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引火燒身

第十二章 引火燒身

江映月被孫開勝呼喚時的表情突然浮現眼前。宋绮年眉心微皺,手頭的活兒也停了。

都說江映月備受孫開勝的寵愛,孫君為了她抛棄了曾經的寵妾,離開家庭和她同居。她的晚禮服上甚至繡滿了鑽石。可聽到孫開勝的聲音,江映月卻不可克制地露出一絲恐懼。

“宋小姐,還在嗎?”傅承勖在電話那頭問。

“我在。”宋绮年回過了神,“我是在想,可能江映月不愛交際,并不是她自已的意思。也許是孫開勝不喜歡……江映月!”

“什麽?”傅承勖一頭霧水。

宋绮年站了起來。隔着窗戶,就見布店的夥計正引着一個穿着貂皮大衣的少婦朝這邊走來。

那少婦正是江映月。

江映月打量着這個小而精巧的庭院,只聽一聲熱情的“江小姐”,宋绮年笑容滿面地從屋裏迎了出來。

江映月自成名後,不論去哪兒都是衆人争相巴結的對象。她對此已習以為常。

只是宋绮年确實幫助過她,舉止又落落大方,哪怕知道這女裁縫讨好自已必然有別的目的,江映月還是回了一個矜持而不失親切的笑。

宋家的客廳裏,四秀端來熱茶,又将炭盆往沙發邊挪了挪,然後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地方簡陋,讓您見笑了。”宋绮年給江映月斟茶,“我剛獨立做生意不久,一直缺高級客源。朋友給我弄到了去慈善酒會的機會,讓我去見見世面。我去之前可沒想過能親眼見到您。”

宋家确實遠不能和華麗的高級時裝店比,可用色和家具搭配都很講究,店主個人的審美品位可見一斑。

宋绮年穿着一套香奈兒風格的套裝,通身只有奶白和黑兩種顏色。簡潔素雅的衣裙綜合了她天生明豔妩媚的容貌,讓她的氣質變得優雅穩重。

誰能想到在這麽一片老派民居裏,藏着一家別致的時裝店,以及一位頗有品位的裁縫。

“我看宋小姐這裏很不錯。”江映月微笑,“剛起步的生意,做成這樣很不容易了。宋小姐在哪裏學的做衣服?”

宋绮年調侃:“我要說是法國巴黎,您信嗎?”

江映月撲哧一聲笑。

她神情清冷,沒想笑起來色若春曉,從一朵碧水白蓮變成了明麗的粉牡丹。

“是香港。”宋绮年道,“我陪一個長輩在那裏住了幾年,鄰居是一個法國裁縫,跟着她學了一手。我本來就喜歡做這個,父母過世後,便決定從事這一行。”

江映月挑眉:“這麽重要的秘密,就不怕我宣揚出去?”

宋绮年一笑:“外面那些自稱留洋歸來的裁縫,又有幾個的學歷禁得起推敲的?彼此心照不宣罷了。自顧英雄不論出身,闖蕩江湖靠的是真本事。”

江映月的出身就十分卑賤,也是靠着好歌喉和忍辱負重的毅力才成名的。宋绮年這番話說到了她心底。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江映月看表,有告辭之意。

宋绮年抓住機會,道:“江小姐要是不嫌棄,請讓我毛遂自薦,給您做一條裙子吧。我如今的名氣是比不過那些大裁縫,可我保證不論是工藝還是款式,我絲毫都不比名時裝店的差,工時費又便宜許多。”

一個女裁縫主動結識貴婦,當然想招攬生意。江映月毫不意外。

“裙子我不缺。”江映月道,“不過,我一直想做一套女土褲裝,開春後出游的時候穿。”

女土西裝以裙裝為主,褲子作為度假服裝,這幾年在西方上流社會開始受到歡迎。在國內,西褲是時髦女郎标志之一。

江映月今天穿一件米白色山羊絨薄毛衣和深咖色長裙,衣裙款式和顏色都不醒目。可她戴着一串由海螺珠、粉珍珠、孔雀石、藍水晶串成的長項鏈。鮮豔的顏色點綴之下,整個人于素美高雅之中添了一抹嬌媚豔麗。

這樣的女人,品位肯定遠比王太太那類中産主婦要高許多。

“您說的就是這類褲子吧?”宋绮年立刻翻開圖冊,将幾款西褲指給江映月看,“這些款式我都會做。就您的身材和氣質,我推薦這一套:連肩袖襯衫配九分西褲。或者這一套,無袖襯衫配長闊腿褲,更加休閑,更适合度假的時候穿。您要喜歡中式風格的,還有這幾款。”

“我覺得闊腿褲這套就很好。”江映月指着圖,“這種挂脖無袖的襯衫,我想多做幾件。你這兒有些什麽布?”

