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都是騙局
第十七章 都是騙局
那一頭,張俊生無精打采地把覃鳳嬌送到了馬路邊,等覃家司機把車開過來。
覃鳳嬌還在抱怨着:“你那鋼琴課,一節課才賺五塊錢,不夠下一次館子的。我早就勸你別去了。”
“我早就不下館子了。”張俊生努力保持着耐心,“五塊錢夠我家兩天的吃用了。我家還欠着外債的,你不會忘了吧?”
“錢錢錢!”覃鳳嬌先不耐煩了,“你現在怎麽張口閉口就是錢,變得和宋绮年一樣市儈了?”
“因為我們都是需要賺錢養家糊口的人!”張俊生硬邦邦道,“我家破産了,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覃鳳嬌怒喝,“還是我去傅老板面前求他救你的!是我家借錢給你家應急的!我現在讓你陪我出個門你都不肯,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往日把話說到這裏,張俊生總會不情不願地退讓服軟,繼續任由覃鳳嬌差遣。
可今日,張俊生的耐性終于耗盡。
他注視着覃鳳嬌盛氣淩人的臉,深切地意識到自已少年時對她的迷戀早就煙消雲散。
也不知是覃鳳嬌變了,還是他對女人的審美成熟了。張俊生如今終于将覃鳳嬌傲慢嬌縱、淺薄虛榮的本質清楚看在了眼裏。
宋绮年建議張俊生嘗試向覃鳳嬌求婚,換取她的拒絕。可求婚的前提是得假裝心儀于對方。
張俊生的優點和缺點,都是純真。
他做不來假。
這一瞬,張俊生作出了決定。
“鳳嬌,我們家是欠了你們家很多,你不用反反複複提醒我。我一定會努力,早日把錢還上的。至于你替我求情的這個恩情,今後不論你遇到什麽困難,我也一定義不容辭前來幫忙。但是……”
張俊生掏出覃鳳嬌給他的車鑰匙:“我工作和學習都十分繁忙,實在無法随時跟随在你左右。還請你體諒。”
覃鳳嬌氣得渾身發抖。
“好你個張俊生!好個白眼狼!你去找那個到處招搖的宋绮年吧!當我覃鳳嬌沒男人,就稀罕你?”
司機正好把車開過來。
覃鳳嬌氣呼呼地上了車,重重甩上門,卻沒吩咐司機開車。
她還抱着希望,等張俊生如過去一樣回心轉意,給自已賠不是。
可等了片刻,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覃鳳嬌扭頭望去,見張俊生竟然遠遠走開,上了一輛公交車。
張俊生曾是覃鳳嬌的追求者裏最癡心的一個,覃鳳嬌自信一直把他牢牢捏在掌心裏。他的反抗和掙脫不啻一顆地雷爆炸,掀翻了覃鳳嬌腳下的大地。
覃鳳嬌大受刺激,一時有些懵了。
之後一連三四日,案件調查都沒有公布新的進展。輿論發酵卻愈演愈烈。
因為挖掘不到案情新消息,記者們便去深挖孫開勝和江映月的隐私。
今天報道一則江映月在夜總會駐唱時的緋聞,明天發一則孫開勝曾虐待過哪位情人的內幕。你刊登一條江映月前男友的采訪,我發一段孫開勝前情婦對他的控訴。
幾日下來,所有人的底褲都被掀了出來。連孫大太太買妾供孫開勝毆打取樂,孫家還逼死過一個小妾的事也見了報。
茶坊酒館,美發沙龍,電臺裏,人人都在讨論這樁案子。
報紙上更是就男性對女性施暴這一話題展開辯論,道德家,法學家,女權分子,争執得熱火朝天。
郭仲恺真是沉得住氣,又将手下管得頗好,沒有一家報社能從辦案人員嘴裏撬出可用的新聞。
至于宋绮年,萬幸,被波及的不多。
曾有小報記者想挖她的線索,居然被他找到了李高志。
李高志将宋绮年描述成了一個心機深沉、睚眦必報,性情又暴躁的女人,斷言她絕對有能力協助江映月殺夫。
宋绮年看完報道,笑着把報紙丢進了炭盆裏,繼續忙手頭的工作。
