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似是舊人
第十四章 似是舊人
宋绮年沒有在江映月身上看到新的傷痕,這讓她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氣。
“褲腿放量我覺得正好,這樣看着有些太寬大了,但是走動起來就正合适。”宋绮年調整着衣服,“但我覺得襯衫還可以更短一點。您腰短腿長,天生衣服架子。”
江映月照着鏡子,不停變換姿态。看她的表情,對新衣服十分滿意。
“很難嗎?”江映月問。
宋绮年道:“只是改短,很簡單。”
“我是問,做一個裁縫,獨立開店的裁縫。”江映月朝宋绮年看了一眼,“上海但凡有點名氣的裁縫大都是男人。想要在被男人統治的行業裏占據上游,不容易吧。”
“我才剛入行,還是底層的小魚蝦呢。”宋绮年道,“不過,天下絕大部分行業自古都被男人統治,女人們進入其中都不容易,更別提取得好成績了。”
“我昨天打聽了一下你,宋小姐。”江映月別有意味道,“你在‘小巴黎’的所作所為真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你真的差點燒了他們家鋪子?”
“我只燒了我做的幾件衣服罷了。”宋绮年蹲了下來,将褲腳一點點用珠針別起來,“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會換一種不那麽……激烈的方法去抗議。不過我并不後悔和李家決裂。”
“這不怪你。”江映月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該勇敢反抗。而激烈的抗議才更容易被聽到和重視。”
宋绮年立刻想起冷懷玉身上的那把火。她定了定神,道:“可是同行們都認為是我有錯。行規,徒弟不能這麽反抗師父。”
“去他的行規!”江映月冷哼,“這些破規矩一直由男人說了算,全都是向着他們的。你可知道,就連我這樣的歌星,我的唱片分紅份額居然只和一個普通男歌手一樣多!我和那種沒名氣的男歌手,哪個給公司賺錢更多?”
“當然是您!”
“我也是這麽和公司老板說的。”江映月氣憤,“但那些男人告訴我,這就是行業規矩,女人就是不能拿得比男人多!”
“捏住了我們的錢,也就捏住了我們的自由。”宋绮年低聲道。
“你說得太對了,宋小姐!”江映月雙目炯炯地注視着宋绮年,“所以你得好好努力下去。我已經自暴自棄了,可你的前途很好。我最高興看到女人踩着男人的臉做出一番事業了。”
說到這裏,江映月聳了聳肩,語氣有些無奈。
“就像是看到……自已有可能過上的人生吧。”
看來這一只夜莺住進金籠子時,也曾有過一番矛盾掙紮。她并非迫不及待地尋找了一個歸宿,而是經過一番權衡,做了取舍。
這樣一來,宋绮年都為自已将要偷孫家的畫而有點抱歉了。雖然那幅畫和江映月毫無關系。
屋內的燈突然齊齊熄滅。衆人還來不及反應,它們又亮了起來。
“怎麽回事?”江映月問。
女仆道:“十二號人家的電箱壞了。電力公司正在搶修。估計是影響到咱們家了。”
“別他們家的修好,咱們家的又壞了。”江映月嘀咕。
話音剛落,孫公館的燈又閃了閃。
江映月緊抿着嘴,不再多言。
宋绮年将衣服收好:“江小姐,我這就把衣服拿回去修改。您還有什麽要求?”
“就這些了。”江映月道,“你的店什麽時候能收拾好?”
