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歸舊好

第二十一章 重歸舊好

午後有雨,天氣變得十分陰冷。

雨天沒客人,宋绮年早早就關了門,和柳姨她們坐在一起吃羊肉火鍋。

晚上,宋绮年指導着四秀縫花邊,柳姨在一旁剪窗花,大家讨論着該囤些什麽菜好過年。

家裏的年味越來越濃了。

這是宋绮年金盆洗手後過的第二個年。宋家的親戚們都遠在外地老家,同宋绮年他們這一房來往不多。這個年,顯然只是她們娘兒三個一起過。

過去在千影門裏,過年是一個極其隆重的活動。不光所有門徒齊聚一堂,還會有各種祭祀、宴會和論功行賞的活動。

只是在那個人人彼此傾軋鬥争的環境裏,宋绮年從沒感覺到家的味道,年自然也過不倫不類。

而如今,光是看着柳姨絮絮念着菜單,看四秀從炭盆裏扒拉出烤好的紅薯,宋绮年便被這溫馨平靜的生活而感動。

門鈴在這樣的雨夜顯得十分突兀,但宋绮年并不意外。

“我去開門。”

宋绮年披上大衣,穿過已熄了燈的廳堂,打開了大門。

傅承勖果真站在門外。

雨有些大,他又沒有打傘。從巷子口走過來這短短一段路,他的帽檐、肩上都已濕了一片。

幽暗的光線中,男人寬厚的肩背幾乎将屋檐下的燈光全部擋住,把宋绮年籠罩在陰影裏。他低頭望着宋绮年,目光柔順且謙恭。

“我是來正式向你道歉的。”

水滴自傅承勖的帽檐滾落在他的衣襟上,在上好的精紡羊駝絨面料上留下一串水跡。

宋绮年後退了一步:“請進吧。”

傅承勖并非空着手來的,他手裏還提着一個用防水油紙包着的方盒子,看樣子還不輕。

客廳裏的火盆已經撤了,屋子裏冷得很。

“如果不介意的話,請去我的工作間坐坐吧。”宋绮年道。

淩亂的工作間裏,傅承勖不用旁人招待,自已提來一張凳子,坐在工作臺邊。

宋绮年繼續給一條晚禮服釘着珠片。

傅承勖注視着女子姣好又安詳的側臉,看燈光在她濃長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看她因為專注而不自覺輕輕抿着的唇。

雨聲淅淅瀝瀝,襯得小小的工作間裏更加溫暖安詳。暖意驅散了傅承勖身上的濕冷水氣,又因炭盆裏烤過紅薯,空氣裏還殘留着一股甜香。

“我……”傅承勖極罕見地踯躅着,斟酌着,道,“我出生的家庭雖然非常富裕,但在我童年時便突然敗落。我失去了雙親,很是吃過一點苦。這段經歷讓我變得非常渴望強大,迷戀權勢——唯有手握強權,才不會落入任人欺淩的地步。可這又确實讓我從受害者成為一個施暴者……”

宋绮年沒想到傅承勖會這麽直白地剖析自已。

這種檢讨,以她的傲氣都做不到,更何況傅承勖的傲慢比宋绮年只多不少。

“在這之前我從未為此反省過。”傅承勖坦誠道,“當你擁有了龐大的權力,你很難不去利用它來讓自已的生活更順心如意。而且操縱他人是一件會上瘾的事。掌控別人的命運會讓你覺得自已更加強大,好像一個神……漸漸地,我有些得意忘形。直到我遇到了你……”

宋绮年沒有擡頭,但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老實說,你是第一個因為這種事對我生氣的人,也是第一個點醒我的人。你完全有權力生氣。這件事是我做錯了。我不是說以後我就不去弄權——這世道,勝利屬于強者,我依舊會手腕強硬,有必要時不留情面,甚至有可能不擇手段——但是……”

傅承勖注視着宋绮年,目光如月光下的海洋:“你是我的搭檔,是同伴,我不應該那麽對你。”

