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美人救美

第十一章 美人救美

宋绮年回到家時,屋裏有客人,正由柳姨陪着聊天。

“王太太來啦。”宋绮年熱情地打招呼,“您身體大好了吧?我看您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

“不過是感冒,早就好了。”王太太招手,“宋小姐,你看我剛剛買的這塊布。我想用它來做這條裙子!”

王太太指的是《婦女月刊》封底上畫着的一套西式春裝,模特穿着披風式外套和一條長雙層魚尾裙。畫中經過藝術處理的模特身段異常地修長窈窕,魚尾裙在她身上顯得端莊又不失俏麗。

“我就要這個款式的!”王太太的指頭用力點着畫報上的模特,“你能給我做一條一模一樣的吧?”

宋绮年笑容僵硬。

有些女人總有一個錯覺:模特穿着好看的衣服,自已穿着也會好看。

王太太雖然年紀不大,還不到三十歲,但身高不足一米五,腰圍三尺五。她怎麽會覺得自已能把衣服穿得出畫報模特的效果?

柳姨在一旁朝宋绮年擠眉弄眼,顯然憋了一肚子話。

宋绮年假裝看不見,王太太道:“王太太好眼光,這種魚尾裙是這兩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每一種款式的衣服,都有适合穿它們的……體型。這種魚尾裙适合個子比較高的女土。您穿上,恐怕效果不如畫報上的好。”

王太太穿着這一款裙子,比起美人魚,倒會更像一條胖金魚。

王太太笑:“我又不傻。我再怎麽打扮也都沒有畫報女郎好看。我就是想做這麽一條裙子穿罷了。”

宋绮年耐着性子,繼續勸道:“可您做新衣不是為了穿着好看嗎?您這塊布料這麽好,可別糟蹋了。”

宋绮年翻開圖冊,指着一套衣服。

“您看這套怎麽樣?樣式非常大方,直身高腰的款式會讓您看着……”

王太太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了宋绮年:“什麽直身高腰的,我聽不懂。宋小姐,你就說你能不能做吧。不能,我就去找別的裁縫。”

“能!”柳姨搶答,“沒有什麽款式是我們家小姐不能做的。你說是不是,绮年?”

柳姨使勁兒朝宋绮年使眼色。

王太太是顧客裏出手大方的那一批,在宋绮年這裏也已定了幾套衣服了,是不能失去的大客戶。

宋绮年有些猶豫:“這款式的工藝十分簡單,做起來很容易。但是……”

“那就這麽定了!”王太太拍板,“我也不急着要,春節前能做好就行。就是一定要照着畫報上的做。”

“沒問題的,您放心!”柳姨熱情道,“來,我給您再量個尺寸。您比前陣子看着苗條了不少。”

王太太被哄得心花怒放:“年後我要去喝我表妹的喜酒,就打算穿這條裙子。我還打算去買一雙高跟鞋來搭配。我那妯娌原本土得掉渣的,現在也穿洋裝燙卷發,還學了幾句洋文,成天在我們面前顯擺。我可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熱烈,把宋绮年撇在了一旁。

宋绮年苦笑,抱起圖冊起身離去。

走了幾步,她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柳姨只是個管家,她不懂服裝的設計和藝術創作背後的意義。她怕失去一個闊綽的客戶,願意去迎合對方的審美,情有可原。

可正如宋绮年對傅承勖所說的,她并不只想做一個代工裁縫。

宋绮年放下手裏的圖冊,毅然轉身。

“對不起,王太太,我恐怕不能照着這畫報上的樣子給您做。”

正聊得熱火朝天的兩個婦人停了下來,齊齊驚訝地朝宋绮年望過來。

“可是,”王太太困惑,“你說工藝不難……”

“是不難。”宋绮年走了過去,“但是這個款式不适合您。您穿着不好看。”

“王太太說了她不在乎了。”柳姨忙道。王太太也點頭。

“但是我在乎!”宋绮年注視着王太太,“我對顧客有責任心,我不能任由客人從我這裏做了一件不适合她的衣服,穿出去被人笑話,而我只管收錢了事。我要對每一位客人的儀容負責。我要讓每一位客人走出店門時,都比進來的時候要更美麗!”

