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地救人 他救了她
第1章 雪地救人 他救了她
永安二年,凜冬,颍州嘉平縣溪水村。
曠野之上,只有零星枯樹,積雪已經厚至人的小腿處。
遠處的天綴着厚重的雲,參差低垂,寒風裹挾着雪片湧向雪地裏步履沉重的少女。
逃脫刺殺後,秦知夷辨不了方向,行路至此,已不知身在何處。
她不能停下來,但是她實在太冷了。
腰腹的傷口已然疼到沒了知覺,雙腿已經被雪浸得冰冷麻木。
她一擡頭,入眼之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天旋地轉,只覺得好累。
也許就到這裏了吧,父親、母親……
意識彌散之際,秦知夷聽到了咯吱的車駕聲。
聲音不大,但在這空無一人的曠野上,于她卻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無從分辯來人是善與否,用盡全力,掙紮着半爬起來,卻僅向來車方向喊出一個聲節,“救……”
随後,“砰”的一聲,秦知夷摔進了厚雪地裏,徹底昏死過去。
今年的雪下得早,藺九均本想等大雪稍息再去鎮上采買,但外邊的風雪不見停,反而愈下愈烈。
過月餘就是除夕,怕大雪封路出不了門,藺九均才在這風雪天氣和同村的範大叔一道趕着驢車出了門。
年關将至,又是大雪紛飛,許多鋪子都提前閉了店,是以藺九均采買時耽誤了些時候,回家路上果然積雪甚深。
風雪交加、天色昏沉,藺九均無法視物,驢車走過田間小路時,他聽到田間有異響,忙喚範大叔停了車。
範大叔趕路匆忙,未曾留心,他拉了拴着驢子的繩,往田間細看一番,才發現白茫茫的雪地裏躺着個鵝黃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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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莊是縣裏藺家的莊子,藺家是做香料生意起家的,但子孫一輩沒落,許多店鋪田地都被典賣了出去。
松山莊因土壤不佳、田産稀薄,值不了幾個錢,典不典賣的也無傷大雅,這莊子才一直姓着藺。
松山莊裏有好幾個小村落,溪水村就是其中之一。
溪水村坐落在松山溪邊,背靠松山。
溪水村村口,範大叔頂着風雪,趕着驢車,匆匆進了村。
村裏散散落落十幾座矮屋,炊煙縷縷,三兩條土路穿過這些矮屋蜿蜒進深山。
風雪難停,路邊稀松的樹上,沉重的積雪壓着光禿的枝杈。
幸而風雪大,村裏人都窩在屋子裏,沒什麽人在外邊待着,也就沒人看見他們驢車上還帶着個昏過去的姑娘。
在田間時,範大叔怕招惹上什麽麻煩,想當作沒看見,藺九均是個念書寫字的書生,說什麽若是人還活着,就不能見死不救。
範大叔拗不過,就一同幫忙把人給撿回來了。
冒着風雪回了村,二人就要商量着如何安頓這位姑娘。
範大叔是個外地來的鳏夫,在村裏租住的屋子小,騰不出房間卧榻,且有個年紀尚小的女兒,還需要他照顧。
藺九均的屋子裏雖平日就他一個人住着,但他的姨媽柳闕剛帶着女兒從并州過來探望他,這段時日都要住在他家。
範大叔一拍板,說是柳闕回來了更好,都是女子,更便宜照顧這姑娘家。
于是,這位從雪地裏撿回來的姑娘就這麽被安頓在了藺九均家。
這一夜,藺九均家的草屋後半夜才熄了燈。
翌日晌午,冬日的陽光落在這一道木門、一片院子、三間草屋的村戶裏。
院子裏有一口水井、一小塊菜地,水井邊上搭了個木架子,爬了些枯黃的藤。
被雪覆着的菜地,卻隐約能看到底下仍是青綠色一片。
三間草屋裏,西側屋是睡覺的屋,東側屋是竈房和柴房。
正對院門的北側屋稍大些,是藺九均素日用來溫書習字的。
屋裏還用竹木隔板分出了書房與寝卧,俨然似兩間小屋。
北側屋裏,床邊的一張四方桌上趴着個小孩,似乎是在看書,頗有些愁眉苦臉。
在床上睡着的正是藺九均昨日撿回來的姑娘,她的面容上眉頭緊蹙,可見睡得不安穩。
忽然,床上的人猛然從夢中驚醒。
秦知夷睜眼便看見草屋木梁,四周的土牆。
她一時分不清眼前是夢還是現實。
她做了許多夢,夢中混沌,只記得離京的路上,突然的颠簸,車廂外全是刀劍聲。
秦知夷有些艱難地坐了起來,沒有驚動桌邊背身而坐的小孩。
她再次打量起屋內陳設,目光停留在床尾的那面牆上,牆上挂着一幅字,落名處為藺九均。
字跡雖筆走龍蛇,卻遒勁有力。
視線拉回,秦知夷感覺全身上下酸疼無比,即使四方桌下放着燒得火熱的炭盆,她還是覺得冷。
小孩好似聽見床上的動靜,轉頭看去,見秦知夷醒了,“呀!”了一聲,又急慌慌地朝屋外跑去,“藺哥哥,你撿回來的姐姐醒啦!”