宋绮年終于放下了手裏的活,朝那個男人望去。她清亮的眼眸則像山間的幽潭。

“我保證以後會以真誠、平等、尊敬的态度對待你,宋小姐。”傅承勖鄭重承諾,“我也會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和尊重他人。我也許還會犯一些大男子主義的錯誤,希望你能指出來。”

他頓了頓,最後道:“宋小姐,我并不完美,但我願意去改正。”

宋绮年又垂下了眼簾。

就這樣吧。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高傲自負如傅承勖,做到這一步已出乎宋绮年的意料。再僵持下去,傅承勖抽身走人,宋绮年只會得不償失。

“這天下沒有完美的人。”宋绮年低聲道,“我也有一堆毛病。我們都在努力把自已變得更好罷了。”

這話說得很是圓滑漂亮。

傅承勖眉宇舒展,一股厚重的溫柔散發了出來。

“所以,宋小姐,”他身子稍微前傾,目光專注,“你願意和我恢複合作嗎?”

宋绮年覺得自已應該更正一個看法:如果你覺得一個強大堅毅的男人展現出無奈憂傷是最震撼的一幕,那你該看看他對你露出讨好的表情。

“為什麽是我?”宋绮年問,“傅先生沒有去找過別的賊,還是沒有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我從來都沒有考慮去找別人。”傅承勖道。

“為什麽?就因為我是偷走這批古董的人?”

“這是原因之一。至于其他的理由,等到時間合适了,我會告訴你的。”傅承勖又想起一件事,“哦,對了,那個鋪子,我想以零租金的方式把鋪子租給你——”

他擡手示意宋绮年先不要說話。

“——我會在你未來三年的收入裏抽取一定比例的分紅。我想做你生意上的合夥人,想和你一起打造一個服裝帝國。就看宋小姐意下如何?”

這個合作方式很公平,也非常合宋绮年的心意。

見宋绮年露出明顯的贊許之色,傅承勖又道:“還有,我今天過來,還給你帶了一份賠罪的禮物。”

他把那個禮物盒子遞了過來。宋绮年撕開了牛皮紙,發現裏面是四張裝裱在金屬相框裏的畫。

那不是普通的畫,而是……

“這是一套阿爾豐斯·穆夏的《四季》。”傅承勖道,“是1900年在巴黎世博會上發布的絲綢版。瞧這裏——”

他指着版畫下方某處:“這裏有穆夏基金會的印章,版畫的編號,巴黎世博會的标記,還有制版師的簽名。”

宋绮年捧着大師作品的手不禁輕輕顫抖,臉上充滿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這太貴重了吧?”

“還好。”傅承勖語氣輕松,“我的家族一直給很多藝術基金會和博物館捐款,這套版畫是穆夏基金會送給我家的禮物。我本來打算把它挂在我書房裏的。但是現在,我覺得這畫更适合挂在你的新店裏。”

“我們。”宋绮年糾正,“傅先生打算入股,不是嗎?所以這家店是‘我們’的生意。”

傅承勖眉眼霎時舒展,發出低沉愉悅的笑聲。

“是的,我們!”

最終,宋绮年還是沒能同江映月一起坐郵輪去日本旅游。

她一直在店裏忙碌到大年二十九,才被柳姨強制休息。

柳姨和四秀打掃屋子,又不肯讓宋绮年幫忙。宋绮年便帶着禮物去張俊生家拜個早年。

剛在客廳裏坐下,張母就迫不及待道:“绮年,你也知道了吧?我們家俊生終于申請到了貸款,不僅把債都還清了,還能把煙酒執照拿回來!”

