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功勞冒領
第五章 功勞冒領
次日清晨,外白渡橋頭。
正是早上交通最繁忙的時候,橋上車馬如流水,行人腳步匆匆。
張老爺按照約定,找到了那個在橋頭抽煙看報紙的男人,把裝着錢的箱子交了過去。
男人利落地清點了錢,确定數目沒問題,擡手做了一個手勢。
一輛黑色轎車不知從何處駛了過來。
車門打開,張俊生像個麻袋一樣被人從裏面丢了出來。那男人随即鑽進了車裏,揚長而去。
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
衆人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地解着張俊生身上的繩子。
“俊生!”張老爺抽掉兒子口中的破布,“你沒事吧?哪裏受傷了?”
張俊生狼狽不堪,身上多處皮外傷,一只眼睛腫如雞蛋。他本就生得白淨,烏紫淤青在他身上顯得格外猙獰。
“我的兒呀!”羅太太一把将張俊生抱住,“你可差點要了我的老命了!”
覃鳳嬌想要觸碰張俊生的傷,又不敢下手,只捂着嘴無聲地哭。
“娘,我沒事。”張俊生雖鼻青臉腫,但精神尚好,“咱們回家再說。”
“對,對!”張老爺忙道,“橫豎人總算平安回來了。我們先回家。”
衆人将張俊生攙扶起來。
覃鳳嬌緊緊挽着張俊生的胳膊,目光片刻都不敢從他臉上挪開,有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
“俊生,我就知道你會平安回來的。我一直都知道!”
“這次多虧了鳳嬌!”冷懷玉在一旁補充,“那位傅老板就是被鳳嬌的哀求打動了,才答應去勸說朱老板的。”
“就是。”羅太太忙點頭,“鳳嬌這次可真幫了咱們家大忙。”
朱老板在電話裏直言他是被傅承勖說動了的,還道:“你們家錢沒多少,關系倒是不少。傅承勖初來乍到,想在上海的社交圈混熟,也需要賣本地人一些面子。”
這些人裏,能讓傅承勖賣面子的,當然只有覃家了。
于是所有人都默認,傅承勖是看在覃副司長的面子上,沒有收任何好處,就替張家說了話。
覃副司長的面子,自然也是覃鳳嬌的面子。
張俊生朝覃鳳嬌感激一笑,目光繼而在人群裏掃了一圈,似在找另外一個人的身影。
“宋绮年沒有來!”冷懷玉尖聲道,“她這幾天就沒露幾面,也不知道在忙什麽。”
宋绮年确實沒有時時刻刻守在張家,她可沒有撒謊,她只是沒把情況交代全罷了。即便宋绮年本人來了,也反駁不了她這話。
張俊生的眼神微微一黯。
“宋小姐大概是被什麽事耽擱了。”覃鳳嬌柔聲道,“我們通知了她的。你的事她很上心的。只是她……有心無力……”
這樣大的事,一個布店人家的女孩,能派上什麽用場?
等走到了車邊,張俊生見這車陌生,下意識問:“哪裏來的車?”
張家二老的神色不由一黯。
為了籌集贖金,張家變賣了能賣的一切,這車還是大女婿弄來的。
張俊生随即明白了過來,神色黯然,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覃家的司機也将車開了過來。
覃鳳嬌不急着上車,舉目朝四周望了望。
“宋绮年不會來的。”冷懷玉胸有成竹,“我讓管事通知她交易定在十點。等她過來,早就人走茶涼了。”
“就怕那個趙明誠幫着她向俊生告狀。”
“才不會呢。”冷懷玉笑道,“那趙明誠對宋绮年的心思,連廚房裏的老媽子都知道。他巴不得宋绮年和俊生疏遠。”
兩輛轎車一前一後,從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旁駛過,彙入了車流之中。
宋绮年坐在奔馳轎車裏,目送他們遠去。
“這下安心了吧?”後座的另一邊,傅承勖西裝革履,氣度從容,“經我一番勸說,朱老板還免掉了張家剩下的幾萬塊債務。”
“多謝傅先生。”宋绮年朝傅承勖欠身。
“為什麽不讓我說出真相?”傅承勖好奇,“張家欠下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卻眼看着被那位覃小姐冒領了去。”
宋绮年微笑:“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可不是施恩不圖報的高尚人。可是讓張家如何回報,這是有講究的。
張家如今一貧如洗,如果現在就公布這恩情,張俊生只有以身相許來報恩了。
可宋绮年并不想要這種報恩式的感情。
她想張俊生因真心喜歡而選擇自已。
“那就先記在賬上吧。”傅承勖示意阿寬開車,“等宋小姐需要的時候,只用知會一聲,我便會為你作證。”
“多謝。”宋绮年道,“言歸正傳,傅先生想讓我去偷什麽?”