宋绮年和江映月雖不便見面,但每日都會打一通電話,互相問安。
“我的律師告訴我,孫開勝的律師會在葬禮結束後宣讀遺囑,通知我要到場。”江映月告訴宋绮年,“原來,遺囑上還有我的名字。可想而知,大房那邊現在不知道氣成什麽樣。”
這件案子轟動全國,不少律師都覺得是個成名的好機會,跑去江映月那裏毛遂自薦。江映月有了律師後,宋绮年也對她獨自在外放心了許多。
“這麽說,遺産有你的一份了。”宋绮年替江映月高興,“你不算白吃了這一場苦。”
“不會有多少東西的。”江映月沒那麽樂觀,“而且,能不能拿到手還兩說。”
孫家財勢滔天,想要欺負一個沒靠山的女子易如反掌。
“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江映月将話題一轉,“先施百貨的服裝展就在後天,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說起這事,宋绮年興致高昂。
“一切都準備好了。我要展示三套衣服,一套常服,一套茶歇裙,一套晚禮服。”
“我看報紙上說,這次的服裝展,會有一些名媛做模特。”
“那是大服裝店才有的待遇。”宋绮年笑道,“比如鳳翔這樣的行業領頭龍。我們這些小裁縫用的模特,大都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
“這樣大規模的服裝展,還是第一次舉辦呢。”江映月的嘆息聲中帶着向往之情。
“我真希望你能來。”宋绮年亦嘆了一聲。
但她們都知道,案件調查還沒個結果,江映月還是低調一些的好。
江映月道:“宋小姐,無論如何,都祝你展出成功。”
宋绮年剛放下電話,就見一位男客走了進來。竟然是趙明誠。
“明誠,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趙明誠的神色卻是有點異樣。他脫了手套,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宋绮年也不催促,給他倒茶,一邊絮絮地閑談。
“都這個點了,今天在我家吃晚飯吧。柳姨煮了羊肉湯呢。對了,服裝展的邀請函你收到了嗎?我可是費了好一番口舌才從主辦方那裏多要了幾張。本來有兩張是送給覃小姐和冷小姐的,她們倆已經有邀請函了。你可以帶妹妹來……”
“绮年,”趙明誠終于開口,“我……有個事,我想和你談談。”
“什麽事?”宋绮年好奇地注視着他。
對着女郎明亮又天生妩媚的雙眼,趙明誠心跳加速,語速不自覺更慢。
“就是當初俊生被綁架那個事。”
“這事怎麽了?”宋绮年不解。
趙明誠道:“我發現,這事可能有隐情。張家可能是被人算計了。”
“你得說具體一點。”宋绮年道,“難道張家沒有欠錢,而是被人訛了?”
“不,張家确實欠了錢。”趙明誠道,“但張老先生會投資失敗,有可能是被人誘導的。”
“這算什麽被算計?”宋绮年松了一口氣,“投資本就充滿了風險。投十個項目有一個賺錢,就可以去燒高香了。對方都會把自已的項目吹得天花亂墜,就要看投資方是否有眼光和魄力了。當然,張老先生這麽經驗豐富的人,會失敗得這麽慘,确實很讓人意外。”
聽完這番話,趙明誠更猶豫了:“這話我很同意。就是……”
客廳裏的電話突然響起,打斷了趙明誠的話。
宋绮年拿起話筒:“你好。我是宋绮年。”
話筒裏傳出傅承勖低沉而簡短的話語:“宋小姐,郭仲恺剛剛宣布将孫公館解封。孫家人即将趕過去搬東西。你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嗎?”
