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塊生鏽的廢鐵 他哥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第23章 一塊生鏽的廢鐵 他哥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人算不如天算, 老爺把您撿回來,能不知道您不是親生的,以後保不準惹出什麽禍端嗎?肯定知道。老爺心裏, 您在替大少爺擋災,把您帶回家, 是福是禍,他都認了”
張伯的聲音還在繼續:“可是老爺啊, 這輩子都心善,他自己的兒子不能在身邊, 他把您帶回喻家, 能給您的, 都給您了。”
喻時九的大腦好幾分鐘以後才稍微松動,機械地轉了轉, 機械地出口, 把真相面前的最後一絲遮掩扯下來。
“林婉清,跟他……”
“那都是後來的事了。起初那些年, 為了不和大少爺的命犯沖, 喻家的人通通不能去看望。老爺只能通過打電話、收照片, 來了解大少爺的狀況。
“是大少爺十歲以後,身子骨好多了,能見人了,老爺才有機會去看望, 後來又為大少爺的身體和林夫人一起奔波在醫院和林家之間, 一來二去, 這才慢慢有了感情。”
“那時候您剛上學,常常罵大少爺是老爺養在外面的私生子,整個家裏就靠老爺一個人撐着。自從夫人因為産子離世, 老爺失去夫人,孩子又不能親眼看一眼,沒有您在的那四年,書房的燈就沒滅過,他連自個兒卧室都沒再進去過。
張伯說到此處,帶着些許欣慰嘆息:“後來有了您,您雖然對林夫人和大少爺多有不敬,但是老爺的身邊終于也有個孩子陪着,有個能跟他說話的人。
“老爺這輩子都沒續弦,也從沒領過別的女人回來。要說情,對林夫人肯定是有的,在他去世以後,把少爺和林夫人一起接回來,也是老爺的安排,但是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他的妻子。”
喻時九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久到雙腿失去知覺。
久到他忘了,人的臉是可以有表情的。
可他連目光都是僵硬的。
張伯說完了嗎?
說完了吧。
終于說完了。
把他前世今生的所有恩怨和悲喜都颠覆了,把他存在的意義和現實都在紙上一筆一筆地劃掉。
“小少爺?”張伯擔憂地喊。
喻時九吸了吸被凍住的鼻尖,發問:“那個人是誰。”
張伯:“小少爺指的是誰?”
“讓林婉清懷孕的。”喻時九問。
“那您就別打聽了。都是陳年舊事了。”
張伯說:“大少爺去林家的時候,這事都已經過去兩年了,除了林家的親戚們,其他人都忘了。林夫人為人低調,有了大少爺之後就專心照看,陪着大少爺一起沒出過幾次家門。日子久了,這件事早已經沒人在意了。”
喻時九只冷冰冰道:“他死了?”
“他沒死。”張伯知道他的倔強,如實道:“但是小少爺問這話,如果是想報仇,不管是替誰出頭,還是您知道了這件事,心底有火,都不行。”
喻時九換了個說法:“我哥既然都跟了林婉清,老爺子就沒給這個他養在外面的家室出口氣?”