車平穩地行駛在車流之中。
傅承勖将一個匣子遞給宋绮年。
宋绮年一打開,一枚約莫雞蛋大的淡青色玉璧躺在深藍色的絲絨上。|
“這是我讓人根據實物做的仿制品,和真品基本一樣,你能看得真切些。”傅承勖道,“實物是一枚漢代玉璧,正面雕鶴鹿同春,背面雕一個‘祥’字。實物是從古墓中被挖掘出來的,埋了太久,玉質有部分鈣化。就我所知。”
宋绮年将玉璧小心地捧在掌中。
少有女人見了精美的飾品不喜歡的,宋绮年也不例外。
和田玉潔白無瑕,觸感溫潤,雕刻也十分精美。
真品是古董,必然昂貴,但是這塊仿品光靠着這用料和工藝,也價值不菲。
“這枚玉璧曾屬于一位漢代貴婦。”傅承勖說,“光緒末年,她的墳被盜……”
“我不需要知道貨物的由來。”宋绮年打斷了他。
“那你會失去不少樂趣。”傅承勖有些遺憾。
“這只是一單活兒罷了。”宋绮年淡漠道,“做我們這行,只是貨物的經手人。只有想擁有貨物的人,才會對它們的故事感興趣。”
“那你對什麽感興趣?”傅承勖問。
“貨物的所在,持有者的情況,以及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項。我會去踩點,制定計劃,行動,然後如期把貨物交到你的手中。”
女郎的思維冷靜理智,口吻專業又充滿自信。
此刻坐在傅承勖身邊的,是聲名赫赫的飛賊“玉貍”,而不是一個平凡的小商戶之女。
“所以,”宋绮年問,“貨物在哪裏?”
傅承勖卻道:“宋小姐還沒有用早飯吧。我知道一個好館子。”
愚園路上一處西餐廳,聖誕節剛過去,餐廳裏四處挂着紅綠彩帶和槲寄生,頗有節日氣氛。
這一帶都是花園洋房,高級會所林立,餐廳裏的客人都非富即貴。
不論穿着中衫還是西服,男人們儀表堂堂,女客們也都珠光寶氣。即便是侍從,儀容也都十分整潔體面。
有些客人顯然在舞會上通宵作樂,此刻霓裳淩亂,妝也落得七七八八,還靠在吧臺前喝咖啡醒酒。
在這個地方,生活永遠是悠閑富足的,百姓的貧困和政局的動蕩似乎都離得很遠很遠。
傅承勖和宋绮年坐在窗邊,路對面是一棟紅磚黑頂的小洋樓。
“對面那個園子叫程家花園。”咖啡香氣中,傅承勖徐徐道來,“主人家常年在國外,公館便出租給貴客。最近那裏被一戶姓林的人家包下了。”
宋绮年吃着法式吐司,一邊聽傅承勖說。
“租客名叫林萬良,正是這個玉璧現在的持有者。”傅承勖道,“他是一名法籍華僑,出生在法國馬賽的貧民窟,生長在巴黎右岸的街頭,但如今卻是法國第二大軍火商在華東地區最大的代理人。”
“你要偷一個軍火販子?”宋绮年明白了,“難怪你使盡手段都要請我出山。”
傅承勖微笑:“我一向喜歡找行業裏的佼佼者合作。”
宋绮年不吃拍馬屁這套,抓住重點:“既然從事軍火販賣,我想這個園子的戒備一定很森嚴吧?”
