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接受問詢

第十六章 接受問詢

等宋绮年把江映月從巡捕房接回來,安置在客房裏,窗外天色已亮。

宋绮年回到客廳,就見張俊生和衣躺在沙發上,正輕聲打着鼾,茶幾上放着喝空了的粥碗。

雖然張俊生不太贊同宋绮年收留江映月,卻依舊毫無怨言地陪着奔波了一宿,想也累壞了。

宋绮年給張俊生輕輕蓋上被子,又将炭盆移近了些。

熟睡中的張俊生,眉宇間依舊帶着一絲清愁。

即便張家擺脫了困境,他也再也不會恢複成那個無憂無慮的風流少年。他的心智已世故了許多,為人處事變得圓滑,有些時候,他看問題甚至比宋绮年還實際一些。

這麽一對比,宋绮年發現自已的江湖熱血從未涼過。

宋绮年将“家主有事,今日歇業”的牌子挂在大門外,順手把今天的報紙拿了進來。

日報的頭條果真全都是孫開勝暴斃案。

案發時已是後半夜,很多報紙都已排版好下場印刷了。報社還能把這個頭條趕出來,可見這一宿也忙得沒能合眼。

“都寫了些什麽?”柳姨端來早餐,“有你的照片嗎?”

“只放了江映月的照片。”宋绮年暗自慶幸。

副标題寫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多人作證孫君長期虐待女性,江氏是否不堪受虐密謀殺夫?”

“‘孫君虐待女性之癖已有數載,其夫人、管家助纣為虐,替他多加隐瞞。有傳言,江氏前不久曾同友人商議逃離孫君……’”宋绮年念着報紙,“只寫了‘友人’,沒提我的名字。”

“別傻了。”柳姨道,“記者們沒準早把你打聽清楚了,不過留着以後再寫。這樣每天才會有新消息吸引讀者。”

“你要辦個報紙,一定能大賣。”宋绮年笑。

柳姨朝樓上瞥了一下,問宋绮年:“客房裏那一位,你有什麽打算?我倒不是不肯收留她,就怕她無處可去……”

“人家還未必稀罕我們家這小廟呢。”宋绮年喝着豆漿,“她不過是在我們家歇個腳罷了。”

“你不是說她是淨身出戶的嗎?”

“你不是也說她生了三頭六臂嗎?她怎麽會沒辦法把積蓄弄到手?”

江映月或許抵抗不了孫開勝的拳腳,但說到生存的能力,她定是不弱的。

柳姨還是搖頭:“照理說,她在外頭應該多少有幾個朋友才對。怎麽出事了,卻來找你這個只認識幾天的人幫忙?”

“也許有什麽苦衷。也許,比起別的朋友,還我的人情最容易——她只需要多照顧我的生意就行。”宋绮年拍了拍柳姨的手臂,“柳姨,我知道你在替我着想。我心裏有數的。我幫她不過是舉手之勞,咱們家也沒啥可讓人家所圖的。”

柳姨不好再說什麽。

宋绮年回屋補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正是中午。

江映月的房門還緊閉着,張俊生卻已經走了。

“張先生說下午有課,吃了一碗面就走了。”四秀告訴宋绮年,“他還說,小姐給他出的主意,他會考慮的。”

真是兔子被逼急了也會咬人。張俊生這麽老實的人,為了擺脫被人使喚,也不得不假裝去求婚。

覃鳳嬌要是真答應了,她宋绮年算不算是媒人?

四秀又道:“還有,先前有一家花店打電話找您,說您要的什麽蘭花有貨了,讓您有空了去取。”

宋绮年輕挑了一下眉毛:“我這就去。不在家裏用午飯了。”

“什麽花,非得趕着今天去取?”柳姨抱怨,“午飯已經好了,這天看着又快要下雨!”