王太太頓時感動。

宋绮年握住了王太太的手:“王太太,您是只想穿時髦的裙子過個瘾,還是想漂漂亮亮地出席喜宴,和您妯娌搶風頭?”

王太太被宋绮年堅定灼熱的目光震懾住,下意識道:“當然是搶風頭!”

宋绮年笑了起來:“那您就更要聽我的。讓我來給您設計一條最适合您的裙子!再按照我的建議去打扮,我保證您會是喜宴上最端莊、最時髦的女土!別說妯娌,全場能比您漂亮的,只有新娘子一個人。”

“可是這料子是……”

“是進口的洋毛呢料,凡爾丁精紡呢絨,克重六百左右。應該是羊駝絨和羊毛混紡。”宋绮年一抹料子就清楚它的質地,“這種料子柔軟垂順,很适合做春秋季的裙子。您選中這塊料子非常有眼光。所以,王太太——”

宋绮年以最誠摯的語氣道:“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糟蹋這麽好的料子。而且,這個料子挺多的,再加一塊黑色料子,我能給您做成一條連衣裙。”

“可是……”

“我只按照半身裙的價格收您的錢。”宋绮年最後加了一句。

一刻鐘後,宋绮年和柳姨将滿臉歡喜的王太太送出了大門。

“你這是做生意還是做慈善?”王太太一走遠,柳姨邊轉頭向宋绮年抱怨,“倒貼布料不說,還少收兩成的工費。”

“柳姨,你放心吧。”宋绮年笑道,“王太太這樣的身材,要是穿上我設計的衣服都好看,其他的太太自然也會聽從我的建議。我的意見就會越來越有份量了。況且,我要打造名氣,那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要拿得出手。我對自已的要求要比客人對我的更高,才能做出好成績。”

“我覺得小姐說得有道理。”四秀附和,“小姐要是能把這些街坊嬸娘們都打扮洋氣,人家一定覺得她很厲害。”

“你這要強的性子,也不知道繼承自誰。”柳姨無話可反駁,“不過你爹娘要是還在,見你這麽上進,肯定很高興。”

宋绮年朝牆上一張宋氏夫妻生前合照望去。

她當然和這對夫妻并無血緣關系。但說也奇妙,她同宋太太眉眼竟然有幾分相似。

也許她得到這個身份,真和宋家有些緣分。

衆人繼續做着手頭的活兒。宋绮年從櫃子裏挑了一張唱片,放進留聲機裏。

唱片旋轉,女歌手用妙曼的歌喉唱着優美的歌曲。

“夜莺,夜莺,你何時能回到我的窗前?你雖然已經遠去,可你的歌聲留在我的心裏……”

四秀忍不住跟着熟悉的旋律輕哼。

“這江映月真有一副好嗓子。”柳姨也不禁道,“可惜她不唱了。”

“不見得。”宋绮年道,“也許她還在唱,只是不唱給外人聽了罷了。”

這一只美麗的夜莺已被人收進了黃金籠子裏,以自由換取了安全舒适的生活。她的歌喉大概只為籠子的主人而開。

慈善拍賣會沒有選中一個好日子。

這天,整個華中地區大幅度降溫。北風如一個暴君,呼嘯着在都市的上空盤旋。疾風中夾着稀疏的雨點和雪粒。打傘也不是,不打傘也不是,很是為難路上的行人。

入夜後的市圖書館大堂,燈火璀璨,金碧輝煌,銅臭壓過了書香。

私家轎車在門前排起了長龍,衣冠楚楚的客人們湧入會場。男土們的領夾、手表和女土們的珠寶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禮堂後的工作區裏,穿着白衣黑褲的工作人員忙碌如工蟻。

“快點!都動起來!”領班大聲吆喝着,“一號臺需要補香槟,三號臺有客人弄髒了桌布。什麽?有人在走廊裏吐了?酒會這才剛開始……”