傅承勖點頭。
“程家花園非請勿入,訪客都需要登記。林萬良仇家衆多,被刺殺是家常便飯,所以他不喜外出,身邊保镖成群,住所也看守得水桶一般。傭人和護院都是林家從法國帶來的,全是熟面孔。”
做賊最喜歡的是闖空門,即趁主人家不在屋中時潛入。
林家難進不說,又到處都是人,是最難辦的情況。
傅承勖又道:“林萬良會在上海逗留到新年後,而後帶着他搜羅來的一批古玩——包括這枚玉璧——離開中國。宋小姐,我們只有一周左右的時間做準備和動手。”
“我們?”
“我怎麽能讓女土只身去闖入那麽危險的境地?”傅承勖笑盈盈,“我會和你一同行動。”
宋绮年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道:“傅先生,我幹活的時候從來不帶觀光客,望您周知。”
“但你過去行動都有同伴支援,并不是獨自一人。”傅承勖勸道,“我和我的人會給你提供各種支持,我也受過專業的訓練,這你也早看出來。我至少不會拖你的後腿。”
宋绮年依舊不樂意。
傅承勖這種富豪,她過去也沒少見。
有錢有閑,就想尋點不一般的樂子。
行竊既刺激,風險又不算高,就算失手了,也有宋绮年這類人做替罪羊。
“宋小姐,”傅承勖一片真摯,“我的安全我自已負責。而且你會發現,我會派上不小的用場。”
掏錢的人說了算。宋绮年只好妥協:“傅先生要執意想一道來,那就來吧。話先說在這裏,我只負責偷東西,不負責救人。”
傅承勖點頭認下。
“咱們繼續之前的。”宋绮年問,“玉璧放在哪個房間裏?”
“這個也需要宋小姐去弄清楚。”傅承勖道,“一樓書房北面的牆上,二樓東廂主卧的櫃子裏,都各有一個嵌入式的保險櫃。書房的好開,是轉盤密碼鎖。主卧的難開,是撥碼盤密碼鎖。”l
宋绮年眉頭緊鎖。
這種撥碼盤不同“金沙”類盒式機械密碼鎖,靠手感探測密碼的概率接近于零,得破壞鎖盤才能撬開。而要打開鎖盤,則需要很多時間。
“有鑰匙嗎?”宋绮年問。
“有,但林萬良随身攜帶。他身邊好幾個貼身保镖,想要靠近都難。”
這可真是麻煩。
可是,如果不麻煩,尋常飛賊都能做到,傅承勖也不會求宋绮年出馬。
傅承勖将一個文件夾交給宋绮年:“裏面有林家的資料,程家花園的建築圖紙,以及林家保安的輪班情況。缺什麽只管說。”
宋绮年翻着文件,忽而拿起一張照片,微微蹙眉。
照片拍自某場舞會,照片中一個盛裝女郎正朝着鏡頭搔首弄姿地笑。這女郎好生面熟。
宋绮年拿着照片,目光在咖啡廳裏一掃,落在吧臺邊那個醉醺醺的女客身上。
呵,正是她!
“林玉珍,林萬良的妹妹。”傅承勖道,“林小姐的未婚夫前陣子出軌她閨蜜,鬧得沸沸揚揚的,婚約取消了。她日日買醉,有些可憐。”
尋常百姓感情失意了,照樣得起早貪黑地幹活謀生。林小姐能穿金戴玉地買醉,有什麽可憐的?