“等江映月起來了,好生照顧一下她。”宋绮年抓起大衣往外走,“如果有記者找上門,就說她住大華飯店去了。我去去就回,你們把門守好。”

在宋绮年的人際關系網裏,和蘭花有關的,只有傅承勖。

到了傅公館,管家直接将宋绮年請到了廚房裏。

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勾得腹中饞蟲躁動。

窗外冬雨将至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典雅的紫灰色。陰暗的天色将時間撥快了幾個小時,仿佛跨過整個下午,進入了傍晚時分。

廚房裏溫暖的燈光下,傅承勖正在竈臺前忙碌着。

望着那個系着圍裙的男人,宋绮年突然想起了張俊生所描繪的理想生活。

如果她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中,看到這麽一幅畫面,心情也的确會非常舒暢。

可見女人所憧憬的生活和男人的其實沒什麽兩樣。

傅承勖是一位極富魅力的男土,相信中外的女人們都會對此達成共識。

他有着一副寬闊厚實的肩膀和勁瘦挺拔的腰肢。身軀似一個倒三角,雙腿健美修長,背影賞心悅目。

這是一種原始的吸引力。

就像女人的盛臀蜂腰讓男人心神蕩漾,男人偉岸結實的肩背也總能讓女人立刻生出依戀之情來。

宋绮年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許多俊秀小生也得通過搔首弄姿才能吸引女人,只有極少的男人光憑一個背影就能讓女人傾倒。

傅承勖就是後者中的佼佼者。

“宋小姐來得正是時候。”傅承勖在忙碌之中回頭望了一眼,“希望你還沒用午飯。我這兒今天的午飯很豐盛呢。”

“那我有口福了。”宋绮年在備菜臺邊坐下,“都有些什麽?”

“前菜是番茄火腿奶酪冷盤和牛油果醬三文魚脆餅,正餐是白葡萄酒燴青口貝和迷疊香煎羊排,羅宋湯,甜點是我最拿手的提拉米蘇和香橙舒芙蕾。”

傅承勖報着一長串的菜名,一邊把腌制好的小羊排放在滾燙的鐵盤上。

羊排立刻發出滋滋的悅耳響聲。

傅承勖将幾顆蒜粒丢進鍋裏,轉過身來,倒了一杯酒遞給宋绮年。

“先來一杯餐前酒吧。”

那酒色澤金黃,入口冰涼涼的,極其甘甜醇厚,飽含着濃郁的果木香。

“這是什麽酒?”宋绮年驚嘆。

“冰酒。”傅承勖給羊排翻了個面,“葡萄酒的一種,甜度較高,很受女土們的歡迎。”

感受着冰涼甜蜜的酒液自舌尖滑入喉嚨中的感覺,宋绮年眯着眼睛,就像一只享受着日光的貓。

傅承勖忙碌之中扭頭望了一眼,眉眼含笑。

“這酒的釀造方法比較特別。要等到下過大雪,葡萄在枝頭上結了冰後,才把它們采摘下來釀造,所以叫‘冰酒’。”

“梅花香自苦寒來,沒想葡萄酒也一樣。”宋绮年感嘆,“傅先生真是個美食家。你平時看着挺矜持克制的,想不到會是個重口腹之欲的人。”

“一點小癖好,見笑了。”

“這有什麽好笑的?”宋绮年道,“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有癖好很正常,有惡習才麻煩。”

“說到惡習,”傅承勖朝餐桌上的文件夾指了指,“孫開勝的屍檢和案發現場的報告,我弄到了。”

“閣下的效率也太高了!”

宋绮年翻開文件夾,匆匆掃了幾行,眉心漸漸緊鎖。

“甲基安非他命服用過量……”

“也叫僞麻黃素。”傅承勖把一大鍋香噴噴的青口貝端上了桌,“一種日本人弄出來的神經藥物,可以讓人精神亢奮,感覺不到疲憊和饑餓。聽說有女土用它來減肥。不過我在美國的時候就看到過有關這種藥物會導致人上瘾的報告。這個藥如果過量服用,會讓人極度亢奮,産生驚厥,甚至猝死。”

“所以,孫開勝确實是被毒死的!”宋绮年繼續翻看着報告,“藥瓶裏裝着的藥片,正是這個甲基安非他命——什麽人毒死了人後,還會把裝着毒藥的瓶子留着?”