“只要沒人再上門搗蛋,這幾日就能打掃幹淨。屆時一定請您過來喝茶。”
江映月點頭微笑,吩咐女仆:“送宋小姐出去。”
宋绮年跟着女仆走出了卧室,低聲道:“我還是從側門出去吧。”
側門就是仆人們和身份低微的客人走的門。在講究的大戶人家,宋绮年這樣的裁縫本就該走側門的。只是孫公館是外宅,規矩沒那麽多。
女仆覺得宋绮年很識趣,帶着她從副樓梯一路下到了負一樓的工作間。
孫公館是标準的洋房結構,廚房和下人的工作間都位于半地下室。這裏逼仄陰暗,空氣中充斥着油煙氣。
時間已快中午了,廚房裏正是最忙碌的時候。雖然家中只有江映月一個主人用飯,但廚娘還要為傭人和保安準備十來份午飯。
女管家将領路的女仆叫住:“今天中午吃鍋子,太太在哪兒用午飯?你趕緊去問一下。”
宋绮年趁機對女仆道:“抱歉,我想用一下洗手間。”
女仆朝洗手間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指了指後門:“你待會兒就從那兒出去。”
說罷撇下宋绮年,上樓去了。
宋绮年進了衛生間,注視着手表。
秒針走到正點那一瞬,整棟孫公館的燈全滅了。
只是這一次,電力沒有立即恢複,陷入黑暗的工作間很快亂作一團。
廚房的幫傭切傷了手,女仆把水灑在了地上。兩個男仆相撞,托盤裏的茶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快去庫房把煤油燈取出來!”管家急忙吩咐,“你們兩個,把地上收拾了!”
兩個男仆剛剛走進庫房,只聽背後傳來砰的一聲,庫房的門合上了。
不光如此。為了防止下人偷拿庫房的東西,庫房的門上裝的是一把球形門鎖。這鎖偏偏在這個時候卡死了。
管家前去救援,不料手忙腳亂之下,鑰匙又折斷在了鎖眼裏。
混亂之中,無人留意到一道黑影竄上了樓。
今日天色本就十分陰沉,随時可能下雨,停了電的大屋內一片昏暗。
宋绮年一襲黑衣,順着副樓梯來到頂樓,從一扇天窗鑽了出去,爬到了房頂上。
孫公館有兩根煙囪,都沒有蓋子。宋绮年将緩降裝備固定在煙囪口,順着煙道滑了下去。
早在慈善酒會失手後,他們就立刻制定了新的計劃。就那時,宋绮年提出可以從煙囪進入。
“院子裏有狼狗,側廳的門口有一個保安站崗,但是煙囪沒人守着。”宋绮年指着圖紙道,“側廳的煙囪直通樓頂,煙囪道也很寬,我完全可以鑽進去。”
“會不會有點太髒了?”傅承勖有點嫌棄。
“應該還好。”阿寬道,“孫公館修好後一直沒住人,直到孫開勝和江映月去年春天搬進來。男女主人的卧室都在東側,西側那邊的煙囪應該沒怎麽使用過。”
“而且有小瓊姐的工具,我從煙囪下去也很安全。”宋绮年補充。
于是,今日,小武他們制造了整個片區的停電,宋绮年趁機從煙道潛入一樓側廳。
阿寬說得沒錯,煙道裏只有灰塵,并沒有煙灰。宋绮年很順利地降落到了一樓,從壁爐裏鑽了出來。
側廳窗簾閉合,室內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宋绮年擰開手電筒。
這裏大約一百平方米,牆壁刷成深藍色,橡木牆裙。
孫開勝的收藏品以書畫居多,中外都有,挂滿了牆壁。玻璃櫃子裏也陳列着字畫和其他收藏品。
宋绮年很快就在一個玻璃櫃子裏找到了唐寅的畫。
櫃子上了鎖,但這難不倒宋绮年。只是她正要撬鎖,窗外傳來由遠及近的汽車的發動機聲。
孫開勝提前回家了。
同他一道走下車的,還有兩位穿着長衫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男子戴着黑框眼鏡,頭發斑白、頗有點道骨仙風之姿,正是陳炳文教授。
之前勢同水火的孫開勝和陳炳文,今日看起來尚算能和平相處。
陳炳文仰頭眺望了一下孫公館,道:“孫上校,您一處別院都這麽氣派,難怪人人擠破頭都想做官。”
孫開勝皮笑肉不笑:“可惜有些人擠破頭也當不了官。”
管事湊到孫開勝耳邊低語了一句。
孫開勝眉頭一皺,對客人道:“實在不巧,我家今日停電,屋內會有些暗。”
“沒有關系。”陳炳文教授道,“我們是來取香爐的。取到了就走,不會久留。”
“老爺,來的是哪兩位稀客?”江映月穿着一條寶藍色的天鵝絨旗袍,步履婀娜地自樓上走了下來。
屋內昏暗,她卻像一團光照進人們的眼中。
同陳炳文同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時看直了眼。
孫開勝的眉心又一皺:“陳教授你見過,這位是文化局的王副局長。我已決定将那個西漢青銅香爐捐給市博物院,他們兩位是來取香爐的。”
王副局長急忙添了一句:“我們本打算舉辦一個捐贈儀式,宣揚孫上校的無私行為。但是孫上校為人低調,只肯私下交接。”
江映月嫣然一笑:“我們家老爺就是這樣謙虛。你們慢慢聊,我去給你們準備茶點。”
王副局長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追着江映月的背影。
陳炳文用力咳了咳:“老王,我們先去看看香爐吧。”
王副局長如夢初醒:“是!是!”