這林小姐明顯是個歐亞混血兒,雪肌褐發,一雙灰色的大眼睛,滿臉酒氣也不影響她的美麗。
可見男人的忠貞同女方的容貌無關。
有幾個男客蠢蠢欲動,可剛要靠近,就被林小姐身邊的保镖趕開了。
“道上一直有傳言,說林小姐其實是林萬良和後母所生的。”傅承勖道,“總之,林萬良非常寵愛這個小妹,走哪兒都把她帶着,将她保護得很好。”
所以,這位林小姐就是林萬良的弱點。
“傅先生親自出馬,怎麽還用得着我?”宋绮年道,“林小姐失戀,你正好可以去安撫她受傷的心。”
傅承勖自然聽得出這是譏諷。
“一來,我不會去玩弄女人。二來,我同林萬良曾在生意場上有些……不愉快,他肯定不高興我同他妹妹來往。”
“于是你就找我去搭讪林小姐,因為我不介意玩弄她的友情?”宋绮年再度譏嘲。
傅承勖終于反擊:“這種衆星捧月長大的小公主,想得到她的友情可沒那麽容易。你頂多只能做她一個傍友。”
就像覃鳳嬌和冷懷玉,想必她們兩人心底也都不會将對方視作朋友。
宋绮年哂笑。
她并不生氣,反而還覺得有幾分帶勁兒。
她确實很久很久沒有和人這麽直白地口舌較量了。
做了宋绮年後,她收起了獠牙和利爪,努力做一個淑女。即便面對冷懷玉的刁難,她也一直很克制。
林小姐已喝得快癱倒在吧臺上。保镖正在勸她離去。
傅承勖忽而道:“聽說宋小姐已經離開了‘小巴黎’,走前還鬧得不大愉快。”
“傅先生的消息倒是靈通。”提起這事,宋绮年難免不悅。
傅承勖道:“李老板的岳父是《滬生日報》的老板。這雖然是一份不入流的小報,可銷量可觀。我得到消息,明天的日報上,會刊登一篇捕風捉影的新聞,說某服裝店學徒焚燒了店裏的衣服,還毆打了東家,行為很是惡劣,請其他服裝店警惕,不要再雇傭她。”
“毆打?”宋绮年不以為然,“早知道他會給我潑這個髒水,我昨天就該真揍了他。”
“宋小姐不像是行事這麽不顧及後果的人。”
“傅先生是在指責我?”宋绮年不悅。
傅承勖不說話。
宋绮年道:“我當然知道得罪了李高志的後果,但我也有不能被觸碰的原則。李高志可以在行業裏封殺我,但他剽竊我的設計一事,同樣也會衆人皆知。”
“傷敵八百卻自損一千。”
“傅先生,”宋绮年目光灼灼,“你知道在我走前,‘小巴黎’裏有幾成訂單用的是我的設計嗎?足足四成!不光如此,‘小巴黎’六成以上的客戶都由我親自維護。相信我,我确實有損失,但他也會受到重創。光是今天一早,就有三家服裝店給我來信,想請我去做事。他們看中的就是我的手藝和客戶人脈。不過我打算單幹了。是,最初可能只能接一些小客戶。可萬事開頭難,我也不是第一次置于死地而後生。”
那一頭,保镖已扶起林小姐,準備離去。
“她好像要走了。”宋绮年提醒。
可傅承勖跷起腿,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宋绮年。
“宋小姐是西裝裁縫,卻整天穿着中式旗袍,梳着傳統的發髻,有點兒挂羊頭賣狗肉呀。”
宋绮年更加不悅:“我做的衣服好就行了。管我愛穿什麽?”
“可你不愛呀。”傅承勖笑,“你要不是真心喜歡西裝,不會以做它們為生。你這般打扮,只是為了讨張公子的母親歡心,不是嗎?”
宋绮年一愣。
羅太太确實很排斥西方文化,不喜歡西裝,尤其是西式晚裝。
“又露胸脯又露腿,頭發還剪得那麽短。放在我年輕的時候,最不要臉的窯姐兒都不敢這麽穿。真敗壞風氣!”
