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至今此地多愁雲
至今此地多愁雲
林臻看着他慢慢皺起眉。
她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經過這次的事件足以證明華國的百姓并不是麻木的,而相反他們很有血氣,面對武力相差懸殊的軍隊也不會選擇退縮。
可是,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子看的話,廣場上那些堆積起來的屍體、那些被卷入其中的孩子和女人就成了一個冰冷的工具。
民心可用,并不是把他們當成沒有溫度的工具去使用。林臻的眼神逐漸冷起來。
“江公子的話我聽不明白。”她終究還是沒忍住,語氣很硬。
而江弦歌卻一反常态地大笑了起來,一下子摘下了臉上的單框眼鏡,目光炯炯地盯着林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說的确定并不是指那些百姓。”
“我說的是你。”他似乎完全明白林臻在想什麽。
林臻正對上他的眼睛,聽到他這樣說不禁心頭一震。
唐俞斌走上前,雙手在胸前拱起,微微傾斜着身子鞠了一躬,鄭重地說:“我爺爺聽表哥提起小姐,想約之一見又恐唐突,所以叫我來代為詢問,不知道林小姐意向如何?”
林臻微微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江弦歌在一旁補充道:“上次我把你說的話拿去說給我外祖聽,他聽完竟然勃然大怒接着又痛快大笑,說清荷你簡直不像是這個時代養出來的女子,沒有君臣王法,也沒有上下尊卑,但卻是我們缺少的一種狂人。”說到這裏他笑着搖了搖頭。
“只有一點。”他收了笑意,目光逐漸凝起。
“只是你看起來太冷漠、太冷靜了。談起計劃只有人員損耗和風險控制的意識,并沒有人情味道……老爺子的原話是,這樣的人,只能利用,不可與其交底。”
他看向林臻,繼續說:“但是今天,你讓我很意外。”
林臻收回視線仔細品着他的話。确實,她自從來到這裏就只知自保,其實并沒有與這裏的人有過‘同伴’的意識。她天生就不擅交際,對待陌生人也存着一層‘防備’的隔膜,對待這裏的人更是如此。剛剛也只是噩夢驚醒心思雜亂,無人傾訴恰好說出口罷了。
但站在同盟者的角度看,這樣的她确實不怎麽值得信任。怪不得将她放在客棧裏晾了好幾天。
可,就是現在他說這些話也不見得是完全信任她,只是籠絡人的場面話而已。
林臻扯了扯嘴角,說:“我還以為你會先問宋天望的事情。”
江弦歌将眼鏡折好放進懷中,笑笑說:“那個二世祖沒什麽可避諱的。”
應該是當時在門口的夥計和你說了對話的內容吧,林臻在心中腹诽。她現在開始懷疑當時在天香閣江弦歌說的那些話也不全是真的,将她放置在客棧裏也許就是為了釣出她背後的關系,結果只釣出來個傻不愣登的林恩來。
或者更直白地說,這些人從頭到尾就沒信任過她。
“行了,你先好好養病,等身體好一些了,我再帶你去見我外租。”江弦歌咳了一聲,說。
“我們這就離開了。小珍,你好好照顧小姐,有什麽事立刻就去找我。”
“等一下。”林臻起身穿鞋走下床。
“沒有時間了,我們沒有時間了,過了今天等會社的那些人把死去的百姓打上暴亂者的标簽,等逃脫的人都被皇衛軍抓住就一切都晚了。”
林臻擡起頭直直地盯着兩人說。信不信任她都無所謂,只是她已經被迫站好隊,現在也不可能回司令府了,如果江弦歌他們輸得很難看,自己也免不了被牽扯進去。
“之前我對你說的,現在,不,立刻就要開始準備了!”
夜裏忽然下起暴雨,沒有任何預兆的,前一秒還是皓月當空、夜空晴朗,後一秒就天降瓢潑大雨、陰雲滾滾。
此時的唐家書房裏。
“她真是這麽說的?”一個白須老人摸着胡須,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說。
“外祖,要不要我寫信去問問那位的意思?”江弦歌與其站在一起,看着老人的側臉。
老人眼裏浮現出一抹複雜,轉頭問道:“那位現在還是老樣子嗎?”
江弦歌苦笑一聲,點了點頭。
“百年基業啊!毀于一旦!是我的錯。”老人沉默片刻後仰天長嘆道,說到最後一句竟擡起手掩面痛哭起來。
江弦歌立在一旁沒有說話,也看向屋檐外愈演愈烈的暴雨中。
祖父今年已經年過古稀,是兩朝首輔。經歷過這個國家王朝的繁盛與低谷,早就将個人命運和這艘漸漸沉沒的巨輪捆綁在一起,這其中深厚的感情不是他能夠體會的。
許久,老人停下來,看着自己身旁年輕有為的外孫眼裏滿是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個國家的未來還是要交到你們年輕人的手中,既然你早就做好準備了就放手去做吧,左右這天還天塌不了!有你們外祖替你們撐着!”