取畫的最佳時機,就是孫家人洗劫小公館的時候。現場必然一片混亂,正适合渾水摸魚。
宋绮年面帶微笑:“您放心,我這就給您把衣服送過去,一定會及時趕到的。”
她擱下話筒,匆匆朝工作室走去。
“對不起,明誠,我得趕着去給客戶送衣服。不能陪你了。”
“可是……”趙明誠起身,“這事很重要……”
“真對不起,我趕時間。”宋绮年抱着一個衣袋走了出來,“回頭約你喝茶!”
她不顧趙明誠的挽留,快步走進了大門外的暮色之中。
孫家家族龐大,支系繁多,并非鐵板一塊。
孫開勝生前是孫家少壯派裏的領頭人,家族資源向他傾斜,讓他這一房得了無數好處。其他各房無不眼熱,尤其以孫開陽為最。
巡捕房要将被查封的屋子解封,需要辦個手續,在公文上寫明将房子交還給了誰。
孫開勝的遺囑雖然還沒公布,但孫家人發現,這棟小公館是以公中的名義置辦的。
作為接替孫開勝成為孫家新領頭人的孫開陽當即表态:既然是公家的,那就該由公家收回去。
可孫大太太和兒女們不答應:買房子的錢是孫開勝出的,房子該歸他們這一房所有。
兩撥人為了小公館的歸屬在巡捕房裏吵了足足兩天。
郭仲恺不勝其擾,于是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小公館的房子歸孫家公中,屋內物品歸孫開勝遺孀及子女。
小公館裏其他東西不值錢,連房子都不算貴,但孫開勝收藏的古董卻價值不菲。孫家人想要的其實都是這批古董。
孫大太太早就派了人手守在孫公館門前。只等公文一到手,他們立刻扯開封條破門而入,大肆搜刮家什,宛如八國聯軍洗劫圓明園。
每個人手上都抱着點什麽,連廚房裏的鍋碗瓢盆都有人抱着往外走。
孫大太太手下的幾個老媽子得意洋洋地自樓上下來,收獲頗豐。
有的已經把江映月的白狐裘穿在了身上,手裏還抱着一大摞華服;有的則捧着首飾盒,準備去孫大太太跟前邀功。
一個不起眼的女仆穿過混亂的人群,伸腳一絆。
老媽子飛撲出去,首飾盒摔在了地上,亮晶晶的珠寶散落一地。
四周的人一靜,繼而瘋了一般撲了過來。
“住手!都不許搶!”老媽子尖叫,“這些都是要給大太太的!”
“我們也是拿去給大太太的呀。”仆婦們笑嘻嘻,一邊抓着珠寶往懷裏塞。
之前那個女仆無聲地游走在人群之中。擦肩錯身之際,翡翠镯子、寶石項鏈、金表鑽戒……全都悄無聲息地進了她的懷中。
孫開勝的心腹管事如今已向孫大太太效忠,此刻正指揮着男仆将側廳裏的古董逐一裝箱。
“仔細點!輕一點!裝好後寫上标簽,然後到我這裏來登記。”
男仆戴着手套,在管家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将唐寅的《仕女拜月圖》放進畫筒裏。
在管家那裏登記過後,男仆捧着畫筒朝外走去。
小公館外停着一輛貨車,專門用來裝運這些古董。
可男仆還沒走出大門就被攔住。
“讓路!讓路!”兩個男仆推着一個裝滿了箱子的小推車橫沖直撞而來。
男仆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上。畫筒咕嚕嚕地滾開。
“畫!”男仆急了,“別踩着了!那是老爺的畫!”