還有。
“跳起舞來手舞足蹈,就像中了邪,一點兒女兒家的矜持都沒有。”
宋绮年投其所好,留長發,穿旗袍。即便穿西裝,也都是保守端莊的樣式,同她設計出來的那些華麗多姿的服裝截然不同。
她也确實因此頗得羅太太的稱贊。
可也僅此而已。
張俊生溫柔卻也矜持,對自已的感情一直不溫不火,兩家之間如溝壑般的階層差異不是幾件衣服就能抹去的。
“金盆洗手的江湖人很多都犯了宋小姐一樣的毛病。”傅承勖道,“你們太迫切地想融入新環境,太迫切想得到認可,卻不免失去了自我。‘玉貍’擅僞裝,在江湖上有‘百變貍貓’一稱,可那都是為了工作。要想和人建立真實的感情,非得用真面目相交不可。難道宋小姐覺得真實的自已不堪入目?”
宋绮年一掌拍在桌上,杯盞咣當作響。
林小姐正由保镖扶着從旁邊經過,扭頭望了一眼。
“可我沒想和你建立真實的感情!”宋绮年怒不可遏。
傅承勖會意,瞬間揚起油滑的笑:“別這樣,甜心,我們之間顯然是存在着一點什麽的……”
“你沒有資格說這個話!”宋绮年提高了音量。
周圍的客人紛紛側目。
宋绮年悲憤控訴:“三番五次出軌的是你,一次次求我原諒的也是你,死不悔改的還是你。就算要分開,也該是我來說,輪不到你甩了我!”
“绮年……”
“我們就此結束!”宋绮年拍案起身,拿起喝剩的半杯咖啡。
“可以潑你嗎?”她小聲問。
“最好不……”
傅承勖的話未說完,咖啡就已潑在了臉上。
“……”
四周響起一片低呼聲。
宋绮年重重一哼,抓起手袋怒沖沖地離去,極“湊巧”地撞上了林小姐。
兩位女土的手袋都落在地上,雜物灑落一地。
林家保镖随即将宋绮年推開。
“別無禮。”林小姐顯然已對這個和自已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産生了憐憫。
宋绮年低聲道歉,抹着淚撿起手袋,匆忙告辭。
“又是一個傻女人。”林小姐朝宋绮年的背影遞去憐憫的一瞥,在保镖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了。
傅承勖整理完了衣服,這才離開了咖啡廳,坐進了前來接他的車裏。
先前憤怒離去的宋绮年正坐在後座裏。
“這是我第一次被人潑湯水。”傅承勖道。
“凡事總有第一次。”宋绮年笑容可掬,“傅先生該慶幸那是一杯冷咖啡!”
傅承勖張了張口,還未出聲,宋绮年又道:“關于我的私生活,傅先生還有什麽觀點要發表,不如趁此機會一口氣說了,然後我們好談正事。”
她始終笑着,可眼含愠怒,如一只炸了毛的貓。
看着依舊嬌媚可愛,但熟悉貓性子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萬萬不可再伸手逗弄:必然是會被撓的!