“在我家,沒有什麽布是您找不到的。西方的雜志說明年春夏會流行花布襯衫,我這裏有幾十款各種面料的花布。您随我來。您一邊選布料,我一邊給您量個尺寸。”

柳姨和四秀終于得到機會上前伺候。宋绮年給江映月量尺寸時,她們倆便捧着一本本布料樣冊供江映月挑選。

江映月和宋绮年年紀相仿,只略矮一點,是典型的小骨架江南美人,修肩窄背,膚若凝脂,纖纖細腰不盈一握。

宋绮年的眼角忽而跳了一下。

江映月脫去外套時,裏面寬大的領口往下拉了一截,露出一小片肩胛骨。白淨的肌膚上,好幾道細長疤痕半隐半現。

宋绮年的反應十分克制,卻還是被江映月察覺。

江映月很平靜地說:“小時候爬假山,摔傷的。”

宋绮年圓滑道:“白玉微瑕,也是一種美。”

江映月被取悅了:“宋小姐真會奉承人。”

“出來做生意,嘴不甜可不行。不過我對別人或許是奉承居多,對江小姐,都說的是真心話。”

“我打賭你對每個客人都這麽說。”江映月輕笑,“只要進店的客人,在你嘴裏都是美人。”

宋绮年道:“做我們這一行的,本比常人更能發現每個人身上的美。”

江映月扭頭看過去:“那你覺得我美嗎?”

宋绮年誠實道:“江小姐,老天爺造你的時候,一定特別用心。”

江映月嫣然一笑,如晨光破雲,氣色也霎時好了許多。

“一個女人直到被另外一個美人誇獎,才能算得上真美人。”她也回敬了宋绮年。

量胸圍時,江映月配合着擡起手臂。

袖子滑開,宋绮年一眼就看到江映月雪白的手腕處有一大片發紫的瘀青,不由一愣。

這是被人用力抓握才會造成的。

江映月為了遮掩瘀青,還特意戴了一只纏絲金镯。可宋绮年站得很近,還是将這傷看得清清楚楚。

宋绮年不動聲色。江映月随即放下了手,袖子滑過來遮住了手腕。

“我再給您量一下領口。”宋绮年說着,将軟尺套在江映月的脖子下方。

江映月身軀劇震,猛地朝旁邊閃躲。

宋绮年的手僵住。

江映月讪讪:“我……我脖子很怕癢,不習慣被人碰。”

宋绮年忙道:“對不起,是我不小心。”

外間有客人推門而入,門鈴叮當作響,打破了試衣間裏的尴尬。

宋绮年看得出江映月還有些不自在,便體貼地建議:“江小姐不妨在這裏稍坐,正好仔細挑選一下布料。我出去招呼一下客人。”

江映月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宋绮年剛剛掀開試衣間的珠簾,就聽到一道尖銳的聲音傳來。

“怎麽連半個客人都沒有?宋绮年這生意不會才開張就做不下去了吧?”

“懷玉!”張俊生壓低了聲音,“別這麽說!”

原來是那兩個煞星來了。

宋绮年端起一臉假笑走了出去。

“真抱歉,我正在後面午休,沒想到這時候會有客人上門。覃小姐,冷小姐,稀客呀。俊生,明誠,你們倆也來啦。”

宋绮年的工作室剛開張時,張俊生和趙明誠來送了賀禮。覃冷兩位倒是第一次來。

宋绮年巴不得這兩位女土別來。

她不稀罕做覃鳳嬌她們的生意,況且這兩個女人一張嘴就沒半句好話。當着別的客人的面,宋绮年還不好同她們鬥嘴。

這不,就見冷懷玉四處張望,一臉嫌棄:“我們只是陪俊生過來的,可沒打算在你這種小地方買東西。”

