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倔孩子

倔孩子

“想見……那就見吧。”

花玦衍聞言稍稍睜大眼睛,而後垂下眼眸,看似随意地揮手甩了甩衣袖,“既之,你去喚他過來,我先上馬車。”

黃既之對此毫不意外,應聲答道:“……是。”說好不見,不還是決定要見了?

馬車內。

似曾相識的一幕再次上演。

花玦衍坐在車內主位,季修随黃既之上車後,他倆一人一邊落座在馬車的兩側。

“少主。”沒等花玦衍開口,季修便已拱手作揖,對着花玦衍行了個禮。

少年聲音清朗,态度恭敬而誠摯。

這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向恩人行禮,也是第一次與恩人近距離接觸。

花玦衍悠然倚于馬車之內,眼眸半阖,靜靜端詳着眼前的少年。

他身着略顯舊色卻幹淨整潔的玄色布衣,一頭黑發整齊地束在腦後,以一根簡樸的麻繩固定,質樸中難掩非凡氣質。

此子容顏之俊逸,三分似他母親的漂亮皮囊,剩下七分,應是随了父親的氣度,又或許,他本來就該長這樣。

眉如墨畫,眼似繁星。

被他那真切而專注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時,花玦衍心中不禁泛起層層漣漪,不由自主地為之動容。

花玦衍心想:這孩子的膽子屬實大,換作是他的母親沈淮,定不敢與我這般對視。

“你叫什麽名字?”花玦衍終是細細打量完畢,緩緩啓唇,問道。

季修目光清澈地望着他:“修。”

“哪個字?”花玦衍慢慢坐直身子,說話的語氣不覺之中溫柔許多,宛如一位慈愛的長輩。

季修又言:“修身養性的‘修’。”即便已經知曉了父親的姓氏,一時之間,季修仍然叫不适應,便幹脆如往常一般,只說了名。

修身養性?

花玦衍心中暗自感嘆:沈淮倒是蠻會給孩子取名的。

“你……” 花玦衍本欲詢問季修的姓氏,卻又突然想起他自幼沒有父親相伴,或許并未擁有正式的姓氏。

若是他不願提及,自己又何必多此一問,去掀別人的傷疤呢?

花玦衍話鋒一轉,輕聲道:“你的真身,應該也是蠍子吧?”

話語間,他腦海中閃過沈淮的身影——那位來自南域蠍族的堅韌女子。

“是。”季修點了點頭。

在妖族,生下來就是人形的孩童,往往會承襲父母雙方中某一族的血脈與特性。

一半一半的幾率。

如此看來,花玦衍恰巧蒙對了。

“你的尾巴,可以露出來給我瞧瞧麽?”花玦衍逗小孩的心思忽地湧上心尖,他看着季修,輕輕勾唇,“你以前有顯過半真身嗎?會不會啊?”

半真身,指的便是在維持人形的基礎上,同時展露出自己妖族的特征。

季修起初還有些懵,因為他沒料到眼前這位恩人會提出這種要求,“會的,母親曾教過我。”說着,他突然閉氣凝神,似要釋放出半真身。

“行了。我只是同你說笑,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實誠?”花玦衍傾身過去,指尖輕觸季修的額頭,淺笑着說道。

一旁的黃既之看了眼花玦衍,又看了眼季修,保持着最初的沉默:“……”

又來了。

他家主子正經不過三秒,這會兒又在打趣人兒了。

怎麽連小孩也不放過?

馬車最終緩緩停駐于一座茶樓前,花玦衍率先下了車,季修與黃既之緊随在其身後。

茶樓掌櫃眼尖手快,一見貴客臨門,即刻疾步而出,躬身相迎:“呦,大人您來了?二樓那頂好的位置,小的一直給您候着呢。”

花玦衍稍稍颔首,當作回應。

“咦?今日多了一副生面孔啊。難不成這位小公子是大人您的……”從季修進門那刻,掌櫃便留意到他了,這孩子身上雖然穿得簡陋,可樣貌卻好得不似普通人家。

與其聽掌櫃胡亂猜測,花玦衍想着不如自己先開口:“故人之子。”

“原來如此。”得到回複後,掌櫃才記起正事,随即引領着他們上樓,“三位請随我來。”

落座以後,季修的思緒仍停留在剛才。

剛剛,少主在外人跟前稱呼他是……“故人之子”?

