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造假大師

第三十一章 造假大師

深夜的賭場後巷,污水橫流,佝偻的人影如鬼魅在陰暗的角落裏忽隐忽現。

後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年輕男子被丢了出來。

這情景每天不知道上演多少次。路人一看就知道這又是個被掃地出門的窮賭鬼。連賊都繞着這個男人走。

青年蜷縮在地上唉唉呼痛,不等緩過來,又被拎起來,送進了一輛大黑車裏。

一張散發着高級古龍水味的手帕丢在青年臉上,伴随着一個有些熟悉的男聲。

“許公子,怎麽才半日不見,你就成這樣了?”

許公子用力睜着那只沒被打腫的眼睛:“你……傅老板?你怎麽……”

“湊巧路過。”傅承勖笑容親切,“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正在到處找你呢。”

“我姐才不管我的死活呢!”許公子擦着嘴角的血,“我娘生病,我爹不管事,我姐現在掌管了家裏的大權,一分錢都不肯給我!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頭,她就可以霸占整個家業了。”

“一家人,哪裏有隔夜仇?”傅承勖做了一回和事佬,“我想你姐姐也是為你賭博這事發愁罷了。”

“你和她是老相好,你當然替她說話!”

“那就換個話題吧。”傅承勖跷着長腿,“我今天打聽了一下,得知許公子手頭拮據已有一段時日了,但你前一陣子突然還清了一筆賭債。我想,這和你家今天被打碎的那個假花瓶應該有關系吧?”

“怎麽你也在打聽這個事?”許公子頓時緊張起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停車!把我放下!”

可傅承勖不發話,車繼續行駛在深夜空無一人的馬路上。

“許老弟,別緊張。”傅承勖親切地在許公子肩上拍了拍,“要不這樣?你只要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為你解決一點燃眉之急,如何?”

說着,傅承勖掏出厚厚一疊大面額的鈔票,嘩啦啦地撥弄着。

許公子的眼珠子緊随着翻動的鈔票轉動,雞啄米似的點了頭。

“你問!你只管問!”

傅承勖擺弄着鈔票,問:“你家那個青花瓷瓶,是你拿去賣了吧?”

雖然不大情願,許公子還是點頭承認:“算……算是吧。”

“什麽叫算是?”傅承勖微微皺眉。

許公子猶豫。

傅承勖把鈔票往懷裏揣。

“別別!我說!”許公子忙道,“前陣子我手頭緊,有個人找到我,說只要我能把我爹那個花瓶偷出來,他就給我一筆錢。我最初沒答應,因為我爹很喜歡這個花瓶,沒事還會拿放大鏡看。可那個人給了我一個一模一樣的瓶子,說用這個替換了真的,保管我爹看不出來。”

“那個人是誰?”

“我不認識!真的!”許公子舉手發誓,“我後來還打聽過他,想着……萬一再缺錢,還可以找他幫忙。但我什麽都沒打聽到。”

“那人什麽模樣?叫什麽名字?”

許公子一臉茫然:“我聽別人叫他五爺。四十來歲,和我差不多高,有胡子和頭發,寧波口音……”

對上傅承勖不滿的目光,許公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我其實也沒怎麽仔細看他……”

就許公子這又酗酒又抽大煙的生活習性,他每日裏清醒的時間想必極少,沒看清那人的長相估計是實話。

傅承勖只好轉而問:“之前找你打聽這件事的,是些什麽人?”

“一男一女,像兄妹倆。嘿,那小姑娘長得可真俊……”

聽起來,對方應該是袁康的兩個得力徒弟,大雙和小雙了。

傅承勖将那一沓鈔票丢給了許公子。許公子如獲至寶。

“停車吧。”傅承勖漠然道,“我想許公子還趕着去別的地方,就不耽擱你了。”

賭徒手裏有了錢,就好像戰場上的土兵拿到了槍,不去大戰一番簡直會要了他們的命。

許公子連道別的場面話都沒有說,轉眼就跑得不見了人影。

許磐克已複禮、莊靜自愛,卻偏偏有這麽一個下三濫的弟弟。可見人什麽都可以選,唯獨不能選親戚。

黑色轎車繼續向前行駛。

傅承勖搖下車窗,試圖散一散許公子殘留在車廂內的酒氣和酸臭。

“三爺,袁康比我們提前一步。”阿寬道,“我這就讓弟兄們去找那個‘五爺’。”

“這麽一點線索不夠用的。”傅承勖嫌惡地将許公子用過的帕子丢出了窗外,“回家吧。我知道有個人可以幫我們找到這個‘五爺’。”

時間已不早了,可傅公館的配樓裏,董秀瓊的工作室依舊燈火通明。

收音機裏放着音樂,董秀瓊正專心致志地在瓷坯上描繪花紋。小武則躺在沙發裏,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武俠連環畫。

“還沒歇息嗎?”