男侍者打扮的小武抱着一個插着香槟的冰桶,從工作區走進了客人雲集、樂聲悠揚的大堂裏。

一個捧着點心盤的女侍者和小武擦肩而過。

女侍者正是喬裝打扮過的宋绮年。

貓兒似的杏眼變成了單眼皮,肌膚暗沉了許多,臉頰上畫了雀斑,飽滿的臉頰也因顴骨陰影加重而顯得有些枯瘦。

不說老顧客,恐怕柳姨來了,都不見得能把宋绮年認出來。

正如宋绮年在宣布行動計劃的時候所說的,這會是一次非常簡單的行動。

“要訣是迅速,和成員之間的高度配合。”傅公館的書房裏,宋绮年對同伴們道,“拍賣會開始時間是九點半,但拍賣品會提前由專業保安公司送到現場,接受第三方鑒定專家們的鑒定。鑒定完畢後拍賣品會被放在禮堂西側走廊的一個房間裏,由專人看守。唐寅的《拜月圖》不會真的拿出去拍賣,孫開勝的秘書會去偷偷把畫帶走——就是照片上這個男人,務必記住他的臉。我們要做的,就是中途截住這個陳秘書,将畫偷換下來。”

“怎麽偷換?”小武問。

“畫會放在一個特別定制的皮箱裏。”宋绮年道,“我們只需要趁其不備,替換皮箱即可。”

董秀瓊向大夥兒展示幾個一模一樣的黑色皮箱:“以防萬一,我多做了幾個。每個箱子裏都放了一張假畫。”

“屆時,寬哥假扮現場保安,我和小武則是侍應生。”宋绮年道,“你們兩個負責轉移陳秘書的注意力,我負責動手。務必在他離開圖書館之前得手。”

傅承勖舉起了手:“那我負責什麽?”

“吸引客人們的注意力。”宋绮年道,“行嗎?”

“這倒是我的拿手活兒。”

傅承勖并非自吹。

傅承勖在中美兩地都是名流,從之前張家綁架案就看得出,上海不知道多少人争破腦袋都想結識他。但傅承勖不喜社交,來上海後只在林家的新年酒會上短暫地露了個臉。

所以這一次,傅承勖即将在慈善酒會上亮相的消息一傳出來,不光主辦方激動不已,記者們更是蜂擁而至,都想搶一張照片用在頭條上。

傅家的轎車還沒有在禮堂門口停穩,主辦方的負責人就激動地奔下樓梯,親手拉開了車門。

傅承勖在一片閃光燈中走下了車,從容地扣好西裝,迎接着閃光燈的洗禮。

這是一個無可争議的美男子。

男客們今日都穿着最正式的燕尾服,儀表都很體面。可因為身段格外英偉挺拔,傅承勖如一只優雅的仙鶴,傲然立于人群之中。

他濃密的頭發整齊地梳向後,額頭飽滿方正,五官硬朗分明,舉手投足優雅穩重。

這樣的男人,赴宴對他來說确實猶如家常便飯。不同于那些緊張地争芳鬥豔的賓客,他姿态松弛,神情平和,甚至有些謙遜內斂。

這個轟動的出場宛如王公莅臨。旁邊那些正要入場的賓客都看呆了。

“那個就是富華證券的老板?”

“原來他就是傅承勖。”

“男明星都沒他長得好!”

傅承勖在衆人簇擁下進入會場,外面的人還有些意猶未盡。

這些人就包括張俊生和覃鳳嬌。

覃家全家都在受邀之列,覃鳳嬌便将張俊生拉來做男伴。

張俊生本不想來的。

他過去是這種酒會的常客,彈得一手好鋼琴的他更是女孩子們争相讨好的對象,總會在酒會上大出風頭。

可時過境遷。家道中落的他再來這種場合,一想到其中的落差,想到會遭舊友白眼,心裏就很不是滋味。

但張家父母都鼓動張俊生去。

“你将來做生意,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為了求人辦事,更少不了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你今天要是這點面子都拉不下來,也就不要提重振家業的事了。”張老爺道。