電力依舊沒有恢複,下人将側廳的窗簾拉起,屋內總算亮了許多。
孫開勝的藏品落入眼中,陳炳文教授震驚之餘,面色愈發凝重。就連王副局長也暫時将江映月的倩影抛在腦後,貪婪地欣賞起來。
“這個就是你們要的香爐。”孫開勝讓人打開玻璃櫃子,取出一個靈芝造型的青銅香爐,“仔細裝好,送去王副局長的車上。”
下人小心翼翼地把香爐捧了出去。
陳教授忽然在一個展櫃前停下了腳步。
“這……這不是前幾日在慈善酒會上拍賣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圖》嗎?原來是孫上校把它買下來了。”
孫開勝警惕道:“陳教授,這畫可是我用正規手段買下來的,你可打不了它的主意。”
“可這畫也是失竊品!”陳教授激動,“它之前被一位美國華僑以高價從私拍會上買了下來,前兩年被盜了。整個古玩界和書畫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宋绮年藏身壁爐之中,聽到這段話,不由得用力挑了一下眉。
“什麽美國華僑?姓甚名誰?報案記錄在哪裏?”孫開勝冷笑,“說起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陳教授有個名聲。就是你一旦看中什麽古董,就說是賊贓,然後逼着主人家捐出來。”
“荒謬!”陳教授勃然大怒,“你是在指控我敲詐勒索?”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孫開勝一臉倨傲。
陳炳文氣得滿臉通紅:“我所追回的每一件文物,其被倒賣的環節都有記錄可以查詢,所有手續都遵守了法律。那些文物也全都被國家博物館收藏,從來沒有被我私人擁有過!”
“随你怎麽說吧。”孫開勝還是那別有意味的口氣。
“你這人……”
王副局長忙把陳教授拉住:“我們這次是來取香爐的,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了。老陳,你之前答應了我什麽的?”
陳炳文深吸了一口氣,雖還氣得渾身顫抖,卻咬緊牙關不再開口。
“多謝孫上校割愛。”王副局長朝孫開勝賠笑,“東西既然已經拿到了,我們也該告辭了。”
江映月帶着女仆端着茶點剛剛走進門,就見王副局長和陳教授迎面走出來,神色匆忙。
“兩位不留下來吃午飯嗎?”江映月詫異。
“我們另有安排,就不多打攪了。”王副局長苦笑着擺手,拽着陳教授告辭。
江映月走進側廳,問孫開勝:“怎麽啦?勝哥,那陳教授是不是又說了什麽,惹你生氣了?”
“男人的事,不用你管。”孫開勝用力合上櫃門,面色陰沉。
江映月走到孫開勝身邊,手輕柔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那陳教授就是個不懂變通的書呆子,年紀又大,你別和他一般計……”
孫開勝轉身揮手,一耳光将江映月打跌在地上。
這一聲響亮的耳光和江映月的驚叫如針般紮在宋绮年後背,她渾身劇震。
“賤人!”孫開勝怒罵,“當着我的面就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你就非得這麽騷嗎?”