張俊生和趙明誠齊齊皺眉,都覺得在冷懷玉的嘴巴上實在是欠一把鎖。

“沒關系。”宋绮年寬容大度,“哪家店沒幾個只看不買的客人?我對客人們一視同仁,不論她們是否有能力消費。”

“你是在說我沒錢嗎?”冷懷玉的腦子轉得居然不算慢,“我只是不稀罕在你這種不上檔次的地方做衣服罷了。我們才剛從‘小巴黎’定了好幾套春裝呢。對,就是你去學手藝,非但不感激人家李老板肯教你,還放火險些燒了人家店的李家。”

張俊生的眉頭擰得更緊。

“‘小巴黎’呀。”宋绮年笑眯眯,“那回頭,冷小姐要發現自已的新衣和別人撞了款式,可別太驚訝。”

“那個李老板不是偷了绮年的作品,還撕了她的複賽通知書嗎?”趙明誠道,“這種卑劣小人,你們還去光顧他的生意?”

“錢是我們的,我們愛花在哪裏你管不着。”冷懷玉道,“那些事都是宋绮年說的,李老板可沒承認。我看呀,沒準是宋绮年嫉妒李老板中選,編造的謊言!”

“這事我相信绮年!”張俊生沉着臉,“還有,來之前明明說好了,我們是來給绮年捧場,而不是來砸場子的。懷玉,你怎麽每次都這樣?”

“明明是宋绮年嘲笑我沒錢!”冷懷玉叫冤。

“是你一張嘴就沒好話。”趙明誠道。

“我是客人……”

“你不是沒打算買東西嗎?”

宋绮年聽他們争執着,慢條斯理地倒着茶。

宋绮年一直嫌棄冷懷玉的檔次太低,不願意同她多費唇舌。眼下有兩位男土争着替自已說話,她樂得清閑。

眼看冷懷玉以一敵二,明顯位于下風,覃鳳嬌終于開了口。

“好啦,諸位。懷玉和宋小姐一向喜歡鬥嘴玩,彼此都沒當真,你們兩位男土就不要摻和女孩子之間的事了。”

高段位的人出手就是不同。

覃鳳嬌一句話就給這一場針對宋绮年的攻擊定性成了玩鬧,還借性別優勢堵了兩個男人的嘴。

宋绮年冷笑着問:“這麽說,冷小姐是因為好些日子沒見我,想念得緊,專程上門來找我‘鬥嘴玩’的?”

“我們當然挂念着你,想來看看你的生意如何了。”覃鳳嬌維持着端莊的笑容,“二來,俊生在昨天的慈善酒會上好像見到了你。我們越說越好奇,便想來問一問。”

四雙眼睛都朝宋绮年望了過來。

宋绮年驚訝:“昨天那個文化協會舉辦的慈善酒會?你們也在?”

一個“也”,等于解了衆人的惑。

“我不在。”趙明誠有些失落。

家裏沒破産前,他曾是各種宴會的常客。宋绮年因為出身最低,反而擠不進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

那時候的趙明誠很同情宋绮年,有機會都會邀請她做自已的女伴。只是宋绮年總會選擇和張俊生同行。

風水流轉,家道中落的張俊生得覃鳳嬌眷顧,依舊能游走在那些酒會裏。就連宋绮年也因做起了生意,社交面拓寬,也能跻身上流酒會了。被排擠出上流社交圈的人成了趙明誠。|

“我也是被鳳嬌拉去的。”張俊生道,“你沒看到我們?我看到一個穿黑裙子的女土,是你嗎?”

“我确實穿着一條黑裙子。”宋绮年道。

“我就說了嘛。”冷懷玉得意地對覃鳳嬌道,“她也不知道結識了什麽貴人,現在到處參加派對,風流得很,哪裏還是過去那個賢良淑德的樣子!”