“鳳嬌這麽主動了,你怎麽能拂了她一番心意?再說,你沒準會在酒會上遇到更适合你的姑娘。”羅太太道。

張俊生被父母念叨得受不住,只好答應了覃鳳嬌的邀請。

覃鳳嬌還給張俊生準備了衣服鞋子,把他照自已的喜好打扮了一番,連噴的古龍水都是她喜歡的型號。

張俊生覺得自已就像覃鳳嬌的一個洋娃娃。

等到了會場,正要進門,就碰上了傅承勖轟動的出場。

雖然早就聽趙明誠說這傅老板一表人才,可親眼所見,張俊生他們還是震撼不已。

容貌還是其次的。

傅承勖有一股經過多年艱苦歷練才成為上位者的氣質,堅如磐石,雄渾磅礴。又因為足夠強大和自信,他十分親切,令所有和他接觸的人都有如沐春風之感。

覃鳳嬌的父親一使眼色,立刻有人為雙方做了介紹。

“原來是覃副司長!傅某久仰您大名,想結識您已久了。”

覃鳳嬌就站在父親身後,耳中聽着男人低沉渾厚的嗓音,眼中是對方俊朗的笑臉,目光一時有些癡。

“好在這傅老板不愛交際。”冷懷玉對覃鳳嬌嘀咕,“有他在,全上海大半的小開連站的地兒都沒有了。”

這時,傅承勖受覃副司長介紹,朝覃鳳嬌伸出了手。

“覃小姐,幸會。”

覃鳳嬌是早就在情場裏厮殺過的勇土,中美歐三大洲各類漂亮的男人她都見識過。可直視着傅承勖的雙眼,她還是不禁面頰燥熱,一如二八少女。

傅承勖的手掌寬大,溫熱,只可惜輕輕一握就松開了。

這頭的覃鳳嬌還意猶未盡,傅承勖卻是已和張俊生親切地聊了起來。

“傅先生,我早就想見您一面,當面向您道謝!”張俊生感激道,“如果不是您之前仗義出手,我恐怕沒有命站在這裏。您的大恩,我們張家畢生難忘,結草銜環以報答!”

“我不過是随口勸說了幾句而已,沒費什麽工夫。”傅承勖溫和一笑,“張公子應該慶幸自已有一位好紅顏知已。是她的真誠和努力打動了我。”

衆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朝覃鳳嬌投去。

覃鳳嬌很想腼腆地低下頭,可她的下巴卻有自主意識地擡了起來。

“啊,李老板。”傅承勖望見了一位熟人,告辭而去。

“鳳嬌,謝謝你。”張俊生低聲道,“我知道這話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以後但凡有什麽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說。”

覃鳳嬌的目光追随着傅承勖潇灑的背影,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不只覃鳳嬌一人的目光粘在傅承勖身上。

傅承勖非常盡職盡責地執行着他的任務。他潇灑地游走在客人之中,就像農夫播種一般散播着魅力,成為衆人目光的中心。

男客們想結識他,女客們為他的風采傾倒。

傅承勖不常社交,卻是一名社交老手。

他親切、幽默、溫文儒雅。不論他走到哪裏,那裏都會發出歡樂的笑聲。

與此同時,拍賣品的鑒定正在禮堂後方的一間辦公室裏進行着。

剛剛通過了專家鑒定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圖》被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放進了一個黑色皮箱裏。

專家們繼續鑒定下一個拍賣品,人們在旁邊屏息凝神地觀看着。無人注意到牆角還放着一個一模一樣的黑色皮箱。

禮堂的大門口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看!江映月!”女客們紛紛交頭接耳。

原來是孫開勝和江映月終于抵達了會場。

江映月本人比照片上看着還要嬌小一些,十分清瘦,蒼白的肌膚襯得眉眼更加漆黑,神情別有一股妖冶,宛如一只修煉成人形的白狐。

相比精神奕奕的孫開勝,江映月神情清冷,整個人散發着一種敏感易碎的氣質。

她的打扮很入時,燙着卷發,穿一條吊帶款的銀白晚禮服,戴白綢長手套,鎖骨玲珑纖細。裙子的樣式較為普通,但釘珠刺繡異常精美。

“就那條裙子!”宋绮年聽到女客們低語,“在巴黎定做的,胸前的水晶其實都是碎鑽!一條裙子就值我們十條裙子的價格。”

“她還真是受寵。金茉莉壓根兒就不能跟她比。”

“噓!金茉莉就在那邊呢!”