“我都知道了。”宋绮年笑眯眯道,“恭喜伯母。你們總算苦盡甘來了。”

張母喜不自禁,得意道:“之前咱們家遭了難,外頭都看我們的笑話,打定了俊生扛不起來。現在瞧瞧,才兩個月不到,他就把咱們家起死回生了!我和你說,這消息一出來,就有好幾家人上門探口風,想給俊生說親呢……”

宋绮年維持着端莊禮貌的笑容:“那您可以好好挑揀一番,挑一個最稱心如意的兒媳婦了。”

見宋绮年沒有露出嫉妒之意,張母有些意外,又有些不高興。

不妒雖是美德,可也顯得好像對方沒看上自已兒子似的。張母覺得女孩這時最好的表現,是露出吃醋的意味,但是又能克制住,才顯得賢惠。

宋绮年從未考慮過做女演員,也揣摩不中張母戲劇化的心思。她過去沒想過嫁張俊生,現在她事業剛起步,連結婚這個事都暫時不考慮了。

張俊生行情好,作為朋友,宋绮年理所當然地為他高興。雖然她知道,等張俊生結了婚,他們倆的友情也會結束。

只是,人生就是如此。

很少有能陪你一輩子的朋友。人們都是在不同的階段和不同的人結交,然後再在岔道處分道揚镳。

所以,人們總是渴望尋找到一個終身的伴侶。

說話間,門鈴聲響起。張家果真時來運轉,不斷有客人上門。

宋绮年見冷懷玉走進客廳,下意識皺眉,往冷懷玉身後望。

冷懷玉似知道宋绮年在想什麽,嗤笑道:“放心,就我一個人。”

不光獨自前來,冷懷玉今日還打扮十分隆重。

頭發重新燙過,臉上脂粉鮮豔,身上是一件俏麗的粉紫色旗袍,外套是一件時髦的羊駝絨西裝大衣,腳上穿着嶄新的高跟皮鞋。

離開了覃鳳嬌,這姑娘終于可以放開手腳展示自已的青春了。

張母對冷懷玉也比過去熱情許多,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已身邊,又逐一問候她家裏人。

“真是好事成雙。宋小姐還不知道吧?”張母對宋绮年道,“冷小姐的父親升官了,年後就去南京上任。”

難怪冷懷玉有底氣和覃鳳嬌決裂了。

“只不過是調去部裏做個處長罷了。”冷懷玉口頭謙虛,卻一臉得意,“部裏給我爹在南京配了房子和司機,還有一個秘書。”

看來冷家父女都擺脫了給覃家父女做跟班的生活。

“恭喜冷小姐。”宋绮年客氣道,“那你也要搬去南京?”

“我留在上海。”冷懷玉嬌羞地朝張母看了一眼,“我答應了伯母,要陪她看戲喝茶的。”

“你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張母喜笑顏開,拉着冷懷玉的手不放,“當初瞧你對鳳嬌那麽有耐心,那麽任勞任怨,我就知道你是個溫順賢淑的好姑娘。這年頭,像你這麽賢惠的女孩可真不多了。哎喲,外頭那些女孩,要不是說話做事像個男人,要不就是像花蝴蝶一樣到處交際,一點兒都不莊重自愛……”

冷懷玉朝宋绮年看了一眼,輕咳了一聲,轉移了話題:“伯母,怎麽沒有見到俊生?”

別說,宋绮年居然還有一點點感動。

畢竟換成過去,冷懷玉絕對會抓住機會把宋绮年挖苦譏諷一番了。

如今冷父有了正經的官職,冷懷玉自诩官家千金,言行上優雅了不止一個檔次。

冷懷玉也喜歡張俊生,宋绮年一點兒都不意外。這女孩的眼睛藏不住心事,一見張俊生就閃閃發光,愛得又熱烈又卑微。

冷懷玉當初和宋绮年針鋒相對,一半是為覃鳳嬌代言,一半也是為了自已。

經過服裝展一事,宋绮年和冷懷玉的關系稍有緩和,但依舊不算朋友。看冷懷玉接過覃鳳嬌的接力棒,對張俊生志在必得的樣子,她們倆日後也不會熱絡到哪裏去。

在競争張俊生這事上,為了提防覃鳳嬌殺一個回馬槍,冷懷玉還需要宋绮年這個盟友。但随着張家起死回生,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一度有優勢的宋绮年又立刻入不了張母的眼了。