宋绮年好笑:“冷小姐,我和覃小姐去的不是同一場酒會嗎?你埋汰我也罷了,別把她牽連進去。”

冷懷玉氣結:“我不是……我沒……”

“绮年,你怎麽弄到邀請函的?”趙明誠插嘴進來。

“一個客人給我的。”宋绮年道,“在這樣的場合,能結識到很多文化人,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對我本人和我的生意都有幫助。”

“宋小姐為了生意也真辛苦。”覃鳳嬌感慨,“新店開張,頭一段時間都需要熬一熬的,宋小姐也不用急。只要你踏踏實實地做,名氣打出去了,客人總會上門的。”

張俊生實在沒忍住:“绮年這裏生意很好的……”

“你管這叫‘好’?”冷懷玉譏嘲,“在我們來之前,墳地都比這裏熱鬧。”

宋绮年的耐心終于耗盡。她暗暗捏起拳頭。

就這時,珠簾嘩啦一陣響,一道倩影從試衣間裏走了出來。

“宋小姐,我決定了,就用你推薦的那兩塊料子。”江映月婀娜地走了出來,“襯衫上的扣子我要用珍珠。我有一盒海水珠子,已經打好孔了,明天讓人給你送過來。”

宋绮年連聲應下。

旁邊的幾個人正目瞪口呆。

江映月雖退出歌壇有大半年了,可對聽衆的影響力分毫不減。

覃鳳嬌和張俊生昨晚只在酒會上遠遠望了江映月一眼,還為沒能搭上話而遺憾,哪想今日就見她明麗動人地站在宋绮年的客廳裏。

江映月這才施施然地朝一旁的諸位看去。

“這些都是宋小姐的朋友?”

江映月看似随口一問。可結合方才那一番争執,她這句話充滿無限嘲諷。

冷懷玉是江映月的熱心歌迷,本想第一個上前打招呼的,也被這句話定在原地。

“讓我給您介紹。”宋绮年落落大方,“這位是覃小姐,她父親就是海關總署的覃副司長。這位是冷懷玉小姐……”

江映月朝衆人一一點頭致意,最後只對身份最高的覃鳳嬌道:“原來您是覃副司長的千金。昨晚我還在酒會上見過令尊。”

覃鳳嬌微笑:“我們全家都很喜歡您的歌。昨晚沒能和您打招呼,還覺得很遺憾,沒想今天就在這裏碰面了。”

江映月矜持地笑了笑,在沙發上坐下,從手袋裏摸出一根女土香煙。

趙明誠立刻上前為江映月點煙。

覃鳳嬌和冷懷玉也一左一右地簇擁着江映月坐下。只有張俊生沒有往前面湊,而是幫着宋绮年給女土們遞茶水。

江映月優雅地吐出一口白霧,口紅在煙蒂上留下鮮豔的印子。這種女明星的矜貴儀态,就連覃鳳嬌這類名媛看了都自愧不如。

近距離接觸喜愛的明星讓冷懷玉腦子發暈,脫口而出:“想不到您這樣的人,也會來這裏做衣服。”

江映月斜睨着她,似笑非笑:“冷小姐好像很不認同我的品位?”

冷懷玉急忙擺手,“不!我不是……”

江映月的手裏正端着一杯茶。茶杯冷不丁被冷懷玉揮手打翻,滾燙的茶水全潑在了冷懷玉的裙子上。

冷懷玉驚叫着跳了起來。

宋绮年和兩位男土立刻過來查看她的情況。

好在天氣冷,冷懷玉穿着一條厚呢子裙,密實的面料擋住了大部分茶水。

“真對不住。”江映月起身,“你沒有被燙着吧?”

“沒什麽事。”冷懷玉強笑,“我穿得厚。”

“讓我看看?”江映月拉着冷懷玉走到一旁光線較好之處。

見她這麽親切,冷懷玉心裏好受了些:“只是一條裙子而已,沒什麽打緊的。我家裏這樣的裙子多得是……”

話說到一半,冷懷玉忽然覺得後背傳來一股熱浪,繼而灼痛了她的皮膚。

覃鳳嬌尖叫:“阿玉,你的衣服——火——”

冷懷玉的身後矮櫃上點着一根香薰蠟燭,不知怎的,蠟燭的火竟然點燃了她的外套!

冷懷玉的尖叫聲幾乎能掀翻房頂。她瘋狂跳腳轉圈,手忙腳亂之下反而怎麽都甩不掉起火的外套。

張俊生和趙明誠兩人同時行動。一個抓起花瓶,一個抓起茶壺,同時潑向冷懷玉起火的後背。

滾茶和冷水同時作用下,火終于被熄滅。冷懷玉被澆成了落湯雞。

宋绮年上前将冷懷玉扶住:“快跟我去廚房。燙傷的地方要沖冷水……”

冷懷玉惡狠狠地将宋绮年推開,瞪着江映月。

“是你幹的!”她慘白的面孔配上通紅的雙目,面容猙獰可怖,“你故意的!”