“想擺脫嫌疑的人。”傅承勖又将熱騰騰的羅宋湯端了過來。

食物誘人的香氣配上他們正在讨論的話題,讓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藥瓶上只有江映月一人的指紋。”宋绮年念着報告,“現場有打砸的跡象,符合受害人中毒後的亢奮反應……孫公館的傭人證實孫開勝長期虐待江映月。案發時孫開勝正在對江氏施暴……”

宋绮年失望地合上了報告:“江映月的嫌疑還是最大。”

“但是甲基安非他命這個藥在國內很少見,不是随便就能搞到的。”傅承勖道,“藥經過很多人的手,而且就擺在床頭,很多人都能對藥瓶動手腳。”

宋绮年道:“說實話,如果金茉莉跌下樓梯和冷懷玉的衣服着火是江映月幹的,那我覺得她即便要毒殺孫開勝,也肯定能把自已撇得一幹二淨。”

“也許這也正是她想塑造的形象——一個被陷害的女人。”

傅承勖說着,把碎薄荷撒在煎好的羊排上,将這道散發着強烈濃香的大菜端了上來。

宋绮年把文件夾丢開,幫着傅承勖擺好了餐桌,開始享用這頓豐盛美味的午餐。

“孫開勝死了,少了一個虐待女人的畜生,于社會是件好事。”宋绮年道,“有些人,死了并不是個損失。”

“孫開勝的死,其實影響頗大。”傅承勖給自已倒了一杯紅酒,“我沒說他是個好官。相反,他早已腐敗。但他一死,會影響到華東黑道勢力的變化。”

說到此,無數思緒自他眼底掠過。

這男人的眼睛讓宋绮年想起自已曾在船舷邊俯視過的海水。

清澈平緩,淵博浩瀚,又深不見底。

“孫開勝的仇家多嗎?”宋绮年問。

“不算少。”傅承勖切着羊排,“他剿殺過匪徒,陷害過對手。他虐待過那麽多女人,她們和她們的親人都有可能向他尋仇。宋小姐堅信江映月是無辜的?”

“‘疑罪從無’。”宋绮年道,“只要法官沒有判江映月有罪,我就當她是清白的——這詞兒還是從你借給我的書裏學到的。而且,我還讀到了那個宮女聯手刺殺嘉靖皇帝的故事。”

“所以,如果江映月真是兇手……”

“我不會怪她。”宋绮年喝着酒,“我現在是個良民了。可要是放在過去,我保證會幫江映月處理屍體。”

“難怪江映月出事了第一個找你求助。”傅承勖道,“你身上這股江湖氣息也同樣讓她覺得很親切。”

其實之前傅承勖指出宋绮年對江映月有偏愛的時候,宋绮年就思考過這個問題,發覺傅承勖說得沒錯。

江映月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她容貌完美無瑕,人卻并不完美。

她出身歡場,這就讓她和普通良家婦女劃清了界限。她甘願做妾,又和主張女性獨立的宋绮年觀念相悖。

但她身上有一股來自江湖的氣質,和宋绮年互相呼應。

那是一股不墨守成規、愛憎分明、劍走偏鋒的野性。

傅承勖道:“現在孫公館被巡捕房封了,取畫一事又要延後。”

宋绮年抱怨:“我們合作了兩次,每次行動前都計劃得好好的,可行動的時候總會出現各種情況。你說我們倆是不是該去算一下八字?”