冷懷玉對自已信心十足,對宋绮年也能維持面子上的友善了。

“俊生正和他爹在書房裏談事呢。”張母道,“他們這幾天一直在商量公司的事……”

話音還沒落下,書房的門被猛地拉開,張老先生一臉愠怒地走了出來。

“爹,您講點道理!”張俊生追出來,“這一切已經成定局了!執照會辦在我公司的名下,我是法人,生意也由我來管理!”

“你從來沒做過生意,你懂什麽?”張老先生氣鼓鼓,“這個執照可以抵一大筆錢。我知道有個項目……”

“不!”張俊生一口回絕,一向溫順柔和的他是第一次這麽堅決,“以後除了家用,我不會再把大數額的錢交到你手裏了。我不會再讓你胡亂投資,再搞得我們砸鍋賣鐵了!”

“這個家當初就是老子建起來的!”張老先生勃然大怒。

張俊生也提高了嗓音:“家業是爺爺掙下來的!”

眼看父子倆吵起來,張母忙道:“冷小姐和宋小姐過來送年貨了,你們爺兒倆也不打聲招呼,真失禮。”

父子倆這才暫時偃旗息鼓。

宋绮年和冷懷玉交換了一道視線,心照不宣地提出告辭。張家三口也不好意思挽留。

等出了張家大門,冷懷玉率先開口抱怨:“張伯父也真是。錢是俊生弄到的,就該俊生做主。把錢給他,他又敗光了怎麽辦?”

“張伯父做了大半輩子的一家之主,恐怕不會那麽輕易把掌家的權力交出來。”宋绮年道。

“所以呀,”冷懷玉意味深長地瞥了宋绮年一眼,“俊生最好早點兒結婚。男人結婚後,就理所當然地能當家了。宋小姐,你說是不是?”

宋绮年擡手招三輪車,道:“能不能當家,要看本事,和是否結婚沒什麽關系。俊生年輕稚嫩,要對抗他爹,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磨煉。”

“那他更需要結婚了。”冷懷玉咬牙,幾乎是說給自已聽,“如果岳父有權勢,又有大舅子撐腰,張老先生也無可奈何!”

宋绮年微笑,沒有接冷懷玉的話。

冷懷玉警惕地斜睨着宋绮年:“宋小姐的生意如今正紅紅火火,想必沒有多餘的工夫考慮婚事吧?丈夫要是不支持你做生意,你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我确實還不急。婚姻是終身大事,任何人都應當謹慎對待。”宋绮年又伸手試圖攔黃包車,只想早點脫身。

冷懷玉稍微安心:“說起來,鳳嬌那邊也快有喜訊了。”

宋绮年這倒驚訝了:“覃小姐要結婚了?”

冷懷玉哼笑道:“我只知道,她最近看中了一位條件極好的男土。同俊生鬧翻了後,她全部心思就放在了那個人身上。我聽一個朋友說,鳳嬌向她透露,開春前後,一定要将對方拿下!”

宋绮年維持着笑容:“那也祝福覃小姐心想事成。”

一輛三輪車終于駛了過來。

宋绮年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同冷懷玉道別,跳上了車。

三十夜,宋绮年同柳姨和四秀在溫馨和歡樂中度過。

爆竹聲中,宋绮年不禁想起一件往事。

直到自已離開千影門前,每年過年,袁康都會給自已發壓歲錢。

錢不多,一枚大洋而已。

那十七枚大洋被宋绮年放在一個黃花梨木盒子裏。她當初走的時候太匆忙,沒能把它帶走。希望袁康将它收好了,沒有便宜了旁人。

午夜的鐘聲敲響,家家戶戶放起煙花爆竹,花火照亮一張張歡樂、充滿期盼的臉。

宋绮年她們在巷子裏和街坊們互相拜着年。

貝當路的傅公館裏,下人們和門客們攜家帶口,正在後花園的草地上放煙花。

傅承勖卻獨自一人站在陳列廳裏,手中拈着香,朝着牌位叩拜。

牌位上方的牆上還挂着一幅油畫。

油畫裏是一對年輕的中國夫婦。丈夫穿着長袍馬褂,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妻子坐在沙發裏,穿着一套寬大且刺繡精美的舊式衫裙。