一個女仆将畫筒撿了起來,轉身四望。
“這裏!把東西給我!”男仆急匆匆追了過去,一把将畫筒奪了過來。
女仆低着頭後退了兩步,扭頭跑走了。
男仆抱着畫筒,長舒了一口氣。
那個女仆的胳膊裏挽着一件鬥篷,從側門走出了孫公館,走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鑽進了一輛等着她的小轎車裏。
女仆把鬥篷一掀,畫筒就藏在臂彎裏。
傅承勖将畫筒蓋子擰開,朝裏面看了看。
“回去後讓董小姐再鑒定一下。不過應該不會有錯了。想不到之前我們踏破鐵鞋無覓處,如今卻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得感謝孫開勝死得正是時候。”宋绮年摘下假發。
“該感謝的是你們。”傅承勖道,“今天能順利取回這幅畫,全靠大夥齊心協力合作。”
他的手在畫筒上輕輕拍了拍,像在安撫一個受驚的人,神情一時十分沉靜溫柔。
“放心,不會再把你弄丢了。”他對着一幅畫低語。
宋绮年發覺,這件事對于自已,交易和贖罪是主要目的。可對于傅承勖,意義卻非常重大且高貴。
那是他養父的遺願,是他對故國的回饋,對根源的追溯,以及精神世界的升華。
傅承勖慎重對待每一個環節,懷着浪漫的激情,還不忘增加儀式感。
這些失竊的古董對他來說不是物件,而是一個個來自古代的靈魂。他能和它們交流,對它們有責任,為守護它們獻上時間、精力和金錢。
他做這一切不為了名與利,只圖精神上的愉悅。
宋绮年又從鬥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黑色袋子,裏面裝着她偷來的珠寶。
“你打算怎麽把這些東西交給江映月?”傅承勖問。
總不能說是她去偷回來的。
“還需要什麽借口?”宋绮年道,“從窗戶外丢進去便是了。”
“可這樣一來,江映月就不知道是你幫了她。”
“施恩不圖報。”宋绮年嫣然一笑,“老天爺知道我行了善就夠了。”
路燈幽幽的暖黃色照進車廂裏,女郎小巧秀麗的面孔像一朵白蓮,讓人想輕輕捧在掌中。
傅承勖淺笑依然,眸光溫柔深邃。
車開到了宋家的巷子口時,天已全黑了。
正是晚飯時分,家家戶戶的窗戶都透着溫暖的光,留聲機和孩童的笑鬧依稀可聞。
了卻了心頭一樁大事,即便孫開勝的案子還沒有定論,自已依舊被流言蜚語纏身,宋绮年的心情也十分愉悅。
“柳姨,我回來了。”宋绮年腳步輕快地走進家門,“還有晚飯嗎?”
“都給你留着呢。還有——”柳姨朝工作室的房間使了個眼色,“趙先生還在等着你。”
趙明誠居然還沒走?
宋绮年快步走進工作室:“明誠,真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
趙明誠正坐在書櫃邊的沙發裏,手裏捧着一本書,聞聲擡頭望過來。
他的臉色比先前還要怪異幾分。
“怎麽啦?”宋绮年更加納悶。
趙明誠眼神閃爍了一下,不再如先前那麽憂郁了。
他問:“绮年,那天在巡捕房,你的那個律師是你自已找的?”
宋绮年的腦中立刻響起警鈴聲。
“劉律師是我家熟人。他早年家貧,我爹給他付過學費。你怎麽問這個?”
趙明誠不答,又問:“你認識傅承勖嗎?”
宋绮年露出詫異之色:“你是說傅老板?救了俊生的那位?我當然知道他。”
趙明誠嚴肅道:“我是問,你和他是否認識?”
宋绮年鎮定地搖頭:“前陣子的慈善酒會上,我遠遠看見過他一眼,沒能打招呼。俊生倒是同他聊了幾句……”
“绮年,”趙明誠打斷道,“劉律師有沒有受你爹資助,我不清楚,但他所在的律所屬于傅承勖的投資公司。如果這是巧合,那麽你的這些書上,都有傅家的印章,又該怎麽解釋?”
