過。林臻只好暫且把手心裏突然出現的光滑物體握緊,在大風中眯着眼睛擡起手擋住自己。
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正是入籠之前的長街上了。
此時已然夜色殆盡天光大亮,街上出現了零星幾個路人,從她們身邊神色如常地走過,她們兩人突然出現在長街上卻沒引起任何的注意。
這次出夢籠林臻好像更适應了一點,沒有像上一次反應那麽大直接暈了過去,只感覺一陣眩暈,有點像暈車後症狀。應該是因為和落日一起的緣故,她幫自己承擔了大部分沖擊。
林臻腳下一個踉跄,落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避開她後背上的傷,想要攔腰抱起她。
林臻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忙說自己還能走。
落日不贊同地看着她,但最終也還是由着她。扶着林臻站穩了之後就松開手。
她靜靜地看了林臻一會兒,忽然擡起手,用手指在林臻的額頭上輕輕畫了幾筆。
林臻目光一怔,愣愣地看她的手指在自己眉心動作。
“心安身健,百病不侵。”她說道。
林臻瞬間感到一股溫暖的氣息順着眉心到達了五髒六腑,全身都好像浸在溫度舒适的溫水之中,差點忍不住呻吟出聲。
沒過一會兒,背上的原本還疼得厲害的燒傷也好像變得舒緩了,這是……林臻驚異地看向嘴角噙着笑意的落日。
“這是神明的祝願。”落日說,“也是我的一點私心,我要謝謝你在夢籠之中救了那棵樹,雖然它并不是很重要。”
林臻擡手摸了摸眉心處,心裏不自覺地想,神明不能現身果然是有原因的,如果将這份神力清晰地展露在人類的眼前,免不了會引起争鬥。
畢竟人類就是這樣脆弱但欲壑難平的種族。林臻看向落日望着自己溫柔平和的眼睛。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句話。
如果她的眼裏只有自己一個人就好了。
“神也會有偏愛的人嗎?”林臻開口問道。
都說神愛世人普渡衆生,是不是她待所有人都這樣?
落日垂下視線,笑道:“如果我說有,會不會太奇怪?”
她清澈透亮的琥珀色眼瞳顯得十分坦蕩,林臻卻聽得心下一動,還以為她會避而不答,她說這樣的話簡直就像……
就像她在撒嬌一樣,林臻臉上發燙。搖了搖頭說:“我們會回司令府吧,這麽長時間不回去會出問題的吧。“
落日看向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沒有說話。清晨露重,空氣中漫起一陣寒霧,雖然已經快要到孟夏了,但是早上還是有些涼,寒意絲絲縷縷地一點點滲透到林臻的身體裏。
“落日?”林臻在她的沉默中終于察覺到些許不對勁。
只見落日閉上眼,手指抵在耳朵上,像是在側耳傾聽着什麽。
“啞——”遠處山尖飛來一只通體漆黑的烏鴉,叫了一聲,盤旋在林臻的上方的天空。
“啞——啞——啞——”它接着又叫了幾聲。
林臻擡頭看過去,向它伸出手臂,那只烏鴉果然閃動着翅膀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這是一只體格格外健碩的鴉,爪子似鐵鈎一樣緊緊握着她的小臂,像鷹爪一樣富有力量感,她的手臂對比之下就像一截瘦弱的樹枝,一折就斷。
它有着一身漆黑閃爍着奇異金屬光澤的羽毛,和一對金色的獸瞳,在林臻打量着它的同時也在歪着腦袋看着它。
落日睜開眼睛,看到烏鴉竟不聽話地停在了林臻的手臂上,她重重地咳了一聲,那烏鴉便立刻棄林臻而去,飛到了落日的肩膀上。
林臻看到烏鴉附在落日的耳邊又叫了幾聲,在落日點頭之後,就揮動着翅膀向天邊飛去。
“它是什麽?”林臻望着烏鴉飛走的背影。那只烏鴉肉眼可見的不尋常。
“他也是我的神使。”落日沖她眨眨眼睛。
神使?林臻回想起剛剛那是金眸烏鴉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可不像是一只烏鴉的眼神,倒像是一個思維健全的人類似的。
林臻向落日走過去,問:“你的神使跟你說了什麽?”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問得太多?林臻皺起眉,眼神有些躲閃,
落日卻擡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頭輕輕扳正,讓林臻的視線與她的平齊。語調放低,語速很慢卻帶着不可違抗的力量。
“閉上眼睛。”她瞳孔深處好似燃起兩簇跳動的金色火焰,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林臻瞬間失神,眼神變得空洞起來,依言慢慢閉上了眼睛。
落日看着如此順利,眸光閃動卻是有些猶豫。不過片刻,她還是咬咬牙,擡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輕輕點在林臻的眉心,寫下一個‘忘’字。
那個字幽幽散發着金色的熒光,緩緩地沉入到林臻的眉心,消失不見。
落日接住林臻忽然癱軟下來的身體,視線掃過她安然睡去的臉龐,輕嘆一口氣道:“等你再次醒來,你會忘了我。”
太陽終究是會落下的,但當初林中到來的雛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落日輕阖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