栩栩如生的夫妻倆面帶慈愛的微笑,透過畫紙和時空,凝視着下方那個已成長為松柏一般的男子。

千影門的上海分舵裏,炮仗聲震天響。

袁康做事雖雷厲風行,但他情緒穩定,對門徒要寬厚許多。所以這個年,所有人都過得前所未有地輕松。

“師父呢?”小雙抱着一個大煙花盒子,到處尋找袁康的身影。

“好像去看太師父了。”大雙道。

但袁康并不在師父曹震雲的病床前。

他獨自一人坐在卧室的窗邊,小桌上放着一個打開的黃花梨木盒子。

袁康把盒子裏的銀圓拿了出來,逐一擦亮,再放回去。

一共十七枚銀圓。

最後,袁康又掏出一枚銀圓,丢進了盒子裏,蓋上了蓋子。

大年的頭三天,宋绮年和柳姨她們逛廟會,游夜市,下館子吃大菜,玩了個盡興。

年初四,宋绮年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囊,登上了一趟駛往杭州的列車。

列車的頭等包廂是一整節車廂,因是面向達官貴人的,裝飾得極其富麗堂皇。車廂裏不光有沙發,茶座,還有一個小吧臺。

此時列車平穩地行駛在江南的平原上,窗外是蕭索的冬景,車廂內暖氣烘得人只用穿一層單衣。

傅承勖站在吧臺後,熟練地調制着雞尾酒。宋绮年穿着香奈兒風的白衣黑褲裝,戴着層層長項鏈,坐在吧臺前。

“宋小姐對敦煌的莫高窟有什麽了解?”傅承勖問。

“我知道那是一處佛教洞窟,有着上千年歷史,最近十多年名氣越來越大。”宋绮年一邊思索一邊說,“但是自打出名後,這些年來洋人沒少從洞窟裏偷走寶物。佛像、經書、古畫……甚至連壁畫都整面整面地鑿下來運走。曾經有人委托千影門去一個洋人家裏偷一個佛頭,據說就是從莫高窟裏鑿下來的。”

傅承勖搖頭:“西方殖民者傲慢自大,唯我獨尊,毫不尊重別國文明。就像蝗蟲,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那麽,這一次要拿回來的古董,就是從莫高窟裏流落出去的?”宋绮年問。

“是的。”傅承勖将一杯呈現出漸變橘色的雞尾酒推到宋绮年面前,“是一卷佛經。梵本的《大方廣佛華嚴經》。這一卷經文剛流落到美國就被我義父收藏。義父篤信佛教,那時候又剛剛痛失妻兒,也經常臨摹這篇經文,在經文中尋找一點安慰。我前陣子得知,這卷佛經被一位叫胡三清的富商收藏。”

“胡三清?”宋绮年放下酒杯,“是三清煙莊的那個胡三清?”

“正是他。”傅承勖道,“胡老板的煙莊開遍華東各地。他在南邊還有一個很大的鴉片園,自産自銷,生意很是紅火。”

宋绮年嗤之以鼻,“華中四大毒蟲,胡三清排第三,所以道上管他叫胡老三。而且他特別摳門,一毛不拔鐵公雞。這卷佛經到了他手裏,用常規手段是拿不回來的。不過,你找我算是找對了。我早些年受委托,曾潛進他的書房裏,撬開了他那個三層厚的大保險櫃,偷過一份文件。”

提起這一樁的傑作,宋绮年揚起得意的笑。

傅承勖輕嘆:“但正是拜宋小姐所賜,胡老三汲取了教訓,将機密文件和重要的物品都藏得更嚴實了。”

“啊……”宋绮年讪笑,“有多嚴實?”