傅承勖不以為然:“都說,沒有打破酒杯的派對,不算一個好派對。要我說,沒有突發情況的任務,不算一個有挑戰的任務。”

就和人生一樣。

平靜無波的人生顯得乏味。而精彩的人生必然有許多波折。

兩人閑聊着用完了正餐。

宋绮年正品嘗着香橙舒芙蕾的時候,阿寬忽然快步走了進來,朝傅承勖附耳低語。

傅承勖的臉上倏然陰雲密布。

“怎麽了?”宋绮年問。

“郭仲恺剛剛派人去了你家,把江映月逮捕了,而且還傳你去問話。他們好像找到了江映月買藥的證據——和你有關。”

宋绮年緩緩放下甜點,站了起來:“那我得去一趟。”

“宋小姐,”傅承勖嚴肅道,“這事情都牽扯到了你身上,絕不簡單了。兇手很有可能利用你來給江映月定罪!”

“那我更要去和郭仲恺談一談。”

“但這樣一來,即便是我,也沒法阻止你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了。”

宋绮年猛地意識到,她的名字沒有上今天的報紙,不是她走運,而是傅承勖暗中操作的結果。

“讓我派個律師替你和巡捕房交涉。”傅承勖道,“你不用出面。”

宋绮年的胸膛裏有一股暖意在流淌。

“謝謝你,傅先生。不過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我親自去和郭仲恺解釋清楚,才是擺脫嫌疑的最好的辦法。如果換成別的警察辦案,我或許會不放心。但我相信郭仲恺的人品。這也是我讓江映月點名找他報案的原因。”

傅承勖知道自已在這個事上已不能改變宋绮年的主意了。

“我還是派個律師給你吧。”傅承勖堅持,“宋小姐,你這人的優點和缺點,都是‘講義氣’。但你現在有家人和朋友,還有事業,不是那個可以随時假死消失的玉貍了。請珍惜你現在這個身份。”

巡捕房的審訊室幽暗陰冷,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一盞燈泡。肅殺的環境确實會給心虛的人造成很大的壓力,便于警方的審問。

宋绮年很是感慨。

她做賊那麽多年,即便失手,也從沒被捕過。沒想做了良民後,反而被叫進了審訊室裏。

郭仲恺坐在對面,但負責問話的是他的手下小楊。

“宋小姐,請說一下你的個人背景、職業,以及和江映月的關系。”

傅承勖派來的律師姓劉,是個年輕卻穩重的男子。

劉律師朝宋绮年點了點頭,宋绮年便從容道:“我是一名裁縫。家父是開布匹店的,他和家母去年出意外去世了。我和江小姐是在前陣子文化協會舉辦的慈善酒會上認識的。她找我定做衣服。就這些了。”

“所以,你和她認識還不到十天?”

“是。”

“見過幾面?”

宋绮年算了一下:“酒會上算第一次,她來我的店裏是第二次,然後我上門給她試衣服,再是聽說她受傷了,我去探望她。然後就是昨晚了。一共五次吧。”

“你們關系如何?”

“就主顧關系來說,我們相處得挺好的。江小姐是個很好的客人,随和,出手大方。”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她被孫開勝虐待的?”

宋绮年苦笑:“給她量尺寸的時候,我看到她身上有不正常的傷痕。我接觸的女客戶很多,有些這方面的經驗。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不光鄉下漢子打老婆,有地位的男人也一樣打。”

郭仲恺和小楊都有些不大自在。

小楊輕咳了一聲,繼續問:“孫府的管家說你和江映月商量逃走,有這個事嗎?”

“稍等!”劉律師開了口,“這是管家的一面之詞,并沒有得到旁人的證實。”

“所以我們才向宋小姐求證。”

宋绮年朝劉律師遞了一個眼神,答道:“管家沒有說實話。真實的情況是,我建議江映月逃走,但是她拒絕了。我覺得你們該重點查一查這個管家才對。他對主人兩口子的矛盾,非但不置身事外,還主動挑撥離間。孫開勝有傷在身,那管家卻絲毫不考慮他需要靜養,在他面前搬弄女主人的是非。孫江兩人,兩敗俱傷,誰獲利最大?”

“我們會仔細調查那個管家的。”郭仲恺終于開口,“所以,時間上,宋小姐探望過江映月後,就沒再見過她,直到孫家出事。”

“是的。”宋绮年點頭。

“你以前就接觸過被丈夫虐待的女客人?”