江映月早在冷懷玉着火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此刻作驚訝無辜狀态。

“冷小姐說的什麽話?我好端端地害你做什麽?”

“我不過一句話說得你不高興,你就對我下這樣的毒手!”冷懷玉尖叫,“你怎麽那麽歹毒?”

要不是宋绮年和張俊生聯手把她拉住,她已經沖向江映月了。

“你簡直無理取鬧!”江映月愠怒,“冷小姐怕是受了驚吓,腦子糊塗了吧?”

論社會地位,她比冷懷玉高一大頭。她不能接受被這麽一個小丫頭辱罵。

覃鳳嬌已回過了神,也對冷懷玉道:“懷玉,這事恐怕只是個意外。你這樣很沒禮貌!”

她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你這樣讓我也很沒面子。”

冷懷玉難以置信地看向覃鳳嬌。

長久以來,她處處巴結覃鳳嬌,不顧自已顏面地為她唱黑臉。如此忠誠,在眼下自已險些受傷的時候,非但換不來覃鳳嬌的關懷,還反而被她責備。

冷懷玉的父親是覃副司長的下屬,又不是家仆。她也不是覃鳳嬌的丫頭!

雖然才被火燒過,冷懷玉的心卻瞬間涼了下來。

“是啊。”趙明誠不失時機地譏笑,“冷小姐不過是被火燒了外套而已,覃小姐卻是丢了面子啊!”

覃鳳嬌狠狠剜了趙明誠一眼。

“當務之急,是應該給冷小姐處理一下傷。”宋绮年出來打圓場道,“冷小姐,你哪裏傷着了?”

“你少裝模作樣的!”冷懷玉揮開宋绮年的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心裏肯定在偷笑。我這就走,不礙任何人的眼!”

有生以來第一次,冷懷玉走在了覃鳳嬌的前頭。

覃鳳嬌尴尬不已,朝江映月抱歉地欠了欠身,追着冷懷玉而去。

兩位男土也不得不跟着告辭。

這四位活寶離去後,室內暫時陷入了尴尬的寂靜之中。

柳姨和四秀這才悄悄走出來,收拾滿地的狼藉。

“實在吓死人了!”江映月拍着胸脯,“這位冷小姐的脾氣可真暴躁。能和她這樣的人做朋友,宋小姐你怕不是活菩薩吧?”

宋绮年望向江映月。

許是心理作用。江映月這一副清高孤僻的模樣,在宋绮年的眼中憑空添了幾分狡黠與陰冷。

“是我的不對。”宋绮年強笑,“我不該點那支蠟燭的。”

“這只不過是一個意外。”江映月的笑容耐人尋味,“不然,你這裏接待過那麽多客人,着火的卻只有冷小姐一個人?不是你的過錯,你就不用自責了。好啦,我該走了。衣服做好了通知我。”

宋绮年送走了江映月,回到屋裏,同柳姨她們目光相接。

柳姨最年長,也算見多識廣,可此時也一臉震驚。

“你們看到了什麽?”宋绮年低聲問,“是她做的嗎?”

柳姨搖頭:“我只看她和冷小姐站在一塊說着話,冷小姐身上突然就着火了。”

“我也覺得是個意外。”四秀道,“江映月和那冷小姐剛剛認識,又沒仇,幹嗎用這麽吓人的法子去害她?”

“沒準是為绮年出氣呢。”柳姨道,“绮年不是在酒會上救了她嗎?剛才冷小姐說的風涼話,江小姐都聽到了。她這是投桃報李。”

“但是用火去燒人家?那也有點太可怕了……”

柳姨哼道:“我看,這冷小姐就該被燒一燒。心腸被燒熱了,沒準以後說話就沒那麽難聽了。”

四秀撲哧笑:“冷小姐被燒成了溫小姐。”

“好了。”宋绮年嚴肅道,“不論是不是意外,幸好冷懷玉沒受傷,不然這事後果很嚴重。”