小孩跑出去沒關緊外間的門,從外間掠進來一陣寒風翻動了書頁,秦知夷望見了書的扉頁寫着‘千字文’。
這屋裏随處可見詩書痕跡,家中孩子也念書,應當不是那等橫僿不文的農戶救了她。
秦知夷收了眼神,輕輕揭開衣衫,衣服已是換過的。腰腹上纏了一圈厚布,傷口也被人處理過了。
秦知夷正思緒着,這時,從外間走進來一個布衣平履、身量清瘦的年輕男子。
男子眉眼修長疏朗,臉龐瘦削蒼白,透着一股少見的清冷書生氣質。
這男子是秦知夷見過的人裏,容貌氣質堪屬上乘的,只是人太瘦了些。
秦知夷回過神來,率先開口道,“想來是郎君救的我,實在是多謝了。”
男子落座桌邊後,說道,“鄙人藺九均,姑娘多禮了。”
原來他就是牆上那副字的提筆之人。
秦知夷回道,“我姓宋,單字一個妁。”
為免生事端,她并不打算同藺九均說真實名姓,而是取了自己的小名阿妁,現編了名字出來。
秦知夷又問道,“多有叨擾,不知我現下是身在何處?”
“此處是颍州嘉平縣溪水村。”藺九均應了話,又問道,“在下是昨日在田間發現姑娘的,不知姑娘怎會受傷暈倒在雪地裏?”
颍州。
颍州在青州西北處,兩州之間隔着一個襄州。
秦知夷要去青州,現在身處颍州,處境還不算太壞,她松了口氣,說道,“我本是要去青州外祖家,路上遭遇歹徒強盜,仆役護衛保着我脫離險境,我才得以逃脫被郎君救下。”
這戶人家怎麽看都是普通農戶,若是直言是遭人刺殺,恐會害怕招惹麻煩,不願收留她。
這邊,藺九均點了點頭,不疑有他,回道,“臨近除夕,路上是有些不太平,可否要在下幫宋姑娘聯系府衙,也免得耽誤姑娘與家人除夕團圓。”
昨夜被柳闕提醒,藺九均已經猜出眼前姑娘身份家世不凡,也不想多加攀扯。
雪地救人是不忍見死不救,現在人既救活了,早些妥善送走才是。
秦知夷見藺九均未開口就圖報救命之恩,而是想替她尋回家人,她心中不禁有些意外,又想他大抵是讀過書,不好張口就求報恩。
但刺殺她的人絕非普通山賊強盜,如果沒有找見她的屍首,那些人肯定不會無功而返。
外面冰天雪地,她又帶着傷,好不容易被人救下,還是得在這裏留上些時日,等外頭太平些了再離開。
秦知夷心裏準備了一番說辭,頗有些難為情地說道。
“家中确有些薄産,但爹娘驟然離世,又因族中叔父繼承家業,家中陡生變故。我此次去外祖家本是寄人籬下,身上錢財并不多,如今恐難能委托府衙官兵護送而去。”
“我身上還帶着傷,也不好迎風冒雪的,只怕路上傷勢加重。郎君可否容我小住幾日,待傷勢稍好轉些,我再去信青州,到時會有人來接應。”
藺九均聞言,頓了頓,眼神似乎是在望着她,秦知夷卻感覺他的目光并未真的在她身上。
藺九均的目光比之他的容色氣質更顯清冷淡泊,若不是他言語溫和,不然她真有種他目中無人之感。
藺九均說道,“離除夕不過半月了,宋姑娘若執意如此,可能要在鄙人家中度過除夕了。”
秦知夷回道,“無礙,畢竟有傷在身,性命要緊。”
屋內靜了一瞬,藺九均思慮片刻,開口道,“那便如此吧,除夕過後四日才收假,驿站也會開始送信,姑娘可先寫信。”
見藺九均應下來,秦知夷的心才稍稍安定,應了聲好。
随即,她想了想,退下手腕上的镯子,又道,“郎君,我知這般屬實是叨擾郎君及家人,這有一只銀镯子,不知價金幾何,但是應該能夠幾日飯食湯藥。待家裏人尋回,定會好好報答郎君的救命之恩。”
秦知夷不敢賭人心多善,她只想在身份沒有暴露之前,用銀錢收買這家人,安穩度過這幾日。