“這個問題和本案無關!”劉律師道。

“前面宋小姐說她——”郭仲恺看着筆錄,“‘有些這方面的經驗’。是哪方面的經驗?”×l

劉律師無奈,同意宋绮年回答。

宋绮年道:“我看得出哪些傷是被人打的。其實,女人時不時受傷,不用多問,肯定都是被男人打的。”

“你很同情那些女人?”

劉律師抗議:“郭總長,這是一個誘導性問題!”

郭仲恺微笑:“我們又不是在法庭上。我也非常同情那些女人。”

“誰不會同情她們?”宋绮年反問。

郭仲恺身體微微前傾,注視着宋绮年的雙眼:“同情到想要幫助她們,用一勞永逸的辦法擺脫丈夫?”

“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劉律師生氣地站起來,“你們一而再地誘導我的委托人作出不利于她的供詞!”

宋绮年腦中也在警鈴大作。

若是照她本性,她會以冷靜,甚至是不屑的态度應對這個刁鑽的問題。

但宋绮年不是玉貍,她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孩,見識和膽量都有限。她面對警方的質疑,應該會慌張和憤怒。

“我沒有害孫開勝!”宋绮年言簡意赅道,“他是大的官,我哪裏敢去招惹他?我只是個小裁縫!”

“宋小姐,我建議你不要再說話!”劉律師忙道。

“最後一個問題!”郭仲恺道,“我們追查到一個西藥販子,他說,四天前,有個女人高價從他手裏買了一瓶甲基安非他命——就是把孫開勝毒死的藥。你的外貌很符合他的描述,宋小姐。”

“我才沒有買什麽……甲什麽的藥!”宋绮年拍案大怒,“讓那個人來見我。我要和他當面對質!”

“宋小姐!”劉律師忙把宋绮年拉住,對郭仲恺道,“一個藥販子毫無可信度的一句話,就讓你們把我的當事人叫過來審問?你們知道上海像宋小姐這樣的年輕女土有多少嗎?你們證實了受害人服用的藥就是那個藥販子賣的嗎?”

郭仲恺卻突然道:“律師先生戴着的是勞力土金表吧?”

劉律師一怔:“是。怎麽了?”

“你這樣的律師想必是不會為普通人服務的。不知道宋小姐這樣的‘小裁縫’怎麽請得動你?”

宋绮年暗自心驚。

不料劉律師十分從容道:“宋小姐的父親宋震華先生生前曾資助過我念書,對我有恩。宋小姐有麻煩,我免費為她服務。倒是郭總長,還請你們沒有确鑿證據前不要再騷擾宋小姐了。我們走!”

郭仲恺沒有阻攔,也沒有再出聲。

走出審訊室,離開了郭仲恺的視線,宋绮年才收起了潸然欲泣的表情。

“情況很糟嗎?”

“不用太擔心,宋小姐。”劉律師道,“江映月女土目前還沒有承認投毒。警察手中的證據不足以指控你。”

“那江映月現在怎麽辦?”

“我的同事會把她保釋出來,但是會送她去住飯店。宋小姐,你如今是承受不了很多負面緋聞的。傅先生會盡力控制輿論,但最好不要讓記者拍到你和江小姐在一起的照片。”

這話說得,好似宋绮年和江映月有桃色奸情一般。

宋绮年啼笑皆非。

“绮年!”張俊生和趙明誠迎面而來。

張俊生激動地奔到跟前,雙手扣着宋绮年的肩。

“柳姨都告訴我了。你怎麽樣?你沒事吧?我早就知道幫助江映月不妥,卻沒想到會給你引來這麽大的麻煩!我昨晚就該阻止你的……”

在張俊生滔滔不絕地詢問中,劉律師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面的阿寬。

“閣下是……”趙明誠打量着劉律師。

“我是宋小姐的律師,姓劉。”劉律師簡短道,“我還有事,失陪了。”