“我只知道,佛經和其他古董寶貝都被胡老三藏在了他家位于西湖畔的一個園子裏。至于在園中何處,就是我們這次行程需要弄清楚的了。”

“我們要去胡老三的園子?他會放我們進去?”

“胡老三根本不知道我們會去。”傅承勖道,“這園子,胡老三極少來。看園子的管家便偷偷地招攬游客進園參觀,光賣門票就賺了不少錢。”

“真是生財有道!”宋绮年佩服。

才剛剛過年,大地尚未回春,即便是江南也還是處處濕冷蕭索。

胡家的園子是一座背山面湖的百年老宅,一直沿用最初的名字,叫“夕園”。因園子朝西,每天可以看到湖上日落的美景,而得此名。

園子并不算大,住人的宅子不過是個二進的四合院,位于山坡上。湖邊的園林才是值得觀賞之處。

據介紹講,夕園裏最出名的景,是“葫蘆湖”。

照小武的話說:不就是一大一小兩個水潭嘛。

兩個水潭被一座戲臺一分為二,園林布景圍繞着兩個湖而成,倒是十分精致考究。

眼下正是年假期間,整個西湖邊游人如織。夕園的生意也極好,園子裏到處都是游客。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混跡在游客之中。

兩人在園子裏轉了一圈,一致覺得,除了小葫蘆湖邊那個西湖石堆砌的假山實在有點醜,其他地方都還挺好看的。

他們兩人都衣冠楚楚,容貌出色,一看就知道身份不俗。所以當傅承勖表示想要和管家談一談時,男仆立刻就把總管事給請了過來。

這總管事姓何,一臉精明相。他的目光把傅承勖兩人一掃,立刻笑顏如花,請他們去湖邊一處暖亭裏說話。

“你們男人慢慢聊吧。”宋绮年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我去補個妝。”

“外頭有風,注意別着涼了。”傅承勖溫柔地叮囑了一句。

宋绮年撇下了男人們,也不要男仆跟着,自已在園子裏随意逛着。

等一離開了男仆的視線,宋绮年轉身鑽進一條小道,來到了通往宅院的門邊,撬鎖進門。

她的這身衣裙看着是洋裝,可是把大衣翻個面,就成了一個灰撲撲的、臃腫的棉旗袍。再抹去口紅,戴上假發,就成了一個不起眼的仆婦,或者走錯了地方的普通游客。

胡家的宅子因沒有主人居住,守宅子的下人都是一些老弱病殘。天冷,他們都在屋子裏烤火,後院空蕩蕩的。

宋绮年在內宅裏穿梭自如,先是進了書房,花了十分鐘翻找了一遍,連胡老三私藏的辟火圖都翻出來了,卻沒找到佛經。

宋绮年随即又去了佛堂。這裏布置更簡單,幾分鐘就能翻一遍,但也一無所獲。

眼看已接近同傅承勖約定的時間,宋绮年不得不終止了行動,原路返回。

剛走到夾道門口時,一個男仆迎面走來。

宋绮年無處躲避,幹脆迎面而上,操着一口濃重的口音問:“喂,小哥,你們的茅房在哪裏?我轉了老大一圈都沒找到。”

男仆果真當她是走錯了地方的游客,朝外面随便指了指:“在那棟小樓後面。這裏是後宅,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就這麽一個破園子,當老娘還樂意來呢!”宋绮年粗魯地呸了一口,一腳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今日阿寬和小武也扮作游客,進了夕園。

傅承勖同管家喝茶,宋绮年搜後宅的時候,阿寬守在水榭附近,小武則在園子裏到處亂逛,暗中勘察地形。

正在小湖邊打量着那座戲臺時,小武聽到一個女聲自身後傳來。

“這位小哥,你看着有幾分眼熟呀。”

一個穿着綢面棉旗袍,臉上抹得紅紅白白的少婦從一條小道走了出來。

她容貌平平,妝容豔俗,大概是個落了單的游客。

小武長得俊,經常被大姑娘小媳婦兒搭讪。但他素來拒人于千裏之外,眼下也不搭理這個少婦,轉身就走。

“小哥要去哪裏?”少婦咯咯笑着把小武攔住,“這園子我最熟不過了,我陪你逛逛吧?”