“林夫人對外,後來就是老爺的人了,所有人都跟小少爺之前想的一樣,是老爺在陶夫人去世之前就養在外面的小三。
“大少爺長大了,都以為大少爺就是她和老爺生的。但旁人怎麽說她,她心裏知道,她都受了,一句話也不争,答應喻家不會說出去一個字,就從來沒提過,只一心照顧好大少爺。”
張伯道:“這種情況下,就算是陳年舊事,老爺于情于義,都應該幫她出這口惡氣。
“可是喻家這麽多年以來,做的都是生意往來,牽一發而動全身,得罪了那個人,就等于得罪了隔壁的金砂州,得罪了金砂州,那港口的貿易就不好做了。
“老爺也一直在等個機會,大少爺一天天長大,林夫人和他之間,不只是共同撫養了大少爺,還有一層對彼此患難出手的情義,有大少爺的生死恩情,他何嘗不想一舉把那個人推下馬。只是時也命也,他沒等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到老爺這兒就了結了。”
“老爺子沒做完的事,喻家的人還沒死光,我哥是個幹淨人,不能髒了他的手。”
喻時九淡淡道:“我來做。”
張伯臉色發白,驚恐阻止:“哎喲,我的小少爺啊!您就踏踏實實地上您的學,別再給大少爺惹禍,就行了。”
他擦了擦額頭冒出來的汗:“今天這些話,您知道了,裝在心裏頭,當做沒聽過就好。”
喻時九只是笑了笑,沒人會相信他這個小瘋子,可以把金砂州的人揪出來。
就像沒有人會知道,他上輩子被當做人質,一把火燒了庫房逃出來,燒得就是黃老二從金砂州盤過來的貨。
黃老二的計劃,喻時九不屑參與,對方想用自己這個在外無法無天,總會有喻舟夜兜底的最佳人質,去和喻舟夜談港口走私的合作。
那時候,他跑了,并不是因為他不想喻舟夜被拿捏,僅僅是因為他從來自由,不允許自己受制于人。
尤其還是讓他惡心的人。
所以他死在那個夜晚。
金砂州,走私,不好得罪,港口交易。
這些連起來,喻時九已經有了眉目。
濱海隔壁的金砂州嗎?
眼下這會兒,正是港口貿易最繁榮的時候。
誰會知道,後來走私重金屬的人越來越多,把好好的港口染成一灘毒藥呢?
張伯眼看他臉上的陰郁愈發深刻,全然不似平日的模樣,一時像換了個人。
語重心長道:“林夫人命苦,喻家最初幫過她,她後來也是喻家的大恩人,就算為大少爺想想,您也別再刺激她,就已經是幫到大少爺了。林夫人她的心髒病經不得折騰,大少爺更是無辜的,這樣下去,傷了你們兄弟感情啊。”
“嗯。”喻時九說:“張伯,放心吧。我說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張伯的重重顧慮被看穿,先是一愣,随即道;“哎,哎。那就好。那……”
“我想自己待會兒。”喻時九打斷道。
一望無際的蒼白的天空,直直從頭頂壓下來。
伴随冬日的寒風壓在他的身上,把喻時九整個人都覆蓋起來。
住院部的樓頂上只有他一個人。
眼前被來回飄蕩鼓起來的白色床單占滿視線,靈魂也被抽出來飄蕩洗禮似的。
嗯。
所有人原來都是清清白白的,他恨的每一個人,都是無辜的。
他的憎惡,他的痛苦,他的掙紮,都是風可以吹散的東西。
更荒謬的是,連他自己的存在,都是無辜的。
可是,只有他活得這麽痛快。
上輩子,痛快地惹是生非,四處樹敵。
這輩子,痛快地得到喻舟夜一如既往的縱容和照顧。
逝去妻子,接連和自己唯一的兒子分離,好心把他撿回來,給了他一條命,溺愛他,卻要受他憎恨的父親。
受盡苦楚,忍辱負重,柔弱又堅強,獨自撫養喻舟夜長大的林婉清。
從未感受過父愛,出生就喪母,沒有朋友和家人,十七年活在一個小房子裏不能出門的喻舟夜。
所有人都活在自己困苦裏,每個人都被他唾棄,辱罵,唯獨他活得為所欲為。
唯獨他站在了正義的一方,無休無止地對他們一刀刀地中傷。
喻時九還記得,自己不止一次用喻舟夜沒有父親在身邊,還得裝出一副孝子的樣子來嘲諷他。
……他此刻呼吸有些難受。
喻家,過得最好的人,原來是有父親溺愛,有哥哥溫柔縱容,有林婉清無言忍讓的自己。
偏偏這個自己,是刺傷他們每一個人的利刃。
喻時九應該笑的,這是好事啊……
他曾經以為他一無所有,沒想到他從一開始,什麽都有,真正空空如也的,反而他這個曾經被自己憎惡的哥哥。
是這個孤獨長大,身負重擔,卻還一直默默守護他的哥哥。
前世臨死前,隐約在耳邊的話,終于清晰起來。
那是他最好的哥哥,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戳破過秘密。
那是他無比的厭惡的哥哥,在他耳邊求他。
“再撐一下,馬上就到醫院了。”
“喻時九,我求你。”
“我只要你好好的,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
“求你。”
“別睡。”
一切有了答案。
喻舟夜高高在上,喻舟夜不露聲色,永遠那麽體面,他也會求人嗎?