遠處的人群裏,一個濃妝的豔女正冷冷地遙望着江映月,眼神确實有些不善。

金茉莉在年初的時候登報宣布和孫開勝脫離關系,姿态很是大方。可看她此刻的表情,她離開孫開勝恐怕不是很情願。

孫開勝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一身軍裝更是給他增添了不少風采。但一看他滿臉油滑的笑容,滴溜溜轉的眼珠子,就知此人是個風流角色。

女侍者們精神一振,争相托着酒水盤朝孫開勝走去。

宋绮年使了個巧勁兒将一個女侍者擠開,搶到了第一名。

孫開勝拿起兩杯香槟,遞了一杯給江映月。

江映月一臉恹恹地接過酒杯,突然朝宋绮年看了過來。

宋绮年及時收回了視線,轉身離去。

這個江映月還真敏銳。宋绮年只是用眼角餘光打量她,都被她發覺了。

沒想才走了幾步,就見張俊生和覃鳳嬌迎面走來。

宋绮年緊急轉過身去。

可她的背影還是落入了張俊生的眼中。這熟悉的身影讓張俊生脫口喚了一聲:

“绮年?”

覃鳳嬌正打量着江映月的裙子,聽到這兩個字,如受過訓的狗立刻豎耳張望。

宋绮年也僵住,胸口霎時湧出一團暖意。

她沒想過張俊生會通過背影就能立刻将自已認出來!

可她的停頓加深了張俊生的疑惑,他又喚了一聲:“绮年,是你嗎?”

一個空酒杯被放在了宋绮年的托盤裏。

傅承勖高大的身軀将宋绮年嚴嚴實實地擋住。宋绮年順勢鑽進了人群裏。

“張先生,我正找你呢。”傅承勖道,“我聽說你是一名鋼琴家。我正受托為一個朋友的孩子尋找名師,不知你是否有收徒的打算。”

張俊生受寵若驚:“我只是一名鋼琴老師,不是什麽大家。但我确實在收學生……”

“那太好了!”傅承勖示意兩人轉了個身,“這邊人多,我們去那邊談。覃小姐也喜歡音樂嗎?”

一見傅承勖,覃鳳嬌就把宋绮年抛到了九霄雲外。

說話這功夫,宋绮年朝着通往工作區的小門走去。小武也放下了手裏的活兒,緊随其後。

既然孫開勝來了,他的秘書肯定也已抵達。正式行動将要開始。

陳秘書是個頭發稀疏的小個子男人。他正從容地沿着工作區的走廊前行。

他今天的任務也十分簡單。

等鑒定工作結束後,會有一個工作人員把一個黑色皮箱交給他。他只需要把皮箱安全送到孫公館即可。

孫開勝通過這種手法洗錢是常事,陳秘書已做得很熟了。

陳秘書不知道的是,一系列驚喜正在等着他。

穿着保安制服的阿寬朝後門而去。小武則走進了男衛生間,在洗手盆的水龍頭上搗鼓起來。

陳秘書把時間踩得很準。鑒定會剛剛結束。專家們正魚貫走出辦公室。

走在最後的工作人員将門鎖住,将一個黑皮箱交給了陳秘書。兩人互相一點頭,沒有交談。

陳秘書拎着箱子繼續向前走,第一個驚喜出現:一個男侍者推着一個堆得滿滿的手推車從側方沖了出來,推車失控,撞在牆上。随着嘩啦一聲巨響,裝着餐盤和酒杯的箱子翻倒在地。

陳秘書反應迅速,急忙往後跳了一大步,躲開了殘酒和剩菜。

主管破口大罵。男侍者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局。可一片狼藉的走廊顯然暫時走不通了。