“你不是不喜歡冷小姐嗎?”柳姨道。

宋绮年道:“比起讨厭她,我倒是更同情她。看她那麽努力地給覃鳳嬌做應聲蟲,唱黑臉,結果覃鳳嬌還不是沒把她當回事。算了,不說這個了。一會兒還有客人要來,你們趕緊把這裏收拾了。”

柳姨和四秀繼續打掃殘局。

江映月人雖離去,卻在煙灰缸裏留下了煙蒂,空中也殘留着她的香奈兒五號香水氣。

尤其是那煙蒂上豔麗的口紅印子,別有一股引人遐想的旖旎。

宋绮年情緒複雜地一聲長嘆。

晚上,宋绮年的店打烊後,張俊生又過來了一趟。

“冷懷玉沒有什麽事。”張俊生第一句話便讓宋绮年松了一口氣。

她雖然不喜歡冷懷玉,可兩人不過拌拌嘴而已,從沒上升到肢體沖突。

宋绮年道:“冷懷玉要真受傷了,冷家不敢找江映月的麻煩,卻肯定不會放過我。”

“可江映月又何必要去害冷懷玉?”張俊生雖然是發問,實際卻是在問自已,“她不至于因為冷懷玉那一句話就被得罪了吧?”

“所以我覺得,将此事定義成意外是最好的。”宋绮年道,“只是冷懷玉怕是要受委屈了。”

張俊生道:“別低估了冷懷玉。別看她平時咋咋呼呼的,其實挺能伸能縮,處世比我圓滑多了。”

可見張俊生為人天真,可并非沒心眼。身邊諸人的秉性,優點缺點,他心裏都有數。

“你也別自責,绮年。”張俊生安慰宋绮年,“今天鳳嬌她們說要來你的店裏看看時,我就知道她們會來找你麻煩。過去我還能約束着點她們。但現在,鳳嬌根本就不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裏,我反而還得處處聽她使喚……”

一陣心酸上湧,張俊生說不下去了。

張俊生容貌清俊儒雅,再由覃鳳嬌按照自已的喜好打扮一番,是個很适合帶去酒會上出風頭的男伴。

最初覃鳳嬌還會問張俊生是否有空出來,現在已直接開口命令,不容張俊生推脫了。

不光如此。張俊生也成了覃鳳嬌的專屬跑腿。

女中畢業後,覃鳳嬌沒有繼續念書。她每天的生活同本市大部分富家千金一樣,就是逛街、美容和社交。她時常把張俊生帶到女友們面前充場面,又讓他兼職司機,管接管送。

覃鳳嬌沒工作,也不在乎張俊生是否要工作養家。

有需要的時候,她一個電話撥到學校辦公室或者宿舍,不找到張俊生就不罷休。學校領導對此已有些微詞,同事們也沒少拿這事取笑張俊生。

張俊生訴苦:“我那室友小王是廣東人,他給我起了個綽號叫‘觀音兵’。說在他們那兒,‘觀音兵’指那些被女孩子使喚得團團轉的男人。現在我所有同事都拿這綽號稱呼我。覃鳳嬌每有電話打來,他們就笑:喲,又要去服兵役啦。”

張俊生本是風流倜傥的公子哥兒,就算被朋友們調侃,用詞都很雅致。如今卻淪落到被同事戲谑挖苦的地步。

可張俊生稍有推脫,覃鳳嬌就拿恩情壓他。

“俊生,你變了,這點小事都不肯為我做了?我這麽高傲的人,當初為了救你,也曾苦苦地去哀求過傅老板。傅老板不肯見我,我差點在書房門口下跪。”

“她每說一次,描述就誇張一成。”張俊生這麽文雅的人,也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再說下去,她會說自已給傅老板磕過頭了。可我問過我爹和大姐夫,覃鳳嬌當時只站在一旁,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不過,張俊生随即又沮喪道:“當然,我們家确實欠了覃家。”

宋绮年聽着張俊生的抱怨,心裏也五味雜陳。

她藏着一個秘密。可現在正是讓事态發酵的時候,還不能揭露出來,只能讓張俊生繼續受委屈。

而且,宋绮年這樣從底層向上爬的人,也很難同張俊生這種從高層驟然跌落的人共情。

你吃過的苦還不及我的百分之一。雖說每個人都有抱怨的權力,可并非所有怨言都能換來別人的憐憫。

“你該多和明誠聊聊。”宋绮道,“他最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最近确實經常同他小聚。”張俊生道,“那小子不厚道,說他想做觀音兵還找不到肯收他的觀音呢,讓我要珍惜。”