這話倒引起了小武一點興趣。

他斜睨着少婦,問:“你住這裏?”

明明是個美少年,嗓子卻很喑啞。少婦有些遺憾。

“我男人就是這園子的管家,我在這裏住了五六年了。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能說出門道來。”

原來是管家媳婦。

小武的唇角勾了勾:“我聽說你們家老爺之前把園子翻修過,很多東西都是新修的,沒啥意思了。”

“哪有很多?”少婦熱情地指給小武看,“戲臺是翻修過,但那是因為有白蟻,大梁都給蛀壞了。大湖那頭的亭子和水閣加了地龍。還有就是這座假山……”

少婦的話戛然而止。

“假山怎麽了?”小武問。

“沒什麽。”少婦讪笑,“……它之前差點兒快塌了,老爺讓人重新加固過。”

這顯然不是她原本要說的話。

小武哦了一聲:“難怪,這麽小的水塘,旁邊立着這麽大一座假山,怪突兀的。”

“客人們都覺得這山醜。”少婦笑道,“原本的假山很小的,還不到兩人高。後來修補的時候,老爺讓工匠把它壘大了兩倍還有多呢。”

“你們老爺不大懂行呀。”小武繼續誘着少婦,“這山現在大得都可以鎮妖怪了。”

少婦被逗得撲哧笑,脫口而出:“妖怪倒是沒有,但底下卻藏着其他東西。”

“是什麽?”小武好奇。

少婦卻一愣,意識到自已又說錯話了。

“沒……沒什麽……唉,我想起來了!”她盯着小武低呼,“你長得好像武玉樓!”

小武的身軀不禁一僵。

“就是前兩年火遍江南的武生,可惜後來得病死了的那個武玉樓。”少婦伸長脖子瞅着小武,“你和他長得少說有七八分像。你們不會是親戚吧?”

“我家是做糧油生意的,還不至于送孩子去學唱戲。”小武後退了一步,板起臉來。

少婦急忙道歉:“是我說錯話了。小哥莫怪。你長得可真俊。娶妻了嗎?”

小武朝遠處望了一眼:“我朋友在叫我。告辭了。”

不等少婦挽留,他腳底抹油溜走了。

一個小時後,西湖邊的茶樓裏,絲竹聲聲。

二樓的包廂面朝着西湖,大橫窗外就是西湖煙雨色。只是此刻包廂裏的客人們都無心窗外美景。

“在假山裏?”宋绮年正在炭盆邊烤着凍僵的手,聽了小武的推測,驚訝地擡起頭,“難怪那假山醜得讓人憂傷。”

“很有可能。”傅承勖斟着茶,“線報上很肯定,胡三清把佛經和一批古董放在這個園子裏的。古董裏有金銀器和瓷器,都是不容易隐藏的大件物品。在假山裏修一個山洞專門用來藏古董,倒是個好辦法。”

“他是屬耗子的嗎?”宋绮年嘀咕,“山上有山洞的入口嗎?”

小武搖頭:“我仔細查看過,沒有什麽發現。不過我有一個猜想——入口有沒有可能在水下?”