喻舟夜會求人。
會因為他,懇求他。
喻家會有人,心甘情願、端端正正地叫我一聲名字嗎?
會有。
因為他哥還在。
他哥會叫。
喻時九還真是笑出了聲,笑得眼淚大顆大顆掉出眼眶。
他是占盡了便宜的那一個,也是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那一個。
可是他哥呢?
就算這一年,想要和他哥好好相處,又怎麽樣呢?
可以彌補他上一世的沖動和愚蠢嗎?
可以換回來他哥孤獨的十七年嗎?
可以讓他哥,因為自己受過的每一次傷,都煙消雲散嗎?
短短的一年,放在前世今生的長河裏,什麽也不是。
放在生死面前,什麽也不是。
喻時九甚至不敢去回想,剛剛在病房裏,喻舟夜的心被傷到什麽地步,才會對他講出那句“我不想看到你”。
心髒在生生地疼,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有心痛的時候。
好像對着喻舟夜和父親狠狠扔出去的刀,轉了一圈,隔着兩輩子的時光,終于正中他自己的心髒。
比起接受自己是個撿回來的假貨這件事,喻時九疼到呼吸犯抽的事情,居然是喻舟夜。
他哥是高貴優雅的白天鵝。
他哥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他是路邊撿回來的假少爺。
他是前世今生都爛在泥地裏的,一塊生鏽的廢鐵。
……是喻舟夜,明知一切真相,還把自己這塊廢鐵撿起來。
被割破了手心,劃破了手指,弄髒了衣衫,前世不曾放棄過他,今生也緊緊攥着他。
他給自己這塊生鏽的廢鐵一點點剝離雜質,用不相稱地,用來盛放奇珍異寶的寶盒來安置他。
他哥花了無盡的縱容和心力來照料他,如今看到他在手裏被打磨的稍稍有了光澤,卻反過來去用來刺傷他和他的母親。
喻時九終于明白,為什麽喻舟夜今天的反應那麽大了。
以前他們不曾相處,喻舟夜可以把他所有的惡意當做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現在他們關系和睦,他們朝夕相處過,彼此信任過,他卻還不留餘地地對林婉清當面辱罵。
還是在林婉清病重的時候。
是他太固執了,太想要跟喻舟夜之間沒有隔閡。
他以為讓林婉清跟他道歉,他們之間就可以沒有這層顧慮,他就能放下心結跟在喻舟夜身邊。
因為喻時九發現自己……有些無法抑制地依賴起喻舟夜。
他越靠近喻舟夜,就越發現他的好。
是難以啓齒的依賴。
是無法抗拒的想念。
喻時九敏銳地察覺到這好像不對,所以用是否考上箐英來決斷。
結果是他考上了,所以留在了喻家,留在了喻舟夜身邊。
讓他的依賴開始蔓延。
這次他想清理掉他們之間的隔閡,只要林婉清道歉了,他和喻舟夜就繼續兄友弟恭,在他身邊學着做一個好弟弟。
她不道歉,他就和喻舟夜保持距離,減少和他的接觸。
他什麽都不能想。
喻時九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所以他只想,也只能去做一個好弟弟。
努力學習,努力往前走,努力讓自己走上跟上輩子不一樣的路,還是棋錯一招。
縱使他不知道真相,今天也應該顧及到喻舟夜的,因為他還想跟在喻舟夜身邊。
……當他的弟弟。
只是,當他的弟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