一旁的女仆吓得直哆嗦,茶盤叮當作響。管家對這場面已十分有經驗,立刻将女仆拉走,并且順手關上了側廳的門。
江映月捂着臉坐在地上,驚恐道:“我……我沒有……”
孫開勝如擒小雞一般抓住江映月的脖子,粗暴地将她拎起來。
“還敢跟老子頂嘴?”他又把江映月打倒在地,“沒有老子,你現在還不知道在伺候哪個男人呢!我給你弟弟還債,養你老娘,讓你穿金戴銀的,你就這麽回報我?”
孫開勝滿口污穢地叫罵着,江映月的哭叫喊冤聲陣陣傳入壁爐裏。
宋绮年的拳頭緊緊握了起來,身體因憤怒而細細顫抖。
孫家的下人早在管家的指示下遠遠躲開。偌大一座公館,沒有一個人能幫助女主人。
随着孫開勝的動作越發粗暴,江映月的叫聲更加慘烈。那聲音如鋸子一般切割着宋绮年的耳膜。
宋绮年再也無法忍下去。她輕手輕腳地從壁爐裏爬了出來。
江映月正蜷縮着身子倒在地上,孫開勝一腳接一腳地踹着她柔弱的身軀,滿口咒罵。
宋绮年繞到他們附近,掏出一袋黃豆。正要撒出去之際,她看到江映月被打落在地上的珍珠項鏈,心生一計。
“賤貨!臭婊子!”孫開勝面孔潮紅,施暴讓他極度亢奮,“今天不好好教訓一下你,你不知道……”
他踩在散落的珍珠上,腳底一滑,仰面跌倒。
最先着地的肩膀發出咔嚓一聲脆響,顯然有某一根骨頭折斷了。
孫開勝的慘叫聲響徹整個側廳,江映月反而吓得沒了聲。
守在門外管家聽到聲音,這才匆忙奔了進來。
“你害我!”孫開勝捂着胳膊躺在地上,嘴裏依舊咒罵着江映月,“你這個殺千刀的臭婊子!看我不弄死你……”
江映月縮在一旁瑟瑟發抖,青腫的臉上挂滿淚水。
“老爺!老爺您沒事吧?您……”
管家也踩在了珍珠上,朝前一撲,整個人重重摔在孫開勝身上。
管家身體肥胖,如一個拳擊沙袋般砸下來,手肘正中孫開勝的腹部。孫開勝的眼球幾乎脫眶而出。
那一瞬,孫開勝感覺到肋骨發出咔嚓一聲響,劇痛幾乎讓他暈了過去。
“對不起,老爺……”管家手忙腳亂,試圖站起來,不料腳又一滑,再度拿男主人做了人肉墊子。
“滾開!”孫開勝慘叫得就像要被屠宰的豬,“別碰我!滾!”
管家不敢再貿然行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拿條毯子來,再把太太扶回房間去。”
這時,電燈閃了閃,重新亮了起來。電力終于恢複了。
明亮的燈光下,散落一地的珍珠項鏈散發着詭谲的光芒。
孫家一團混亂之際,宋绮年已恢複了來時的裝扮,帶着工具箱和衣服,從容地離開了鬧哄哄的孫家後廚。
傅公館的書房裏。
阿寬挂上了電話,道:“江映月的傷不是很嚴重。但孫開勝的情況不大好。他的肩膀、肋骨和腰椎都有多處骨折,需要住院。”
“只是跌了一跤而已?”傅承勖戲谑,“看他那麽精壯英武,想不到居然這麽缺鈣。”
“他這是缺德!”小武低罵,“就該把他全身骨頭都打斷,讓他也嘗嘗被人打的滋味!”