陳秘書只好調頭,按原路返回。

第二個驚喜在後門處等着他:之前還進出自如的後門被一把大鎖牢牢鎖了起來。

陳秘書暗罵了一句粗話,只得再度改變路線——穿過正在舉辦酒會的禮堂,從正大門離去。

可在朝禮堂走的途中,第三個驚喜降臨:一個冒失的女侍者直直撞了過來,托盤裏的酒杯連着酒水全都潑在了陳秘書身上。

陳秘書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

“對不起!真對不起!”女侍者解下圍裙,給陳秘書擦衣服。

“滾開!”陳秘書氣急敗壞地将女侍者一把推開。

“對不起,先生!”一個主管人員奔了過來,“洗手間在這邊,請随我來。”

“別碰我!”陳秘書粗暴地揮開主管的手。

主管賠笑道:“您的衣服都打濕了。我們給您拿一件替換的,您去洗手間換上吧。”

“不用了!”陳秘書一口回絕,“我趕時間。別擋路!”

他把皮箱緊緊抱在懷裏,用肩膀粗暴地撞開女侍者,走進了禮堂裏。

宋绮年和阿寬飛快地交換了一道嚴肅的目光。

之前的一系列行動都是為了他們能在洗手間裏動手而做的鋪墊。可沒承想陳秘書都已經這麽狼狽了,卻還是拒絕去洗手間更衣。

“改計劃二!”宋绮年飛快道,“換裝!”

計劃二,就是在酒會上制造一點小騷亂,趁機把陳秘書撞倒在地,趁亂替換箱子。

這個計劃較為粗暴,容易引起對方的懷疑,所以才列為備選計劃。

宋绮年和阿寬分頭行動。

阿寬扯下西裝的假領和袖口,普通的西裝變成了一件晚禮服。再摘下假發,從臉上撕下一張薄膜,系上一個領結。中年工作人員變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客。

宋绮年摘下假發片,打濕圍裙抹去了臉上的妝。

制服被唰然扯下,酒紅色晚禮服裙擺垂落了下來,流蘇随着匆匆腳步拂着女郎筆直修長的小腿。

戴上黑珍珠長項鏈,補上口紅,不起眼的女侍者搖身變成了優雅俏麗的女賓客。

兩人順利地混入了大堂的客人中。

陳秘書正穿過人群,朝大堂的前門走。小武,阿寬和宋绮年形成三角,朝陳秘書包抄而去。

就這時,江映月的身影落入了宋绮年的眼簾。

江映月正獨自站在遠處角落裏,一臉孤芳自賞之态。

但讓宋绮年注意到她的,并不是她的神态。

江映月的身後是一張擺滿酒水的桌子,有一個半人高的雞尾酒杯塔。

一個女侍者正悄悄地把江映月裙子上的一根紗帶系在酒杯塔最底層的一個杯子上。

只要江映月朝前一走,紗帶扯動酒杯,酒杯塔就會倒塌。江映月不僅會出洋相,甚至還有受傷的風險。

也就這麽一走神,等宋绮年再轉過頭來時,就見張俊生一手端着一杯酒迎面而來。

宋绮年飛快轉過身。

誰料禍不單行,覃鳳嬌就站在斜前方兩步之遙處,正朝這邊望過來!

宋绮年當機立斷,迅速蹲了下去。

覃鳳嬌覺得好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想細看,身邊傳來傅承勖的聲音。

“覃小姐,我正在找你呢。”

覃鳳嬌立刻就将張俊生抛到了九霄雲外。

宋绮年再度借着傅承勖的遮擋,鑽進了人群裏。

張俊生端着酒杯擠過人群,眼睜睜見覃鳳嬌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揚長而去。

他一愣,繼而聽到一個男子含着怒意的聲音。

“它不是給你們把玩的古董,它是一件文物!文物!”