“他這是安慰你呢。”宋绮年笑,“不過,俊生,我請你幫個忙。你以後還是少在覃鳳嬌她們面前提我吧。”

惹不起,躲得起。

她如今正是全力以赴打拼事業的時候,沒有時間浪費在和覃鳳嬌她們的口舌争執上。

張俊生笑容苦澀:“绮年,我不是那種享受女孩子為自已争風吃醋的人。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宋绮年忙道。

張俊生望着宋绮年,眼神疲憊且無助。這一股清愁很是撩動宋绮年的心弦。

“為生計吃過苦,才越發意識到你有多能幹。你還是個孤身一人的女孩,绮年,你該多辛苦呀……”

宋绮年鼻根猛地一酸。

“俊生,我相信你也會好起來的。我們……”

叮當門鈴聲打斷了宋绮年的話。

“這麽晚了,還有客人?”張俊生驚訝。

宋绮年心裏冒出一個預感。她叫住了前去開門的四秀。

“應該是李太太來取衣服了。衣服放在前頭的店裏了,你帶她過去。”

四秀會意。

“我也該走了。”張俊生起身告辭。

“等等!”宋绮年忙道,“我這兒剛進了一批青紫藍的袖籠,正想送一對給令尊和令堂。”

她把張俊生拽去了後面的庫房,挑選了一對袖籠硬塞在他懷裏,這才把人送出了門。

真是的,明明沒做什麽不得體的事,卻是有一種愧疚感。

宋绮年折返屋內,果真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客廳的窗邊,正低頭打量着那盆他送的蝴蝶蘭。

傅承勖穿着一套筆挺的晚禮服,襯衫雪白,打着領結,顯然今天晚上他有所安排。

宋绮年調侃:“傅先生,到我這小地方來,您不用打扮得這麽隆重吧?”

“要去一個雞尾酒會罷了。”傅承勖笑了笑,“我聽說江映月放火燒了冷小姐,特地繞道過來看一看……”

“犯罪現場?”宋绮年接上話。

傅承勖莞爾:“這麽說,你确定是江映月做的?”

宋绮年搖頭,請傅承勖坐下。

“她可能故意潑了冷懷玉一杯茶。但是把冷懷玉的衣服點燃……這未免有點太過了。弄不好,冷懷玉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如果真是江映月所為,那這個女人遠非看着那麽柔弱。”

傅承勖道:“我出門前得知,金茉莉——也就是昨天算計江映月的那位——她今天從自家樓梯上跌了下來,摔斷了兩根肋骨。”

宋绮年眉頭緊鎖:“你懷疑這也是江映月做的?”

“江映月有可能買通了金茉莉的下人,做了點手腳。”

“這都是推測。你沒有證據。”

“我可以去找證據。”傅承勖道,“查一查哪個下人被買通了并不難。問題是,你願意嗎?”

“我?”

傅承勖似笑非笑:“我覺得宋小姐對江映月很有好感。”

“什麽?”宋绮年啼笑皆非,“這個結論是怎麽得出來的?”

傅承勖道:“江映月也是江湖出身,也許她身上那一股同類的氣息讓你覺得很親切。雖然宋小姐從來不說,但是我感覺得出,你是有點寂寞的。你沒有氣味相投的朋友。”

“等等!”宋绮年急忙擡手,“我做賊的時候只取財,從不傷人。我可不會在我讨厭的人身上點火,或者把情敵從樓梯上推下去。我和江映月可沒有‘氣味相投’到這份上!”

“所以,你也覺得江映月嫌疑最大咯?”傅承勖又将話題繞了回去。

宋绮年一時無言以對,片刻後才道:“江映月身上有傷痕。”

傅承勖意外:“什麽樣的傷痕?”

宋绮年低聲道:“我有個師姐,她的丈夫看着人很好,私下卻經常打她。江映月身上的傷和她的一些肢體反應,就和我這師姐很像。”

傅承勖也沉默了。

“當然,這也不能說明今天的事就是江映月做的,或者她那麽做有理由。”宋绮年道,“只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不想把她往那個方面想。”

傅承勖眸光幽深。

沒有哪個女人能在這個男人深邃的注視下悠然自若,宋绮年也不例外。

但她很坦然鎮定地和傅承勖對視:“怎麽了?”