傅承勖立刻低了下頭。
“我不該說那番話。是我過界了。我向你道歉,宋小姐。”
這男人這麽爽快就低頭道歉,倒是讓宋绮年有些意外。
如此一來,她再咄咄逼人,倒顯得自已沒氣量了。
宋绮年不免沒好氣:“我知道傅先生剛才是故意激怒我,好演得逼真一些……”
“但戳穿別人內心弱點不是紳土之舉。”傅承勖道,“每個人心裏都有柔軟之處,我不該拿這個來譏嘲你。”
宋绮年不語。
“但是,宋小姐,我從來不覺得你的出身是一個污點。”傅承勖又正色道,“你過去只是沒有選擇的權力罷了。可你從來沒有放棄,終于抓住了機會,改變了人生。很少人有你這樣的果決和勇氣。”
他凝視着宋绮年:“你的毅力和膽識讓我欽佩。”
面對這麽真誠的道歉和贊美,宋绮年無法不軟化。
只是,被一個認識不久的人看得如此透徹,讓她很不自在。
因為被人看透,便意味着對方悉知自已的弱點,有能力掌控自已。
對于宋绮年這種性格獨立強勢、反感被掌控的女子,不免腦中警鈴大作。
可是傅承勖這男人,成熟世故,又在爾虞我詐的金融界混得如魚得水,必然雙目如炬,老奸巨猾。宋绮年的閱歷同他沒法比,在他眼中也自然如一本打開的書。
宋绮年抿了抿唇,退了一步:“我也很抱歉潑了你咖啡。”
傅承勖聳肩:“是我活該。”
宋绮年不禁莞爾。
氣氛徹底緩和了下來。
“這是你的新身份證件,新名字叫宋玉梨。”傅承勖将一個信封交給宋绮年,“取這個諧音是便于你适應,請別多想。我還給你安排了一處臨時住處,公館裏面已有我派去的下人和司機,只管放心使喚。我就沒有為你準備服裝了,但備下了幾套首飾。同林小姐這樣的人打交道,你會用得上。”
準備得如此周全,讓宋绮年不禁回憶起往日還在幫派裏的生活。
本以為再也不會重溫那段歲月。
“宋小姐,想必你也清楚,要假裝富家小姐,衣服和珠寶是不夠的。你的法語說得怎麽樣?”
本以為宋绮年會搖頭,沒想她張口道:“bonjour madame. voici le menu du jour.(您好,太太,這是我們今日的菜單。)”
傅承勖困惑。
宋绮年解釋:“有一次,我要從法國參贊的夫人身上偷一個珠寶。我假扮成了法餐廳的招待,臨時學了一句法語。”
“只學了這一句?”
“我只需要這一句。”
遞上菜單的時候,宋绮年就已将參贊夫人的珠寶偷到了手。
“那英文呢?”傅承勖又問。
“比法語好多了,可以應付日常交談。”宋绮年有些自豪,“我還可以用英文背誦《聖經》。”
看傅承勖不信,宋绮年流暢地背誦起了《舊約:創世紀》。
“l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 And the earth was without form, and void; and darkness was upon…”
“好了!我知道了!”傅承勖驚嘆,“‘千影門’居然會教英文?”
“怎麽可能?”宋绮年大笑,“是我偷偷跟着一個英國牧師的太太學的。我給她做針線活,她用《聖經》教我英文。”
師父年輕時被洋人羞辱過,極其厭惡西洋文化,甚至生病了都堅決不去看西醫。要是知道宋绮年私學英文,沒準會割了她的舌頭。
也是在這位善良又寂寞的牧師太太那裏,少年宋绮年學到了一些日後派上用場的知識:西餐禮節,西方文學和藝術,世界地理知識……
宋绮年第一次看到了國外的時尚雜志,從那一道小小的門縫,望見了對面的大千世界。
“接下來,宋小姐有什麽計劃?”傅承勖問。
“先想個辦法,從林萬良身上把鑰匙偷到手。”宋绮年從文件夾裏抽出林萬良的資料,“他真的很難接近?”
“很難。”傅承勖道,“在這之前,我曾試過,一直沒成功。還有,他曾遇到過女刺客,對不熟的女人也相當防備。美人計對他沒用。”
“他難道不近女色?”