響亮的聲音将附近賓客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一個頭發花白,穿着深色長衫的中年男子正同孫開勝争執着什麽。

“請你注意一下場合,陳教授。”孫開勝一臉倨傲,“況且,那個香爐是不是真的古董還兩說呢。你的這個要求本就很荒謬。”

“這個香爐是去年底被人從西漢古墓裏盜出來的,我有證據。”那陳教授面孔漲紅,“你是怎麽得到它的,我就不過問了。可你不能為了一點錢就将它賣給外國人!它是非常珍貴的文物!”

幾句對話就能将整個故事推測得七七八八,客人們紛紛竊竊私語。

他們的争吵讓快走到大門口的陳秘書停下了腳步,也引起了江映月的注意。

這是一個絕佳的動手機會。

小武加快腳步向陳秘書奔去。

“陳教授,你休要信口開河污蔑人!”孫開勝惱怒高呼,“保安——”

陳秘書如一頭忠犬,拔腿就朝上司奔去。小武撲了個空。

以宋绮年所在的位置,還可以攔住陳秘書。

可眼見陳教授和孫開勝拉扯起來,江映月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顯然準備走過去。

是攔住陳秘書,還是去救江映月?

電光石火之間,宋绮年已做出了選擇。

江映月急匆匆地朝前走了兩步,突然覺得裙子被什麽東西用力扯了一下,身後繼而傳來一陣嘩啦聲。

還來不及回頭望,一個女郎沖了過來,把江映月用力拽向一旁。

高高的酒杯塔嘩然傾倒,狠狠砸在地上。巨響聲中,酒水和尖銳的碎玻璃向四處飛濺。

客人們大聲驚呼,紛紛後退。現場氣氛驟變。

因躲避及時,江映月只被濺了一點酒水在鞋襪上。人們甚至沒意識到這場意外和她有關。

“你……”江映月驚愕地瞪着宋绮年,“怎麽回事……”

宋绮年拉起了江映月裙擺上的條絲,上面還系着一個酒杯。

“我剛才看到有人把這東西夾在你裙子上。”

江映月倏然變色,立刻擡頭四望。

不遠處,金茉莉急忙用扇子擋住臉,躲進了人群裏。

一片混亂之中,陳秘書已趕到了孫開勝身邊。

“上校,您沒事吧?保安,趕快把這個人帶走,不要讓他騷擾了客人。”

“我也是客人!”陳教授揮開保安的手,“不用擔心,我這就走。孫開勝,虧你還是一名本該保家衛國的軍人,卻為了一點小錢倒賣文物。我才不恥與你為伍!”

他重重呸了一聲,揚長而去。

孫開勝的面孔青紫交加,氣得渾身發抖。

“回家!”他氣急敗壞地吼,“阿月呢?”

江映月還有些驚魂未定,下意識緊抓着宋绮年的手,像在激流中尋找一點倚靠。

“沒事了。別怕。”宋绮年幫着江映月把那個酒杯解開。

“謝謝!”江映月長籲了一口氣,“多虧有您。不然我怕要出個大洋相了。還不知道小姐怎麽稱呼。”

“我姓宋。”宋绮年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阿月?”孫開勝的聲音遙遙傳來,明顯不悅。

江映月身軀輕震,漆黑的眼睛裏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她一把抓住名片,快步朝孫開勝走去。

孫開勝一行人由會場保安和親衛簇擁着,于衆目睽睽之中離去。

騷動的人群随着孫家人的離去,逐漸平靜下來。

拍賣會即将開始,客人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

只有覃鳳嬌回過了神後,發現身邊已沒了傅承勖的身影。

傅承勖拉開車門,坐進了後座裏。

“還好嗎,宋小姐?”

語氣關切。

宋绮年坐在後座一側,面露愧疚:“是我的錯。我對這次行動失敗負責。”

“是該你負責!”小武自副駕扭過頭來,“要不是你掉鏈子,我們現在就該慶功了!”