“孫家鬧得這麽大,對外是怎麽解釋的?”傅承勖問。
阿寬道:“家中突然停電,孫開勝下樓梯時摔了一跤。江映月去拉他,也被拽倒。”
宋绮年嗤笑:“女人被男人打了,對外總說是自已不小心跌倒的。這下終于輪到男人‘跌倒’了。只是,我不覺得斷了幾條骨頭會讓孫開勝幡然悔悟。等他傷好了,恢複力氣了,他還會故态複萌。江映月只要繼續跟着他生活,就還會被打。”
“真可憐。”董秀瓊的雙目盈滿同情,“外面的人都以為她嫁了高官,吃香喝辣,哪裏知道她過着這種不是人過的日子。尋常人家養一條狗,都不會這麽打它呢。”
“她就不能逃走嗎?”小武直皺眉,“她應該有不少私房錢,又是在外頭混過的。趁着孫開勝住院,她卷鋪蓋跑路不就行了。”
“這事沒有那麽容易。”傅承勖道,“首先,江映月這副模樣,不論去哪裏都藏不住,孫開勝很容易再把她找出來。其次,孫開勝的手裏也許有江映月的什麽把柄。江映月想必權衡過,才選擇留下來。”
“三爺說得對。逃跑哪裏是那麽容易的?”董秀瓊嘴唇顫抖,“她連個可以投奔的地方都沒有……”
“是我錯了。”小武忙道,“我就随口一說,沒過腦子!”
董秀瓊垂下頭,不再開口。
宋绮年見氣氛有些不對,立刻将這個話題帶過:“至少這段時間裏,江映月是安全的。而且孫開勝不在家裏,也方便我們再次動手。我明天會去探望江映月,一會兒得去準備一份禮物。”
宋绮年起身告辭,傅承勖如往常一樣,親自送她出門。
事情已過去半日,可江映月的哭喊聲依舊萦繞在宋绮年的耳邊。
宋绮年自幼就目睹過社會底層婦女的諸多苦難,她自已打小也沒少挨師父的打,對這類暴力其實有些麻木。
但江映月是嬌柔、矜貴的,像一尊精美的玉雕或者白瓷。這樣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依舊逃不脫被男人施暴的命運,實在讓人無奈。
思緒千回百轉,無意識地朝身邊的男人看去,驟然落入一汪飽含關懷的溫柔眼波之中。
“你還好嗎?”傅承勖輕聲問,“這樣親眼撞見,和我們這些聽人轉述的,感受應該非常不同。”
宋绮年心頭狠狠地一熱。
“我替江映月感到難過。”她嘆氣,“可笑的是,別的女人還羨慕江映月受寵呢。那個金茉莉為什麽要作弄江映月,還不是嫉妒她得寵嗎?”
“受寵都是有代價的。”傅承勖輕嘆,“被寵愛的前提是必須‘聽話’。‘聽話’便意味着放棄自我,淪為一個附庸品。附庸品的命運則不由自已做主。”
“可代價太大了。”宋绮年卻有些欲言又止,“傅先生,關于江映月……”
“你想幫助她。”傅承勖似早已看透宋绮年的心思。
“是。”宋绮年搖頭笑,“你有什麽建議?”
“她要逃,那就走得越遠越好。”傅承勖道,“我可以安排她去香港或者日本,甚至美國也行。我會給她提供庇護,但她得獨立謀生,甚至還得和親人暫時分開一段時間。這意味着她可能要吃一番苦。”
“很合理。”宋绮年點頭。
經濟獨立才能擁有自由。
“而且,誰說得準?”傅承勖調侃,“江映月這樣的女人,也許她在去美國的船上就能給自已找到一個新丈夫。”
“我不贊同你這句話。”宋绮年有些不悅,“我覺得江映月是個有能力獨立的女性。”
“這我很認同。她随時能重返歌壇,再創輝煌。但我覺得找到一個能供養自已的丈夫更切合她的實際利益。”
宋绮年斜睨着傅承勖:“你是不是因為起火那件事,對江映月有點偏見。”
“這就是你對我的偏見了。”傅承勖拉開車門,“我也很想知道,宋小姐為什麽對婚姻有着這麽消極的看法?”