“他的情人就住在公館裏。他不同外面的女人來往。”
“所以,”宋绮年思索着,“能靠近他的女人,除了情人,就是他妹妹了。”
“宋小姐想到了什麽?”傅承勖眯眼。
宋绮年道:“既然不能接近他,那就讓他來接近我好了。”
傅承勖皺眉:“林萬良對女色非常警惕。況且,如果需要你出賣色相,這我很不贊同……”
“放心。”宋绮年不屑,“我混江湖這麽多年,只抛過媚眼,從未貨腰。”
傅承勖不解。
宋绮年挑眉一笑:“小時候學藝,專門要學如何勾引人。針對男女老少,各種職業性格,都有不同的訣竅。但有一條是通用的,也是教我們這個技能的師父特別強調的:她說,最有效的勾引,就是讓對方主動來接近你。因為一旦主動,就已将戒心放下一半,後面的事便順水推舟了。”
她瞥了傅承勖一眼。
“傅先生顯然對這個伎倆無師自通,連我都不慎中計,眼巴巴地趕夜路去見你。”
“過獎。”傅承勖謙虛欠身,“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林小姐這日回到了家中,一覺睡到傍晚。酒醒了,肚子也餓得直打鼓。
她是個習慣了夜夜笙歌的人,很快又打扮得光鮮奪目,準備出門去俱樂部跳舞。
管家将林小姐喚住,遞上來一只手表。
“小姐,這是您落在咖啡店的表,是剛剛一位女土送來的。說是今早和您在咖啡店碰見過,不小心撿錯了。她問了咖啡店的人,專程給送來的。”
林小姐驚訝。
這只百達翡麗女土手表是林小姐母親的遺物,她将其看得很寶貝。要不是對方主動送還,林小姐都還不知道自已把它弄丢了。
于是林小姐問:“那人已經走了?”
“還沒有。”管家道,“我想着您可能會找她說話,就把人留下了。她就在門廳處。”
林家果真戒備森嚴,不僅專門有一個保安領着宋绮年從大門走到主宅。見是陌生人,管家也不把宋绮年請去客廳坐,只讓她在門廳處站着等。
要不是有任務在身,宋绮年才不受這個氣,
“原來是你!”林小姐一見宋绮年便想起了早上的事。
宋绮年穿着一身藍色旗袍,外面套着一件開司米大衣,神情有些局促,一看就是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小家碧玉。
林小姐平日裏是從來不會多看這類女孩一眼,但對方親自送還了母親的手表,這份人情林小姐還是得領的。
“謝謝你把我的表送回來。老陳?”林小姐吩咐管家給宋绮年一點賞錢。
宋绮年忙擺手:“不用這麽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說起來,上午在咖啡店,還是我沖撞了林小姐在先。我當時正在氣頭上,一時失态,讓您見笑了。”
想起宋绮年潑那男人一臉咖啡,林小姐笑了:“你做得對!對那種三心二意的負心漢,就該拿滾湯潑他們!”
宋绮年一副有些後怕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這樣沖動,現在想來挺後怕的。一直都知道人心難測,可那人是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沒想到會突然變了一個人。”
林小姐的前未婚夫也和她是青梅竹馬。宋绮年的一席話深深地觸動了林小姐的心。
“男人都是畜生!”林小姐咬牙切齒,“你知道我們該怎麽做嗎?我們也要去尋歡作樂,半滴眼淚也不要為他們流!”
宋绮年讪笑:“我……我不懂這個。自打來了上海,那人就特別喜歡去夜總會跳舞,嫌棄我不解風情。可我一直不明白夜總會有什麽好玩的……”
“那我帶你去玩了就知道了!”林小姐一把挽起了宋绮年的手,“走吧。我帶你去跳舞!我介紹我的朋友給你認識,他們都是富家公子哥兒。你找了個新的,自然就把舊的忘了。”
宋绮年猶豫:“我從來沒去過,不懂怎麽玩……”
“怕什麽?”林小姐哼道,“來,我教你怎麽玩!”
宋绮年順理成章地被林小姐“拉去了”一家美式俱樂部。
林小姐先是教宋绮年品酒,又教她賭酒,投飛镖。一個有心顯擺,一個刻意奉承,很快便意氣相投,相談甚歡。
兩位又都是美人,男客們将她們如衆星捧月般圍住,殷切地奉承。
林小姐又把宋绮年拉入舞池教她跳查爾斯頓舞。宋绮年故作笨拙,手腳同步,把林小姐逗得哈哈大笑。
這期間,林小姐也将宋绮年的背景大致弄清楚了,知道她家道中落,卻又很向往有錢人的生活。
最高潮時,林小姐爬到高臺上,打開一瓶昂貴的香槟,朝下面的賓客噴射。
滿場皆醉,尖叫歡呼,在昏暗的光線中猶如一群對月嚎叫的野獸。
宋绮年混跡過各種娛樂場所,不是第一次看到有錢人紙醉金迷的模樣,卻也對這些人銷金的能力又多了一份認識。
等林小姐從臺子上下來,宋绮年對她道:“跳舞真好玩。我剛剛聽他們說,船舶大亨徐家新年前夕會在大世界舉辦跳舞會。林小姐會去嗎?”