趙明誠翻開書殼,将蓋着藍色印章的扉頁亮在宋绮年面前。
章紋結合了中西印章的特色,既有漢字“傅”字,又有花草旌旗環繞。當初宋绮年翻書看到時,還覺得這印章很漂亮。
大戶人家多半很講究。宋绮年從傅承勖那裏前前後後借了十來本書,每一本都有印章不說,書脊上還有編碼。
“這一本上還有傅承勖的親筆簽名,這一本還有筆記,看樣子也是傅承勖寫的!”趙明誠嘩嘩地翻着書。
宋绮年沉默不語。
她的沉默讓趙明誠确定了心中猜想。一股沒來由的怒火熊熊燃燒,讓他一時無法控制情緒。
“所以,你認識傅承勖,對吧?”趙明誠将一本書甩在桌子上,“你們暗中來往多久了?”
趙明誠雖愛慕宋绮年,可長久以來,他所看到的宋绮年,也只是“宋绮年”罷了。
玉貍是絕對不會容忍男人對自已大呼小叫,頤指氣使的。尤其是在這種毫無理由發火的情形下。
宋绮年眯起了眼,一股怒氣騰地躍上了臉。
“請控制一下你自已,明誠!”她壓低了嗓音,“我的人際關系怎麽樣,和你無關。你沒有立場質問我!”
趙明誠還不清楚輕重,只當宋绮年惱羞成怒,他也更加憤怒。
“怎麽沒有立場?我是站在俊生的立場上的。這傅承勖不是個好人!張家破産,他就是罪魁禍首!”
宋绮年沉默了幾秒,以極冷靜的聲音道:“你把事情說清楚!”
趙明誠咬了咬舌尖,從頭說起:“那天在巡捕房,我看到你的那個律師和傅承勖打招呼——傅承勖就坐在路對面的車裏。我當時就納悶,傅承勖怎麽會插手你的事?我就去查了一下。你猜怎麽着?害得張伯父破産那個龐氏騙局,把項目介紹給張伯父的那個經理人,曾在傅承勖的證券公司工作過。我老板告訴我,那人曾經投資失敗,得傅承勖搭救才緩了過來,對傅承勖心懷感激,私下一直替傅承勖辦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是!我知道這些證據不足以證明傅承勖就是害張家的人,但至少可以表示他有很大的嫌疑!而無冤無仇的,他為什麽要害張家?绮年,為什麽?”
趙明誠雙目泛着血絲,直勾勾地注視着宋绮年:“現在,你能告訴我,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麽關系?”
宋绮年面無表情,沉默了片刻,轉身拿起大衣就朝外走。
“绮年!”趙明誠追了出去,将宋绮年抓住,“傅承勖這個人黑白兩道都混,在舊金山還是最大的地頭蛇之一。你不要看他長得好又有錢,就和他攪和在一起,聽到沒有?”
宋绮年耐着性子,抽回了手。
“謝謝,明誠。我會去求證的。在得出結論之前,我們先不要告訴俊生,以免産生不必要的誤會。”
她不顧趙明誠的呼喚,抽身離去。
趙明誠追出門,夜色裏已沒了宋绮年的身影。
傅公館的主卧裏,水聲終于停了下來。
傅承勖穿着睡褲,肩膀上搭着浴巾,擦着頭發走出了浴室。
卧室昏黃柔軟的燈光照在他肌肉精悍結實的胸膛上,将小麥色的肌膚照得宛如抹了金粉。
他突然停下腳步,朝卧室對面望去。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衣,坐在窗邊的沙發裏,面色如水。
“啊,這下尴尬了……”傅承勖嘀咕,披上睡袍,“我通常不會就這樣見客的。不過,宋小姐想必是有急事?”
宋绮年的語氣很鎮定:“傅先生,我們需要談一談。”
傅承勖攏了攏浴袍,在床尾凳上坐下。
縱使衣冠不整,頭發還在滴着水珠,這男人的舉止依舊從容且優雅。
宋绮年不同趙明誠那麽磨叽,她開門見山道:“傅先生,張家投資失敗破産一事,是否和你有關?”