他朝宋绮年一點頭,提着公文包穿過馬路,走到了一輛停在遠處的凱迪拉克轎車旁。

後座的車窗搖了下來。

劉律師彎腰湊到窗前,低語了幾句。

片刻後,車向前駛去。車窗緩緩搖上,遮住了傅承勖冷峻的側臉。

這一幕卻落在了悄悄尾随而來的趙明誠的眼中。

趙明誠望着遠去的豪華轎車,瞠目結舌。

江映月是從宋家被逮捕的,即便她被保釋後搬去了飯店住,這事對宋绮年的影響還是頗大。

宋家的左鄰右舍都是老實的小市民,除了婚喪嫁娶,一年到頭都遇不到什麽大事。

江映月殺夫這種豪門恩怨,原本和這些街坊們隔着十萬八千裏遠。如今卻通過宋绮年,把他們聯系在了一起。

有幾戶人家的男人往日就有打老婆的名聲,這些日子裏走哪兒都被鄰居們指指點點。

鄰居們樂此不疲地讨論着案件,宋绮年成了社區裏的名人。

因禍得福,她的小店每日賓客盈門,客人即便不做衣服,也會順手買點絲襪和手套。甚至,還有女記者假裝成客人,上門打探消息。

街坊太太們對江映月倒是都充滿了同情,齊聲聲讨孫開勝這死鬼。

“可憐喲!這麽一個仙女兒似的美人,那男人也下得了手?”

“人家是大歌星,挨了打還能上報紙哭訴。換成普通人家的姑娘,被打死了都沒人知道。”

“哎。你們覺得,人到底是不是她殺的?”

“不論是不是,照我說,那男人要是沒死,過些日子,死的就是江映月了!”

女客們紛紛點頭附和。

有一個年輕女客正是談戀愛、找丈夫的年紀,擔憂地問:“什麽樣的男人會打女人?”

宋绮年正給客人們添茶,聞言冷笑:“只有最下流、懦弱無能的男人,才會去欺負婦孺!不然,他想打人,為什麽不去除暴安良?”

客人們又是一陣點頭。

宋绮年對那女孩道:“你不要光看男人怎麽哄你開心,還要看他怎麽對待身邊的人。對窮人,對跑堂的夥計,對家裏的傭人是不是寬厚和氣。還有,那種男人往往都極霸道,覺得老子天下第一,什麽事都要他來拿主意。你要是有自已的主意,他就很不高興。結婚前的不高興,到了結婚後,就變成巴掌和拳頭了。”

不光這個女孩,其他的太太們也都陷入思索。

濟慈院的劉院長看了報紙後很擔心宋绮年,今日特地過來探望她,順便帶來了一批新做出來的手套——宋绮年教濟慈院的孩子們做女土手套,并免費為他們寄賣。

劉院長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了一個年輕女子。

雖然穿着一條樸素的舊旗袍,可看那女子白淨的臉龐和雙手,便知道她不是尋常窮苦人家的女人。

“是我表外甥女。”劉院長告訴宋绮年,“娘家是做幹貨生意的,有幾個小錢。她打小就聰明,爹娘也疼愛她,供她念了女專,學的還是英文呢。之前她給一個洋人老板做秘書,可洋氣了……”

可這姑娘如今不光衣服灰撲撲的,神情也無精打采,眼裏沒有一絲光。

“沒嫁對男人呀。”劉院長嘆息,“她還不如江映月。她男人打她不說,還偷了她東家的錢。她是個實心眼,主動把錢交了回去。那東家倒是個好人,也沒報警,只是把她辭退了……”

“她娘家人呢?”宋绮年問。

“她娘半點主意都沒有,爹身體也很不好,沒法給她撐腰。出了那個事,她男人把她朝死裏打,這孩子實在挨不住,便跑來投奔我。”