林小姐立刻板起了臉,心裏怪這個宋小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小姐當然想去徐家的舞會,可徐家瞧不上林家,沒有給他們發帖子。
“你可真是沒見過世面!”林小姐冷聲譏嘲,“徐家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一場舞會,誰家沒辦過?”
宋绮年見林小姐咬了鈎,緩緩地收線:“那你家也會舉辦新年舞會了?”
林家兄妹就要回法國,都在收拾行李了,确實沒舉辦舞會的計劃。
可話都說到這份上,如果不認下,那可有些沒面子。
“當然了!”林小姐把魚鈎咬結實了,“我家的舞會可比他們徐家的大多了。到時候大夥兒都過來,一起玩個痛快!”
一呼百應,衆人鼓掌叫好。
趁着醉意,林小姐當場發口頭邀請,凡是看着順眼的都點了名。
受了邀的客人有意奉承林小姐,衆星捧月一般将她簇擁着,紛紛敬酒。
到了最後,林小姐毫不意外地喝得爛醉,被保镖送回了家。
次日傅承勖聽了宋绮年的彙報,不禁笑道:“慫恿林小姐辦舞會是個好法子。可等林小姐酒醒了,記不記得還兩說。”
宋绮年胸有成竹:“她或許會忘,但多的是人不想她忘。”
傅承勖說得沒錯,次日林小姐酒醒後,腦子裏全是一團漿糊。
但宋绮年預料的也沒錯。
朋友們的鮮花接連不斷地送了進來,附加的卡片裏都在詢問元旦舞會的事。林小姐又把随行的保镖叫來問了一番,才将這事想了起來。
于是林小姐去求兄長:“人家本來不想來中國的,是你非要拉着我來,結果錯過了巴黎的社交季。要是在巴黎,我也肯定要辦一個像模像樣的跨年舞會的。”
“好端端的怎麽突然要辦舞會?”林萬良皺眉,“過完元旦我們就要回法國了,郵輪上也每天都有舞會。”
“大哥,徐家瞧不起我們,我們就不能自已找樂子了?”林小姐不肯罷休,“我不管,我要開舞會,我要玩個痛快!”
林萬良本就對這個如女兒一般的小妹百般寵愛,辦一場新年舞會也沒什麽,便點頭答應。
林小姐立刻風風火火地開始籌備。
有錢自然好辦事。服務生就用自家的,酒水和樂隊立刻就找到了。
林小姐的舞裙都是她從法國帶來的。她失戀以後瘦了不少,只得把裙子送去裁縫那裏修改。
接活的那個裁縫同宋绮年很熟。這頭收到裙子,那頭就拿給宋绮年看。
不愧是法國裁縫做的裙子。斜裁的裙擺錯落有致,湖綠綢裙上除了腰側有一朵裝飾花外,再無其餘刺繡和釘珠。
宋绮年将裙子的剪裁樣式仔細記了下來。
“怎麽突然想看這條裙子?”那裁縫問。
宋绮年道:“之前在夜總會見林小姐穿過,當時就很感興趣,只是沒辦法細看。”
“你還真好學。”裁縫笑道,“你現在和李高志是徹底鬧翻了?”
“照他的說法,我都快把他的鋪子給燒了呢。”
“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我知道鳳翔過完年會招裁縫。你論資格絕對夠了。就是你和李高志那事……”
“我打算自已開工作室。”宋绮年将裙子還了回去,“就在我家裏,一臺縫紉機,一間房,幾個熟客,先慢慢地做起。”
“也好。自給自足,也不受氣。你家還有鋪子,也不等你賺錢買米。”
林家的請柬第二天就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