傅承勖抿了抿唇,正要答,宋绮年又補了一句:“第一次見面時,你曾發誓同張俊生被綁架一事無關。但現在想來,你從沒說過,我也沒去想過,張老先生投資失敗或許會和你有關系。”
傅承勖無聲地笑了笑,道:“是。是我讓人向張老先生推薦了那個投資項目。”
宋绮年的臉頰輕微抽搐。
他居然這麽爽快地承認了!
“但我所做的,也僅限于此了。”傅承勖繼續道,“參投和後期跟投的決定,都是張老先生自已做的。我從來都沒脅迫他。”
“那是個空手套白狼的局,你欺騙了他!”宋绮年怒而拍案,桌上擺件一陣嘩啦響。
下一秒,阿寬推門而入。但看清了屋內詭異的狀态,他不由一愣。
傅承勖擺了擺手,阿寬又退了出去。
“你以為張老先生不知道那是個騙局?”傅承勖譏嘲,“他做了大半輩子生意,吃過的鹽比別人走過的路還多,他怎麽可能看不出那是騙局?那麽高的利率,那種投資模式,擺明了就是一個龐氏騙局!”
宋绮年掙紮:“是你讓人把項目介紹給他的……”
“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拿着項目找我投資嗎,宋小姐?”傅承勖極難得地打斷了宋绮年的話,“這些項目裏有多少有可能是騙局?幾乎每個都是!龐氏騙局玩的就是個對時局的把控。入局早,如果見好就收,那麽即便這是個騙局,你也賺到了錢。可如果入局晚,或者如張老先生那樣,該抽身時沒有抽身,你就做了別人的送財童子。”
宋绮年一時啞口無言。
傅承勖乘勝追擊:“你也知道,張老先生前頭是賺了大錢的。可惜他被勝利沖暈了頭,才導致一敗塗地。他這樣的人,即便沒有遇到這個項目,也會虧在別的項目上……”
“那為什麽不讓他虧在別的項目上?”宋绮年找到了反擊的點,“你為什麽要橫插一腳去幹預?物競天擇。山林裏的動物,是餓死病死還是被猛獸吃掉,都是它們的命。可你卻做了獵人。”
傅承勖依舊維持着傲慢:“我可從未從那個項目裏盈利。我沒有拿走張家的一分錢。張老先生是輸在了他自已的賭局上!”
“那為什麽?”宋绮年終于問到了重點,“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傅承勖注視着宋绮年。他幽深如淵的眸子對着女郎升騰着怒火的雙眼。
“因為你。”傅承勖承認,“因為我想結識你,宋小姐。我需要用一個辦法确保你能和我合作。”
呵的一聲,宋绮年哂笑起來。
“所以,以防我拒絕你,你便使了一個詭計,讓我倒過來求你?”
傅承勖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他确實是個獵人。他是最好的獵人。
他會讓獵物心甘情願地送上門!
宋绮年搖頭:“傅先生,你的心機用在這事上,不覺得浪費嗎?”
傅承勖輕嘆:“宋小姐,這一切都不會改變我和你合作的誠意。我的出發點是好的……”
“你省省吧!”宋绮年大喝,壓抑的怒火猛地爆發了出來,“傅承勖,你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傅承勖不自覺将語氣放得更柔:“宋小姐……”
“你還根本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麽?”宋绮年唰然起身,“傅承勖,你在操控別人的人生!你操控了張家,你操控了我。你非但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甚至還沾沾自喜。是,你精明能幹、有權有勢,你有能力通過操控他人來達到自已的目的。我們是弱者,逃不掉被人操控利用的命運。但這不說明這麽做是對的!”
傅承勖的眉心皺出一個深深的川字。
“你自诩正人君子,可你和孫開勝本質上沒有什麽區別。”宋绮年又丢出一把利刃,“他囚禁身體,你操控人生。你們都是拿着社會地位和男性特權為所欲為的人!”