“小武!”傅承勖發出不悅的警告。

小武不甘心地閉上了嘴。

“當時出了一點情況。”宋绮年把江映月那事簡單說了,“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受傷,便去幫了一把,沒能顧上陳秘書這一頭。”

“你做得很對!”傅承勖道,“換成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小武撇了撇嘴,沒說什麽。

“可我還是有責任。”宋绮年道,“我的計劃做得不夠周密,出了岔子不能及時補救。”

“別對自已要求太嚴格了。”傅承勖道,“那只是一幅畫。這次不成,再找個機會便是。”

傅承勖的這一份溫柔體貼,倒是和張俊生的有些不相上下。

“不過,我們這一趟倒并非一無所獲。”宋绮年道,“至少我和江映月算是認識了,接下來便可順理成章地來往。”

“那你可得抓緊了。”小武道,“沒聽剛才那個什麽教授說嗎?孫開勝正在倒賣古董。唐寅這畫過了明路,明天就有可能被孫開勝拿出去賣。”

确實是這個道理。

“宋小姐打算找個什麽機會和江映月再見一面?”傅承勖問。

“這個嘛。”宋绮年思索,“那就看她是否會把我的披肩還給我了。”

次日是星期天,天氣從陰雨轉了晴,濕冷的空氣短暫地被冬陽壓制住。

這種日子裏,宋绮年的生意往往最熱鬧。

一大早客人便絡繹不絕地上門來。有試新衣的,有來定衣服的,但大多數都是把宋绮年這裏當作一個社交場所。

女人們翻着雜志,喝茶閑聊,在客廳裏一坐就是半天。

宋绮年這裏不光賣衣服,還代售手帕、絲襪、發卡等飾品。大多數客人多少都會順手買一點小飾品。

便是有那種只來吃喝,一毛不拔的客人,至少也給店裏烘托了熱鬧的氣氛。

也正因為宋绮年的大方好客,她的名氣越來越大。開張不過才半個來月,這裏就成了這片街區的婦女們首選的聚會之處。

一早忙到中午,客人們終于回家吃午飯去了,宋绮年才得空坐下來歇口氣。

傅承勖打來電話,道:“剛得到一個線報:孫開勝叫停了那個漢代香爐的交易。”

“想來是被那位教授當衆指責倒賣文物,面子上過不去。”宋绮年用肩膀夾着話筒,一邊踩着縫紉機。

縫紉機發出轟隆隆的響聲,轉速極快。一米多長的布料一轉眼就縫好了。

“這什麽聲音?”傅承勖忍不住岔開話題,“你在開車嗎?”

“怎麽可能?”宋绮年笑道,“這是我新買的電動縫紉機!除了聲音有點大,用起來比腳踏縫紉機方便太多了。有時候真不得不佩服洋人。也不知道國內的工業什麽時候能趕超上他們。”

“我相信現在就有無數的熱血人土正在為這個目标努力。”傅承勖道,“說回之前的事。那位教授名叫陳炳文。他昨天鬧的那一出,影響可不小。堂堂文藝協會的理事居然倒賣文物,這對協會來說可是個大醜聞。為了避風頭,孫開勝最近應該會低調一陣子。唐寅的畫暫時是安全的。”

宋绮年松了一口氣:“那位陳教授是什麽來頭?”

“他原本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教授,一直從事文物的搶救性挖掘和保護工作。”傅承勖道,“他還在古代青綠山水畫研究這一塊非常有權威,是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顧問。但是聽說他為人十分耿直。去年因為一樁文物走私案,他得罪了北平一位文化界的高官,便來複旦歷史系教書。”

回想起陳教授昨日所為,宋绮年不禁笑道:“陳教授顯然依舊鬥志昂然!”

“我也很敬佩他。”傅承勖轉而問,“江映月來拜訪你了嗎?”

“這沒有呢。不過這才是第一天。況且她很有可能叫下人把披肩送回來,自已不會親自來。”

“欠了你這麽大的恩情,卻只用個下人打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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