對,是“故人之子”。

而不是,“府上的下人”。

娘親說的對,阿牛哥亦說的對,少主他确确實實是頂好的人。

季修收回飄散的思緒,繼續默不作聲地盯着面前的貴人。

“餓了?”花玦衍感受到了來自對面的熾熱目光,他随之揚起眼皮,望向對面,“喜歡吃什麽?随便點,記我的賬。”

季修輕輕晃了晃腦袋。

“算了,我都點一份,你都嘗嘗吧。”花玦衍只當季修是內斂,沒再接着追問,而是喚來了店小二,點了許多菜肴以及點心。

黃既之與季修坐在同側,而花玦衍坐在他倆對面。

此時此刻,底下一樓中央的戲臺上,一位伶人身着戲服,步履輕盈,唱出的戲音悅耳動聽。

若是以往,花玦衍早已被底下的動靜給吸引了過去,可現如今……

身旁帶着孩子呢,無暇再顧及其餘的事兒了。

想到試煉場那件事,花玦衍忍不住囑咐道,“你怎麽跟秦阿牛玩到一塊兒了?整個都主府,就屬他最能折騰。你可千萬別被他帶偏了,一天到晚在府內跑來跑去,也不嫌累得慌。”

季修明白,少主講的,是秦阿牛經常從外院偷偷進入內院的事。

他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好點頭先應下了。

“對了,”提及正事時,花玦衍的表情恢複了平日的正經,略帶威嚴,“你想好了麽?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季修早已預料到花玦衍終有一問,當即從位置上站起身,對着花玦衍,躬身行大禮,“我……小的想留在少主身邊,為您做事,只求報答您多年以來的恩情。”

周遭氛圍霎時靜谧,片刻之後,花玦衍緩緩啓唇,語帶深意:“你既然與秦阿牛交好,理應知道都主府的情況。我素來不喜人侍奉左右,身邊向來只帶侍衛。且不說我現如今不缺侍衛。即使缺,你身上有靈力麽?又如何能護我周全?”

花玦衍的一番話,既顯威嚴又不失溫潤,徹底問倒了季修。

“男兒志在四方,你年紀尚輕,難道對外面的天地不好奇嗎?我當初救你母親,實屬舉手之勞,不過是百年救濟,何足挂齒?”

花玦衍神色凝重,他語重心長道,“出去闖蕩,才是你當下最明智的選擇。我再給你些時日考慮清楚,等你真的想清楚了去路,再來尋我吧。”

恰逢此時,店小二手托佳肴而至,打破了周遭的嚴肅氛圍。

“你且坐下,先用膳吧。”花玦衍說罷,便開始動筷,季修随即再次落座。

黃既之迅速瞄了眼旁邊的季修,以示關心,随後亦伸手夾菜。

唯獨一人還沒有動作。

桌上琳琅滿目的美食佳肴,對季修而言皆是前所未見的珍馐,他不由自主地靜默端坐,目光在各式佳肴與點心間細細流轉。

良久,他才緩緩伸出筷子,動作中透露出幾分謹慎與珍惜,最終輕輕夾起一片翠綠欲滴的青菜,輕輕放入碗中。

花玦衍見狀心頭微顫,索性夾起一大塊肉,朝季修碗裏塞去,“別光吃菜,多夾點肉,你這年紀還在長身體。”

季修立即點了好幾下頭:“多、多謝少主。”

不知為何,季修的懂事,令花玦衍心中莫名增添了一絲愧疚感,他向對面招了招手,等黃既之湊近,他便小聲與之耳語道,“既之。我剛才……講的話,是不是稍重了些?”