“宋小姐,你誤會我了。”傅承勖也站了起來,“我絕對沒有操控你的意思……”
“因為你根本意識不到你做的這些事在操控別人。”宋绮年冷聲道,“你想和我合作,為什麽不大大方方地來找我?只因為你怕被我拒絕嗎?不,因為你俯視我,沒有把我放在和你平等的地位上。就像小孩子玩螞蟻,一會兒放一塊石頭堵住它們的去路,一會兒放一根樹枝給它們搭橋,只為了讓它們照着自已規劃的路線走。歸根結底,是你不夠尊重我!”
傅承勖沉默了。
宋绮年搖了搖頭:“傅承勖,你知道什麽更讓我無法接受嗎——我們是合夥人,是搭檔!我把你當作可以把後背放心交付的人。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平等且互相尊重的。但你不這樣想。你不光試圖操控我,還嚴重損害了我朋友的利益。我沒有辦法和這樣的人繼續合作下去!”
傅承勖的臉頰重重抽了一下,仿佛挨了一記無形的耳光,眼眸霎時沉得駭人。
“從現在起,我們倆再無關系!”宋绮年毫無畏懼,果決道,“過去所有約定都作廢。我給你弄回了兩件寶貝,足以報答你給我弄到服裝展名額的人情了。剩下的活兒你另請高明吧,我的生意也由我自已負責!”
傅承勖嘆氣,語氣一時放得很軟:“宋小姐,請不要沖動。讓我們慢慢……”
“傅承勖,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宋绮年怒喝,“不要認為女人發火就是沖動。我們女人也完全能做出理智的決定!”
宋绮年不再多看傅承勖一眼,自他身邊走過,推門而出。
阿寬就守在門口,見宋绮年滿臉盛怒,也不敢挽留。
宋绮年快步遠去,卧室裏卻沒動靜。
阿寬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內,只見傅承勖站在屋子中間,陰雲滿面,一言不發,高大的身軀宛如雕像。
阿寬跟了傅承勖近二十年,陪着他風風雨雨一路走來,熟悉他的各種狀态。
傅承勖素來穩重內斂,絕大部分的時候都面帶笑容,氣度從容。只是他不同心情下的笑各有區別罷了。
可這種沉默中帶着一點沮喪的樣子,阿寬記得只有老先生去世那段時間在傅承勖身上看到過。
阿寬有些擔憂,正想出聲詢問,傅承勖突然擡手用力一揮。
桌上一個水晶擺件飛了出去,砸在牆上,亮晶晶的碎片散落一地。
末班電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城區裏,稀疏地自窗外緩緩掠過。
宋绮年素來幹脆利落,有話就一口氣說完,有氣就痛痛快快發洩。完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可此刻,胸膛裏卻空蕩蕩的。仿佛精氣神也随着那一股怒火洩了出去,整個人無精打采。
宋绮年覺得自已就像一個戰土,正熱血沸騰地在戰場上沖刺殺敵,憧憬着即将取得的重大勝利。突然之間,發現自已投錯了軍,一場仗不用再打下去了。
那曾經付出的熱血和汗水,都變成冰冷的雨水淋回自已臉上。
終究是傅承勖當初太會忽悠,還是自已退出江湖後變得遲鈍,容易上當了?
宋绮年想,也許因為自已骨子裏還是很懷念江湖生活的。
良民的生活必然是循規蹈矩的,宋绮年想重溫那種游走在黑夜與白晝之間、暢快自由的生活,所以才會輕易被傅承勖打動。
又該怎麽去和張俊生解釋呢?宋绮年苦惱。
她可以什麽都不說,畢竟她不是罪魁禍首。可伯仁卻是因她而死的。宋绮年十分愧疚。
宋绮年欣賞張俊生的單純樸質,但也清楚,以他的資質能力,能把債還清就已不錯,不用奢想重振家業的事了。張老先生已老,再創輝煌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沒有傅承勖插這一腳,張家至少不會敗得這麽早,張俊生還能多做幾年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
愁緒綿綿之際,車到了站,一個醉醺醺的洋人走了上來。
男人黃綠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定在了車廂後方的宋绮年身上。
女郎穿着深色大衣,坐在車廂角落裏,幽暗之中,一張秀美的臉龐散發着瑩瑩光芒。
落單的支那女?