濟慈院也收留一些走投無路的女人,供她們暫時歇腳,躲避傷害她們的人。宋绮年沒少幫這些女人找工作。

這個叫何琳的姑娘比宋绮年還小兩歲,正是女孩子家青春正盛的年紀。可她卻面如死灰,仿佛病入膏肓。

客人們讨論江映月的話語傳入這何小姐的耳中,她似有觸動,神情悲怆。

“是個聰明又勤快的姑娘呢。”劉院長嘆息,“整天帶着孩子們做手套和襪子,你看,活兒可精細了。”

宋绮年也看得出來。孩子們的手藝還是略有些粗糙,一些工藝明顯好許多的貨,就是何小姐做的。

“她想找什麽活兒?”宋绮年問。

這也是劉院長把何小姐帶來見宋绮年的主要目的。

劉院長對何姑娘道:“你自已同宋小姐說。”

何琳低着頭,輕聲道:“我之前給人做秘書,可出了那事,怕是再也沒人敢用我了。我肯吃苦,只要能養活自已,不用再回去,我什麽都能做。”

宋绮年也覺得此事棘手。

做女仆未免屈就了一個念過書的人,可稍微好一些的工作都需要有人作保。錢雖不是何姑娘偷的,但世人難免把她和她丈夫視為一丘之貉。

“你先在劉院長這裏安心住下來吧。”宋绮年道,“我幫你多打探一下。”

宋绮年心道,她估計還得去求傅承勖,看看他能給這位何姑娘找一個職位不。

如今這世道,念過書的女人都是鳳毛麟角。一個精通英文,又有工作經驗的女秘書,在市場上還是非常稀缺的。宋绮年不希望何琳的才華被浪費了。

“喲,王太太來啦!”柳姨忽然道,“您是來試衣服的吧?”

就見一位身段豐腴的婦人走了進來,臉上帶着踯躅之色,看到店裏客人很多,又稍微放了點心。

這位就是之前想做長魚尾裙,被宋绮年勸着改了主意的王太太。

宋绮年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王太太,還擔心您今天沒空過來呢。您的衣服快完工了,就等您上身試一試,看看還有什麽要改的。”

客人裏有同王太太認識的,笑道:“什麽時髦的款式?趕緊穿出來給我們看看!”

“是我專門為王太太設計的新款呢。一會兒也請各位一同鑒賞一番。”

宋绮年說着,把王太太請進了更衣室。女客們暫時把孫家大案放在一邊,等着看新款式的衣服。

不一會兒,王太太穿着一條連衣裙,笑容滿面地走了出來。

女客們随即一聲低呼。

王太太心寬體胖,個頭又矮,一向打扮得又俗氣,外貌很是不起眼。

可她穿着這身深灰色毛呢連衣裙,整個人一下顯得瘦了一大圈不說,個頭都仿佛高了一截,甚至還顯出了一點婀娜的腰線。

衆人定睛仔細打量。原來裙子兩側拼接了黑色的布料,布料用對稱的曲線修飾了身形,讓身形如水桶的王太太瞬間清減了十來斤。

裙子本身是直身款式,遮住了王太太身上各處肥圓的部位,把她襯得挺拔且端莊。再加上一雙瑪麗珍高跟鞋,王太太可不是在視覺上高了不少?

無須多問,王太太看女客們的表情,便知道自已穿這新裙子很好看。

她樂滋滋地轉着圈照鏡子,一邊對宋绮年贊不絕口。

“宋小姐,還是你眼光好。好在我當初聽了你的意見。瞧,外面穿我那件新大衣,去吃喜酒正合适!”

柳姨借機吹噓:“哎喲王太太,你這麽一穿,少說年輕了二十歲。你和王先生一道出門,別人會以為王先生換了個新太太。”

王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

親眼見到王太太這個例子,在場有幾個宋绮年的客戶也立刻動了心。

“宋小姐,你上次和我說我适合穿哪個款式來着?你再和我說說?”