黃既之面無表情地回應:“蠻重的。”

花玦衍知道,黃既之一般不輕易給予評價,但凡評價了的,大多的确如此。

“……”聞言,花玦衍內心愧疚極了,陸陸續續地往季修碗裏夾肉。

衆人飽腹以後,随花玦衍返回至馬車上。

“少主,我們接下來去哪兒?”車夫的聲音從外傳來。

“集市。”花玦衍言簡意赅。

車夫聞言,心中了然,立即應了一聲:“得嘞!駕——”他一抖缰繩,馬兒便應聲而動,馬蹄聲起,穩穩駛向繁華的市集。

作為跟随在少主身邊多年的人,主子的每一步指令是什麽意思,應當明白。

在車夫熟練的駕馭下,馬車平穩地駛入熙熙攘攘的集市中,停靠在一家衣鋪前。花玦衍下車後,季修與黃既之再次緊随其步伐,踏入衣鋪。

熟悉的一幕接連上演。

衣鋪掌櫃連忙起身相迎:“大人,可算等到您大駕光臨了。近日,小店裏引進了一批新貨,都是上等的絲綢,質地細膩、樣式繁多。小的就等着大人您親自過來挑選呢。”

花玦衍輕輕點頭,示意掌櫃帶路,一行人便上到了二樓。

“既然你跟着我出來了,那就買身合适的衣裳再回府吧。”花玦衍的目光掠過店內各式各樣的衣物,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心,轉而輕聲詢問起身側的孩童,“你平日裏偏愛哪種顏色?”

不出他所料,季修仍是搖頭。

“敢問大人,這位小公子是……”掌櫃反應機敏,立刻将目光投向那模樣俊逸的小兒。

花玦衍早已猜出季修的反應,索性替他抉擇。

這孩子五官深邃,玄色的衣裳,其實适合他的。可他年紀尚輕,一身黑終究顯得沉悶,藏青色……應該更襯他。

花玦衍心說。

“你店裏藏青色的衣服都有哪些?全拿出來,讓他試試。”

“哎,小的這就去拿!”掌櫃應道。

經過掌櫃的一番精心挑選,以及季修不斷地嘗試,他總算找到了一件與他氣質相得益彰的衣裳。

藏青色的長袍穿在他身上,既沉穩又不失風度,瞧着英氣勃發。

而後,花玦衍又為季修挑選了一枚精致的銅簪,再順手替他戴上。

花玦衍又問:“想不想在集市逛逛?”

恩人誠摯邀請,若多次推脫,并不恰當。

所以這回,季修點頭了。

“哦?我還以為你這次又要拒絕呢。”花玦衍微微勾唇,打趣道,“那就走吧。集市人多,記得跟緊點。”

北域的集市繁榮而熱鬧,并不似尋常的小集市,而是由千家商鋪彙聚于此,號稱“妖界第一街”。

花玦衍一行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集市中,霎時間被一道洪亮的吆喝聲吸引了目光。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四域最新、最全的修煉秘籍都在本店!整個妖界,僅此一間吶!”

花玦衍行至店主跟前問道:“保真嗎?”

“絕對是真……啊,少主大人?!您、您看上哪些了?小的待會兒給您送到府上去。”

“不必。我只要一本——南域的《萬毒功法》。”花玦衍的視線快速鎖定了某本書,“既之,掏錢。”

黃既之聞言掏出錢袋:“……”

動作之利索,一瞧就是習慣了。

錢袋自然是花玦衍的,只不過他總嫌累贅,便讓黃既之替他收着了。

-

都主府。

“今日你也乏了,回去早些歇息吧。這本功法你且收着,說不定日後用得上。”花玦衍叮囑完季修,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念。

“噗通——”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響,花玦衍與黃既之齊齊回頭,發覺季修竟朝着這個方向雙膝下跪。

他身姿端正,沒有一絲卑微與怯懦,只剩滿腔的誠摯與感激,緩緩流淌而出,“少主之恩,小的不敢忘卻。”

“大恩未報,我愧對少主、亦愧對母親。小人不求能為少主解憂,只求少主能容我追随在側,直到您不再需要我的那天,我才能安心離開。”

花玦衍沉默良久,最終化作一聲悠長而無奈的嘆息,“……你這倔性子,倒真有些像你娘。行了,別跪了。即日起,你負責打理我的書房,今夜便搬到內院來吧。”

“多謝少主。”季修連忙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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