洋人色膽大壯,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車廂裏不少乘客都已發現不對勁,目光在洋人和那個美貌女郎之間來回轉。
那女郎似乎一點兒都沒發覺危險靠近,還一直望着窗外發呆。
有個男青年想阻止,剛起身就被同伴摁了下來。
洋人越走越近。
這時,電車減速轉彎,車廂大幅度晃動。
女郎回過了神,抓起手袋站了起來,朝後門走去。
“嗨!小妞兒……”洋人伸手去抓她。
男青年唰然起身。
可女郎靈巧的身影像是穿梭在林間的小鹿,瞬間和洋人錯身而過,躲過了那只毛手。
司機踩下剎車,後門打開。
女郎施施然下了車,優美的身影轉眼沒入夜色之中。
“喂——”洋人不甘心,試圖追上去。
突然,皮帶無聲斷裂,褲子嘩啦一聲滑落在地,兩條毛茸茸的大腿一覽無餘。
洋人被褲子絆住了腳,咚的一聲重重跌倒在電車地板上。
車廂裏一靜,緊接着響徹哄然大笑。
宋绮年冒着細雨回到了家中,趙明誠已經離去了。
“趙先生本來還要等你的。我費了一番力氣才把人勸走。”柳姨抱怨,“他這人,性子不如張先生,怪執拗的。”
宋绮年脫下大衣,試探着問:“有我的電話嗎?”
“沒有。”
心頭隐隐失落,又不免自嘲。
她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傅承勖又是個面重架子大的人,不會屈尊降貴來挽回。
今日爽快地斷幹淨了也好。
日後在社交場合裏,大家難免會再碰面。到時候就當初認識,反而可以大大方方打招呼。
宋绮年臉色蒼白,布滿疲憊之色,沒有吃晚飯的她早已餓得身子瑟瑟發抖。
柳姨心疼道:“趕緊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出來吃晚飯。哎喲,你這手就和冰疙瘩一樣……”
宋绮年朝工作間走:“我今晚還得趕點活兒。”
“又要加班。”柳姨嘟囔着朝廚房走去,“那我再給你炖個鮑魚蛋羹補一補。真是的,鄉下耕田的牛都沒你這麽辛苦……”
冬雨綿細,沙沙聲如蠶啃噬桑葉。空氣異常冷冽。
居民區的燈火漸漸熄滅,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卻正光芒四射。
勞作一天的百姓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入眠,尋歡作樂的人們才剛剛開始一日之中最精彩的時刻。
大華飯店的客房,江映月打開門,從客房經理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盒子。
回到屋內,打開盒子的一剎那,她露出驚愕之色。
盒子裏裝滿了熟悉的珠寶,正是她落在小公館裏的那些首飾!
傅公館的書房裏,阿寬和小武将裝在玻璃畫框裏的《仕女拜月圖》擡進了保險庫,小心翼翼地放在架子上。
傅承勖端着酒杯,沉默地看着手下們幹活,面容一片晦澀,絲毫沒有成功找回一件珍寶的喜悅。
宋绮年走進工作間,剛剛打開燈,突然猛地轉過身去。
她全神戒備,聳起雙肩,如一只遇到勁敵的貓。
工作間的另一頭,袁康坐在縫紉機邊的椅子裏,一身黑衣,跷着腿。斜落下的燈光讓他的面容輪廓格外硬朗分明。
幹!原來這就是被人在家裏埋伏的感覺!
宋绮年一臉晦氣。
袁康卻是露出複雜的笑意。l
“阿貍,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