藺九均面色一頓,未将分毫目光落在銀手镯上,俨然一副清高書生作派,“宋姑娘客氣了,在那種境況下,換誰人來,都會施以援手,在下只是做了常人皆會做之事。”
秦知夷以為他不收,欲多說幾句,卻見藺九均繼續說道,“這只手镯在下收下了,宋姑娘往後可不必再提報恩一事,這幾日只當花錢住了個客棧即可,在下也會盡力照顧姑娘。”
藺九均無意挾恩圖報,也無意做個大善人,但既要收留她小住,他也确實不寬裕。
藺九均收東西收的利落,言語間也無攀扯之意,乃至他出去後,秦知夷都有些愣神。
這人看着一身的書生氣,倒是取予有節。
沒一會,前頭跑出去那個小孩端着粥食、熱水進了屋子,脆生生地說道,“宋姐姐,藺哥哥同我說,讓你洗漱後再吃些東西。”
小孩一頭短發,穿的褐色布衣布褲,秦知夷前頭沒有瞧仔細,這會看着小孩清秀的小臉,才依稀瞧出是個小姑娘。
秦知夷點了點頭,等看到了寡淡無味的白粥,她下意識皺了眉。
但今非昔比,也不能太過挑剔,她當即道了聲多謝。
秦知夷想起自己傷口,隐晦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呢,我的衣服是你換的麽,家中只有你們兄妹二人嗎?”
“我叫柳喬,現在家裏有阿娘、有藺哥哥、還有我!”小孩一邊擺着碗筷,一邊應道,“是阿娘給你換的衣服。”
秦知夷有些疑惑,“你怎麽與你哥哥不同姓?”
柳喬眨巴着眼睛,似有不解,“自然不同姓呀,我阿爹姓柳,藺哥哥的阿爹姓藺。”
秦知夷了然,說道,“那你們是同一個娘親生的?”
柳喬急了起來,小小年紀不大會解釋,說道,“不是呀!藺哥哥只是喚阿娘叫柳姨!”
秦知夷猜測約莫是親戚一類的,也就不再多問。
床邊放着一疊幹淨的厚棉衣,應當是柳喬口中的柳姨準備的,秦知夷穿好衣裳,正要下地。
這邊柳喬做事麻利,将一旁擺的鞋子放到床邊,方便秦知夷穿上。
秦知夷有些忍俊不禁,“你看起來年紀尚小,做事卻十分妥帖……”
柳喬被誇了一句,小腦袋擡了起來,眼睛亮亮的,說話像倒豆子一樣。
“我可不小了,過了年就十歲了,再大些,我還可以幫阿娘做更多事情呢!”
“阿娘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吃了好多苦,阿娘生病的時候都是我在照顧的。”
“而且我從不讓阿娘操心,我打架可厲害了,村子裏的小孩都打不過我,沒人能欺負我!”
說着說着,柳喬手裏也不閑着,漱口的木碗就要遞到秦知夷嘴邊。
秦知夷笑意不減,伸手接過木碗,“我自己來吧。”
柳喬卻疑惑地撓了撓頭,說道,“啊?可是藺哥哥給了我兩個銅板,說你是貴人,要好生照顧的。”
……
這藺九均,還挺上道的。
秦知夷尴尬地輕咳一聲,“咳,不必了,這些事我能做。”
“真的嗎?”
“當真。”
“好吧。”柳喬應聲坐下,将千字文往前翻了一翻,苦大仇深地看了起來。
秦知夷瞧她這模樣,想起自己從前看書時也是這副頭疼模樣,不禁又對柳喬生出幾分親近來。
洗漱用具有些簡單,但并不埋汰。擦臉的巾帕好似是新的,幹淨好聞。
洗漱齊整後,秦知夷才在四方桌邊坐下。
白粥雖清淡卻不寡味,配的是素色的腐幹絲,倒也爽口,她一口一口地吃着。
秦知夷略略吃飽了些,才覺劫後餘生。
那座冰冷的城、漆黑的宮宇也在腦海中漸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