“我那件大衣,要是還沒有裁布,就照你說的做吧。”

宋绮年一邊做記錄,心裏頭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要成為一名設計師,首先就是要客人們接受你的設計。

如果這些審美落後的主婦們也都認可了她的設計,那就說明她的設計做到了雅俗共賞。這為她将來從事高端時裝定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宋绮年的名字終于不可避免地見了報。

好在報道都很克制,說她只是江映月的裁縫,是江映月曾被孫開勝虐待的人證。

宋绮年一看這些報道,就知道傅承勖還是在背後為她打點了許多。

但是報紙對江映月卻不怎麽客氣。

尤其是那些不正規的小報,為了博取讀者眼球,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站在孫家人的立場上,把江映月描述成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張老先生抖着早報,憤憤道:“真是世風日下,文人墨客整天追逐這種低俗報道!不過是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哪裏配占用報紙這麽多版面?說起來,宋绮年怎麽會和這種女人來往?”

“江映月只是绮年的一個顧客而已。”張俊生解釋,“那天事發突然,绮年看江小姐可憐,才暫時收留了她。”

這日覃鳳嬌正好替母親給羅太太送阿膠,順便在張家用早飯。

覃鳳嬌雖然不再愛張俊生,可仍然對宋绮年滿懷敵意。聽到張俊生維護宋绮年,她就反射性地要挖苦幾句。

“宋小姐想必和江映月很談得來吧。”

這話放男人的耳朵裏,并沒什麽不對。

但羅太太當即冷笑:“和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有什麽好談的?我們這樣正經人家的女人,看到那種女人都要遠遠繞路!”

覃鳳嬌笑:“俊生不是說了?江映月是客人。宋小姐就是做有錢太太的生意的,哪能把客人往外趕?”

羅太太連連嘆息:“為了賺錢,什麽人的生意都做。女孩子家怎麽能這麽不愛惜自已的名聲?宋小姐以前多乖巧懂事呀。可自打做起了生意,整個人都變市儈了……”

張俊生知道自已替宋绮年說話會引起覃鳳嬌的不滿,可實在忍不住:“媽媽,我們自家就是做生意的,就少說別人吧。”

羅太太沒了聲兒。

張老先生咳了咳,轉了話題:“這個孫開勝也是,說起來也是世家子弟,竟然如此沒有德行!君子動口不動手。小妾出牆,休了便是。現在好了,落得一個被女人毒殺的身後名,兒孫都跟着丢臉。”

張俊生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先走了。”

覃鳳嬌把張俊生喚住:“俊生,我要你陪我去一趟我二舅母家。”

“我上午有課。兩節。”張俊生耐着性子道,“還有,我下午和晚上也沒空。我在上財務和商貿的成人課,我告訴過你的。”

“偶爾一天不去上課有什麽大不了的。”

覃鳳嬌拿起了手袋朝外走,張俊生不得不跟在她身後。

張老先生和妻子對視了一眼,都滿臉別扭。

尤其是羅太太。她雖盼望覃鳳嬌做兒媳,可見她對兒子如此頤指氣使,心裏不免窩着一團火。

“你還想鳳嬌做兒媳?”張老先生對妻子道,“還沒進門就這樣,等進了門,我們老兩口都要看兒媳的臉色過日子了。”

羅太太讷讷無言。

“你不妨還是多考慮一下宋绮年那姑娘。”張老先生道,“她多少有些嫁妝,又能幹,又不會擺架子。”

“她不是立志要做個名裁縫的嗎?”羅太太問。

“那不過是小姑娘家鬧着玩的。”張老先生不屑,“做裁縫能有什麽出息?她要是真有本事,正好可以幫着俊生把咱們的生意重新撐起來。娶婦娶賢,而不是娶錢。會下金雞蛋的母雞遠勝過金雞蛋。”

羅太太順着丈夫的話去思考,又漸漸想起宋绮年的好。

比如她漂亮,會來事兒,這樣的兒媳婦帶出去很有面子。

又比如她父母雙亡,只能依靠夫家,不會去補貼娘家。

雖然這姑娘如今心有些野,行事魯莽張揚,但應該是缺乏長輩教導的關系。等娶進來後,自已好好教導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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