兩人對視幾秒,皆看清了對方眼中的決心,下一刻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時分才将将止歇。濃厚的水汽化作寒冷刺骨的霧氣,幾乎要刺透路上行人的身體。
雨水沖刷過的路面也格外幹淨,仿佛昨日的那場殺戮不曾出現過。要不是那樣恐怖如同煉獄一般的場景已經深深地刻印在每一個人都心中,死亡恐懼的陰霾還不曾散去,或許還真的會以為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皇衛軍還在抓人,家裏有親人不幸遇難都不敢去認領屍體,唯恐受到牽連就再也回不來。
但生活還要繼續,新的會社合約規定了新的賦稅,如果不抓緊工作還是要被抓走,落到底還是一個下場。
店鋪、小販還有做苦力的人雖然害怕可還是踏着露水打開了門。
“送報!送報!最新的報紙!”幾個孩童飛快地跑過街口,将還帶着溫度的報紙扔在了店鋪和人戶的門口。
一個早起開門的米糧店的夥計疑惑地撿起來,随便掃了眼最上面的黑墨大字,接着眼神定住又看了一眼驚叫一聲,拿着報紙飛快地向店鋪後面跑去。
“出大事了老板娘!”
與此同時,皇都內大大小小的建築裏都在上演着幾乎相同的場景。
“這是哪家印刷店印刷的!”一份散發着墨水味的報紙被扔在桌子上。宋子年憤怒地對着下面的下屬大喊。
“我們抓了送報的孩子,他們都說是正常去拿的報紙,他們根本不認識字也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什麽。”其中一個士兵低着頭看着地上被攤開的大字報。
拿上面赫然寫着:賣國賊宋子年偷天換日挾帝出賣路權。
下面則是一張蓋着皇印和簽着宋子年名字的合同照片,旁邊羅列了合同的具體內容。
他們只知道合同內容可能洩露但卻沒想到竟然連照片都已經傳了出去!
宋子年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将桌子上的東西全都掃落在地,差點連桌子都想一起砸了,指着站在最前面的下屬怒喝道:“查!去給我查!把都城裏每一家印刷店老板都給我抓起來!審不出來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都給老子吃槍子!”
景先生重傷,給他下了死命令讓他給出一個交代。要什麽交代,死的人還不夠多嗎?難道還真的讓他留下賣國賊的口實不成!
原本他就已經夠憋屈的了,現在竟然還有搗鬼的來給他潑髒水。
雖然那上面說的大部分都是屬實的,但皇帝那小子可不是他藏起來的。現在海城那邊還有別國,J國人也在找,目的就只有一個——把傀儡拽在自己手裏。但誰知道皇帝是死了還是活着,把都城都已經翻了不知道多少番了,愣是一根毛都沒找到。
他早就懷疑是J國人還有海城的人把皇帝藏起來賊喊捉賊,但是如果是J國人下的手又為什麽煞費苦心來找他一個代國的簽合同?
真是海城那邊的倒也好說,可就怕是J國人跟他一邊演着戲一邊把他往火坑裏推。
宋子年猛地一拍桌,“他媽的,敢把老子當傻子耍!”
太陽逐漸升起,逐漸熱起來的陽光驅散了晨起時的冷霧,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
穿着整齊制服士兵走上街到處搜查,只要看到有人拿着報紙就沒有任何理由地将人抓走。多家報社和印刷店、書店老板和工人都被抓走調查,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但是這樣做反而從側面也是肯定了那上面說的都是真的,更加加重了人們對那份來路不明的報紙的好奇與探讨。
但這些也僅限于商戶和世家之中,于整日奔波生計數量衆多的底層百姓而言,無論怎樣他們都是輸的最多的那一方。上位者的博弈也好,偷竊者的欲蓋彌彰也罷,他們流盡了血和淚,卻只換來一份朝不保夕的生活。
“別看了,三娃子,你最近還是別出門了,在家好生待幾天。別跟着明生到處惹亂了,現在外面亂得很!”一個抽着旱煙的老漢盤着腿坐在馬紮上對自己正在小溪裏洗臉的小兒子說。
他吐出一大口煙,看着外面日頭嘆了一口氣。
他家窮,最開始是逃荒逃到這裏來的,全國都在打仗,土地種了糧食也會被搶走、燒掉,沒有飯吃會被餓死,打仗也會被連累,他還有倆個兒子都是被拉走之後就再也沒回來。年年都在鬧饑荒,到處都沒活路。聽說都城周邊收納荒民他們才來的。但到了這裏才發現并不是這樣。
這裏靠近天子腳下,雖然确實是比其他地方糧食多一點,但是也僅限于是擁有了出入準許的人,像他們這些沒有地主雇傭的就還只能當流民。
最後還是靠他小兒子跟着那些朋友找到了門路,還給他找到了輕松的活計。
生活才終于好了幾年,他現在只想安生的過日子,兒子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但這點願望在這個時代也好像是奢望一樣遙不可及。
“阿爸,兒子不孝必須要去。今天要是回不來,您就別等我了。”十幾歲的少年紅着眼睛看向自己的父親,一臉決然。
一杆帶着火星的老煙杆摔在了地上,老漢看着逆光下的小兒子,臉部肌肉顫抖,嘴張張合合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半個字。他知道的,從前攔不住大兒子二兒子,現在也同樣勸不住小兒子。
“可你也該可憐可憐阿爸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