傅承勖輕聲道:“不論處境如何,你始終在堅持做正确的事。”

宋绮年臉頰一熱,終于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

“我今天過來,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傅承勖又将話題一轉,“你現在和你師兄火狼還能取得聯系嗎?”

宋绮年一愣,戲谑道:“鑒于‘玉貍’已死,我要有事找他,只能給他‘托夢’了。”

傅承勖耐心道:“宋小姐,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巡捕房逮捕了‘玉貍’。”

宋绮年驚訝,卻又不是很意外:“這顯然是個假消息。”

“是。”傅承勖道,“可既然你還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那巡捕房抓到的‘玉貍’又是誰?”

“江湖上每一個金盆洗手的人,都會有幾個冒名頂替者。”宋绮年道,“不知道是哪個女賊,總之是借我的名頭作案,不走運被抓了罷了。”

“恐怕不是那麽簡單。”傅承勖神色專注。

宋绮年發現這男人有個習慣:每次談到嚴肅的話題時,傅承勖總喜歡将身體前傾,壓低嗓音,營造出一種神秘莫測的氣氛。

宋绮年拿不準傅承勖這麽做是不是刻意的,但她确實會情不自禁地專心聆聽,并且很容易被打動。

這又是一個值得她學習的對話技巧。

傅承勖道:“巡捕房抓到這個‘玉貍’是三天前的事了,卻把消息瞞得嚴嚴實實的。據內部消息,這三天來,‘玉貍’一直接受輪番審問。巡捕房的總探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想要從她那裏挖取千影門的機密。”

宋绮年嗤笑:“她又不是真的‘玉貍’,怕是連千影門上海分堂的大門在哪兒都不知道。那總探長是誰?”

“郭仲恺。張公子被綁架的時候,你見過的。”

“原來是他。不對……”宋绮年轉念一想,“郭仲恺這人可精明了,早年也和我間接交過好幾回手。是不是真的‘玉貍’,他一審就知道。”

“所以,郭仲恺才故弄玄虛,讓外人弄不清他到底抓到了真‘玉貍’沒有。”傅承勖挑眉示意。

“難怪你要問到火狼了。”宋绮年明白,“你是擔心我這師兄很有可能會去探究一番虛實。郭仲恺肯定設了個陷阱,等着他自投羅網。”

傅承勖點頭:“線報說郭仲恺今晚午夜的時候,會悄悄地把‘玉貍’轉移到市郊的女子看守所。如果袁康中了計,想要救‘玉貍’,那轉移途中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宋绮年沉默。

她假死逃離幫派的行動其實是經不起仔細推敲的。光死不見屍這一條,就不容易糊弄住多疑的袁康。

袁康之所以沒有大張旗鼓地到處搜尋她,八成還是因為他這人死要面子。

郭仲恺想殲滅千影門已有好些年了。他對宋绮年他們這幾個幫派首腦頗有研究,估計也不相信‘玉貍’真死了。

再好的功夫也有罩門。玉貍和火狼,就互為彼此的軟肋。所以郭仲恺才拿這事來做文章。

傅承勖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派人去提醒一下袁康。”

“那他就更确定我沒有死了。”宋绮年撇嘴,“然後他肯定會順藤摸瓜找過來。”

“請恕我直言,宋小姐。随着你事業的發展,你的社交活動會越來越多,照片見報是常事。袁康一樣很容易找到你。”

“我知道。”宋绮年嘆氣,“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你怕他懲罰你的叛逃?”

“不……”宋绮年眉頭緊鎖,“有些別的原因……”

見她為難,傅承勖很識趣地跳過了這個話題:“那郭仲恺這事,你有什麽打算?”

宋绮年将心一橫:“我既然已經退出了江湖,就不會再過問門派裏的事了。做我們這行的,牢獄之災是附帶的風險,袁康心裏也清楚。而且我相信,就算被捕,袁康也有一百種方法從大牢裏逃出去。”

“你心裏有數就行。”傅承勖起身告辭,“好了,你有訂單需要趕,我也有個酒會要去赴。”

“傅先生,”宋绮年喚住他,誠摯道,“謝謝你。”

傅承勖戴上帽子,一笑而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