傅承勖和宋绮年對視一眼,彼此的雙眼都發亮。

是夜,萬籁俱靜。

胡家巡園的家丁提着油燈,牽着兩條土狗,沿着園中的石板路慢悠悠地走着。

狗突然叫了起來。

原來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幾個醉漢,正在圍牆外吵架。狗在圍牆這邊叫個不停,又引得牆外的醉漢破口大罵。

騷亂中,兩道身影翻過了夕園的圍牆,鑽進了園子裏。

他們直奔假山邊。一個人放哨,一個人潛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家丁拽着狗朝這邊走來。放哨的人躲在山石的陰影裏。

但家丁手裏的燈照亮了一片湖水。因水中有人,湖水正蕩着淺淺的波紋。

家丁納悶,朝湖邊走來。

放哨的人從随身攜帶的口袋裏拎出一只灰毛兔子,丢進一旁的草叢裏。

狗察覺了動靜,立刻狂吠着朝草叢撲過去。

家丁轉身去追狗,一邊大聲呵斥。一人一狗很快跑遠了。

嘩啦水聲響起,潛入水中的人浮了上來,随即被同伴拉上了岸。

半個小時後,一處客棧裏,已換了幹衣服的阿寬一邊烤火,一邊對傅承勖彙報。

“水下大概半米深的地方有一個半人高的大洞,洞口裝着鐵門,用鐵鏈子鎖着。應該就是那裏了。”

宋绮年譏諷:“所以,如果胡老三自已要取古董,還得先把湖水給排幹淨了,才能進洞?他也不嫌麻煩。”

“鐵鏈子能用鉗子夾開嗎?”傅承勖問阿寬。

“兒臂粗的鐵鏈呢,又在水底下。”阿寬皺眉,“可以試試,但肯定要費一番功夫。”

“我可以潛入水裏撬鎖。”宋绮年道,“就是這個天氣……咱們不能等夏天再來幹活嗎?”

“下水的活就讓男人們來幹吧。”傅承勖笑着,“我們可以先制定行動計劃。如果實在不便執行,就把行動時間往後挪好了。”

但是下水撬門比挖墳還麻煩。

不說這天太冷,這行動就至少需要三個人才能完成,而且動靜還很大。

夕園白日裏到處是游人,晚上又有值夜的家丁和狗,都不方便動手。

“不能把園子租下來,舉辦一個什麽活動,借機動手?”宋绮年問。

“我最初也是這麽想的。”傅承勖道,“可惜管家告訴我,胡三清從不把園子租出去。他偷偷開門賣票已是極限。如果園子租出去舉辦活動,事情鬧大了被胡三清知道,他怕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他們剛剛登上火車,準備返回上海的時候,阿寬将一封電報遞到了傅承勖的手裏。

傅承勖掃了一眼,随即露出了愉悅的笑容。

“機會來了!”他對宋绮年道。

“是什麽?”宋绮年急忙問。

“中華懋業銀行的一位中方董事的孫女要舉辦生日宴會,預定了郭莊。”傅承勖一邊說着,一邊很紳土地幫宋绮年脫下外套,“我會介紹你和那位朱小姐認識,你争取成為她的裁縫。生日宴前一日,郭莊将會出一點小意外,宴會不能如期舉行。到時候,需要宋小姐勸說朱小姐把宴會搬到距離最近的夕園裏。”

宋绮年道:“前提得是朱小姐會邀請我這個才認識不久的裁縫參加她的生日宴會。”

“這就需要宋小姐發揮一下魅力了。”傅承勖含笑,“你之前不是很快就取得了江映月的友誼嗎?”

“朱小姐應該不會也被男人虐待吧?”宋绮年嘲道,“不過,我會盡力而為的。胡三清會同意把園子給朱家辦宴會?”

“胡三清因為一筆貸款,欠了朱老先生一個大人情,有很大可能會同意。我們先試一下,不行再想辦法。”

“生日宴在什麽時候?”

“正月十四那天。”

“那離今天只有九天了!”宋绮年低呼,“朱小姐的禮服就算沒做完工,也肯定做得差不多了。”

傅承勖笑眯眯:“宋小姐,如果這活不難做,我也不會來找你了。”

“傅先生恭維人的方式還真特別。”宋绮年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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