宋绮年一愣,卻不知如何反駁。
傅承勖微笑着,為她關上了車門。
貝當路在這個時段十分熱鬧,車輛川流不息,行人穿梭。兩旁的華宅都亮起了燈,照得路兩側的洋樓們愈發美輪美奂。
傅家的那輛凱迪拉克轎車載着宋绮年,從大門裏駛出,彙入了傍晚的車流之中。
一輛道奇轎車不緊不慢地跟在了凱迪拉克的後方。
“師父,應該就是這輛車了。”小雙自副駕回頭,興奮道,“車行的人和我說,這輛凱迪拉克是這個姓傅的老板自已從美國運來的,全上海只有這一輛。”
袁康坐在後座,戴着帽子,大半張面孔都隐在陰影裏,狼一樣的眼睛盯着凱迪拉克的車尾燈。
“這個傅老板是美國回來的銀行家,相當有錢。”小雙把印有傅承勖照片的報紙遞過來,“他的公館戒備很嚴,下人們都是鋸嘴葫蘆。”
開着車的大雙忽然道:“師父,還有一輛車在跟着那個凱迪拉克!”
“宋小姐,有一輛車……不,兩輛,正跟着我們。”傅家的司機訓練有素,也發現了異狀。
“是傅先生的仇家嗎?”宋绮年回頭望,“你能把他們甩開嗎?”
“沒問題!”
司機一腳油門,打着方向盤。車加速,靈巧地在車流中穿行。
“他們察覺了。”大雙道,“師父?”
“那輛道奇車跟上去了。”小雙叫。
袁康思索片刻:“也跟上!”
“他們都跟上來了。”傅家司機道。
宋绮年忍不住調侃:“你們傅老板的那些槍還放在後備箱裏嗎?”
“您說笑了。”司機胸有成竹,“我很快就能把他們都甩開!”
司機瞅準了機會,利落換擋,同時一腳油門。凱迪拉克的發動機發出低沉動聽的咆哮聲,車向前疾馳而去。
跟在後面的兩輛車也同時加速。
那輛道奇轎車突然左轉插道,盡管大雙及時踩下了剎車,車頭還是重重撞在道奇的車尾上。
本就繁忙的馬路頓時被堵得水洩不通。而凱迪拉克趁機跑不見了影。
道奇車的司機下車查看車尾,朝大雙罵道:“你是怎麽開車的?我們這麽大一輛車你都看不到?”
大雙不甘示弱:“我們好端端地朝前走,是你突然插了道。趕着去投胎呀!”
道奇車司機憤怒地舉起拳頭。這時一個年輕女子捂着額頭自車後座走了下來。
“小姐!您沒事吧?”司機急忙把女子扶住。
覃鳳嬌的腦門只是在前座靠背上磕了一下,沒什麽大礙。但眼睜睜看傅家的車揚塵而去,把她氣得直發暈。
“怎麽讓他們跑了?你看清那個女人了嗎?”
司機支吾:“隔得有一點兒遠……”
“真沒用!”覃鳳嬌跺腳。
自打前些天在酒會上邂逅了傅承勖,覃鳳嬌睜眼閉眼全都是那個男人風度翩翩的身影。
覃鳳嬌的情場經驗并不淺,卻是第一次這樣心動失控。這讓她有點慌。
所以,酒會後第二日去宋绮年的店裏找茬,其實是冷懷玉提議的。覃鳳嬌全程都有點心不在焉。
覃鳳嬌将她和傅承勖的情況反複分析,覺得傅承勖這樣的名流富商正是自已的最佳丈夫。而自已這樣的名門閨秀,也應該是傅承勖找妻子的最佳人選。
可惜傅承勖對于覃鳳嬌,就同他對所有女土一樣,親切有餘,柔情不足。不光覃鳳嬌,所有對傅承勖心懷旖旎情愫的女人都為此恨得咬牙。
覃鳳嬌拉不下面子去倒追男人,卻又實在對傅承勖朝思暮想,便借口出門透氣,讓司機開着車在傅公館附近打轉,以期能巧遇一回。
她轉了一整天,錯過了傅承勖回家,卻看到傅承勖的車載着一個女人從公館裏出來。
哪個女人,竟然捷足先登?
覃鳳嬌立刻命令司機追上去,想一探究竟。
只可惜,一場小車禍讓覃鳳嬌的調查破産,還給她的額頭贈送了一個大包。
正惱怒着,覃鳳嬌聽到一個很好聽的男聲。
“小姐,非常抱歉給您造成了不便。請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送您去看醫生吧?”
見對方是個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兒,覃鳳嬌本已到嘴邊的斥責又咽了回去。
“我沒事。只是我需要打一個電話,叫人來接我。”
袁康立刻把覃鳳嬌護送到了路旁的西餐廳裏。
覃鳳嬌也沒找別人,而是一通電話把張俊生叫了過來。
在張俊生到來的這段時間裏,袁康給覃鳳嬌點了雞尾酒,陪她聊天打發時間。
覃鳳嬌的心眼雖然多,卻只夠用在談戀愛上,完全不是袁康這種人的對手。
袁康略施手段,靠着幾杯雞尾酒,他不光把覃鳳嬌的祖宗八代都打聽得清清楚楚,更是弄明白了她和傅承勖的關系。
“您的男友和別的女人有來往?”袁康驚訝,“什麽樣的男人會放着您這樣的佳人,到別處去勾三搭四?”
覃鳳嬌有些飄飄然,仿佛自已真的就是傅承勖的女朋友了,連嫉妒的情緒也變得合理了許多。
“也許只是一個誤會。”
“請恕我直言,”袁康一副知心朋友的口氣,“越是一本正經的男人,越會僞裝的。我的一些朋友有一些不方便見光的女伴,在婚前都瞞得嚴嚴實實的。您可得弄清楚,免得結了婚再後悔。”
覃鳳嬌不安起來:“不會吧……他是一個很正派的人,過去也從沒同哪個女人鬧過緋聞。我找人調查過他,這幾天也都在他家附近轉。他總是獨來獨往的。說起來也奇怪,我之前沒見哪個女人進他家呀。難道她一直住在他家裏?”
在覃鳳嬌近乎自言自語的念叨中,袁康确定了兩件事:一,這女人絕對不是傅承勖的女朋友,而只是個狂熱的愛慕者;二,她對自已沒什麽作用。
袁康正打算找個借口告辭之際,張俊生風塵仆仆地趕到了。
酒精麻痹了覃鳳嬌的理智,讓她展現出了真實的一面。
她一見張俊生便怒氣沖沖地抱怨:“你怎麽才來?以前找你,你踩風火輪似的眨眼就到了,現在等得茶都涼了還不見人影。”
張俊生灌了一肚子冷風,又聞到覃鳳嬌身上的酒氣,心情更加惡劣。
“過去我沒有工作,可以随時聽你吩咐。我剛才正在學校裏開會。你把接待處的那個秘書也買通了是不是?她騙我說你出了車禍,我才頂着教務主任的白眼早退了!結果,你看看你這樣子。這才下午四點,你就喝醉了?”
覃鳳嬌打了一個酒嗝,又開始哭哭啼啼:“你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沒有我,你現在還不知道人在哪裏呢。想我當初跪在地上求傅老板救你……”
張俊生啼笑皆非:“鳳嬌,夠了!當時我爹和姐夫也在場,發生了什麽我都知道。”
覃鳳嬌惱羞成怒,站起來朝張俊生撲去:“傅承勖會救你,還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你口頭說得好聽,什麽結草銜環來報答。現在不過是讓你給我跑跑腿,你就滿臉不情願。你現在心裏只有那個宋绮年。她幫了你家什麽?她連一分錢都沒出吧?”
“绮年自已都沒多少錢……”張俊生把覃鳳嬌扶着,“你喝醉了。我這就送你回家。”
覃鳳嬌猶自嚷嚷:“沒錢她還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跳舞?沒錢她還能開服裝店?一個女裁縫,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爹媽都死光了,你到底看上了她什麽?”
衆人側目之中,張俊生手忙腳亂地把覃鳳嬌扶上了一輛三輪車,逃似的離去了。
袁康從容地付了酒錢和小費,走出了餐廳。
小雙無聲地來到他身後。
“你都聽到了?”
“是。那女裁縫……只是……”小雙有些猶豫。
“怎麽?”
“師父,如果真的是師叔……您打算怎麽辦?她肯定不想回來的。”
袁康不答,沿着長街向前而去。
孫開勝和江映月在家裏雙雙跌倒的消息被小報傳遍了上海灘。出于禮節,宋绮年也帶着禮物上門慰問江映月。
本以為江映月不會見客,宋绮年遞上禮物就準備告辭。
沒想女仆将她留住:“太太得知宋小姐來了,請您進去說說話。”
江映月在客廳裏接待了宋绮年。而且,她這一次也沒有再掩飾自已的傷。
江映月精巧白皙的臉上浮現着清晰的手掌印,額角紫腫。就她遲緩的行動可以推斷,她即便沒有骨折,被孫開勝踢中的腹部也傷得不輕。
宋绮年的心頭沉甸甸的,茶水入口苦澀無比。
江映月卻十分從容:“宋小姐是個心細的人,想必早就察覺了,我也就不瞞着你了。我也憋得慌,想找人說說話。”
“可是,為什麽是我?”
這麽重要的隐私,卻告訴了一個女裁縫。
雖說名媛太太們大都喜歡和裁縫聊天談心。但宋绮年和江映月只見過幾面,交情還沒那麽深。
江映月嘆道:“別的太太知道了,只會當面假裝同情,背地裏笑我活該。但我覺得宋小姐不是這樣的人。你是會一把火燒了自已作品也不讓對方占便宜的人。你果斷、勇敢,有俠義之氣。”
江映月大概覺得自已此刻缺的正是宋绮年的這一份果決和勇氣吧。
“有什麽我能幫到您的嗎?”宋绮年低聲道。
“我都習慣了。”江映月輕笑着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纖細的手腕上,一條鑽石手鏈熠熠生輝。
“每次都是這樣,發起火來能要了我的命。打完了,又不要錢似的送我珠寶。卧室櫃子裏有個保險櫃,裏面裝滿了這種道歉禮物。我管它們叫作‘血淚錢’。”
那些珠寶,确實都是江映月用血淚換來的。
“您……是有什麽苦衷嗎?”宋绮年小心翼翼地問。
江映月撥弄着鑽石手鏈,唇角抽了抽:“我那個弟弟,實在是不争氣。不光欠了賭債,還打架鬧出了人命。是孫開勝将這個案子壓了下來,安排我弟弟改名換姓,逃去了外地。而我娘身體不好,中風後一直卧病在床,現在由孫開勝出錢照顧。”
傅承勖猜中了。江映月确實有把柄在孫開勝手中。
“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宋绮年道,“恕我直言,江小姐。你男人是絕對不會改的,只會一次比一次下手重。直到某一天鬧出人命來……我不想您也落到那個下場。”
“你當我不知道?”江映月苦笑,“孫開勝對女人一貫粗暴,家裏除了大太太,其他女人全都挨過他的拳頭。”
“那金茉莉還嫉妒您什麽?”宋绮年不解。
“嫉妒我能得到這個呀。”江映月晃了晃手腕上的鑽石項鏈,“她被打落了胎,再也不能生了,可還沒有撈回本就被我擠掉了,怎麽會甘心?”
宋绮年啼笑皆非。
“那……”她試探着,“如果有機會一走了之,但是需要丢下親人,您會走嗎?”
江映月沉默,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精美的玉雕。
她的心中想必正在天人交戰着。
為了那麽一個不争氣的弟弟,賠上性命是否值得?
江映月幽幽開口:“即便走,能走去哪裏?”
宋绮年見有希望,低聲道:“當然是越遠越好,離開孫上校的勢力範圍。以你的能力,重新開始新生活并不難。”
江映月卻搖了搖頭:“這世道,處處都是針對女人的陷阱。我這樣的女人流落到了外頭,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別的豺狼虎豹。也許還不如孫開勝呢。”
“可留下來……”
“孫開勝對一個女人的興趣一般也就一兩年。”江映月抱着僥幸道,“我已經熬了一年了,現在走,前面流的血淚不就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