傅承勖微笑着走進了工作室,身後的管事端着一盤茶點。

“三爺。”董秀瓊和小武都放下手裏的東西,站了起來。

“歇一會兒。”傅承勖示意他們坐下,“小武的腿怎麽樣了?”

“早就沒事了!”小武蹦蹦跳跳,“您看,利索着呢。您就派我出去吧!小瓊姐天天大魚大肉地使勁兒塞我,我都胖了一圈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董秀瓊瞪了小武一眼,“都和你說了,你別仗着年輕就亂折騰。”

“真要養足一百天,那我就真廢了!”小武慘叫,“三爺,您行行好,随便什麽跑腿的活兒,分給我一個吧?讓我每天給您去買咖啡都行。”

“我自已做咖啡。”傅承勖笑着,“你先一邊兒去。我是來找董小姐。今天在許家打碎的那個花瓶,想請她看一看。”

“沒問題的。”董秀瓊立刻把小武撥去一旁,“瓷器裏,我對青花瓷算是最拿手的。尤其是清朝各個年代的青花瓷,我全都鑽研過。”

這女子一向腼腆內斂,只有在說到專業時,臉上才會綻放自信的光芒。

傅承勖示意阿寬瓷片遞給了董秀瓊。

董秀瓊把瓷片拿到放大鏡下仔細端詳,臉色漸漸凝重。等看到那個“子川”的簽名後,血色從她的臉上褪去。

小武頓時緊張:“怎麽了?”

“是嗎?”傅承勖輕聲問。

董秀瓊點了點頭,下意識咬住了下唇。

“是什麽?”小武追問。

傅承勖道:“我本以為是別人冒充‘子川’做的。畢竟‘子川’的作品很稀缺。”

“子川?”小武明白了過來,“小瓊姐,這花瓶原來是你的作品呀?”

董秀瓊拿着放大鏡的手在細細地顫抖,眼底泛出一股混雜着憤怒和恐懼的神色。

傅承勖問:“董小姐,這一批贗品,你當年做了多少個?”

董秀瓊道:“這英使賀歲青花本是一對,成品是五對。我還在……的時候,都已賣出去了。但這個——”

她指着瓷片:“這個釉面有很明顯的瑕疵,不是那五對中的一個。我離開的時候,雖然砸了一些作品,但還剩下很多。那個人……他煙瘾加重後就沒法做活了,一直靠賣我留下的東西為生。哪怕是這種瑕疵品,也可以賣個幾十塊,夠他抽上好一陣子了。”

這話裏已提供了足夠的信息,小武已臉色鐵青,雙拳緊握。

傅承勖低聲道:“董小姐,買這個花瓶的人拿走了真品。這人如今除了一個‘五爺’的稱號,其他都是謎。我們只有從您那個人身上入手了。為了得到信息,我們需要知道一些他的弱點。”

董秀瓊伸手摸索着椅子。小武一步上前,攙扶她坐下。

董秀瓊緊緊抓住小武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小武在董秀瓊身旁蹲下,滿眼擔憂地望着她,如一頭忠誠的狼犬。

“我很抱歉,董小姐。”傅承勖低聲道,“讓你不得不去回想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董秀瓊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克服了消極的情緒,身體上的戰栗也漸漸停止。

她擡頭望向傅承勖,目光堅定。

“三爺,我的這條命是您救的。我一定竭盡全力為您提供幫助。”

“不。”傅承勖溫和地搖頭,“是你當初沒有放棄。救了你的是你自已。”

次日對宋绮年來說是個繁忙的大日子:新鋪子的裝修基本完工,到了家具進場的時候了。作坊裏的縫紉機、案板和人臺等工具也會在今天搬到鋪子裏。

雖然沒開張,但從今天起,裁縫和雜工們就正式在新鋪子裏工作了。

宋绮年一大早就趕到鋪子裏,忙碌穿梭,指揮着工人們。

随着一件件家具擺放好,空曠鋪子逐漸被裝點、填滿,如一個即将赴宴的女郎穿上了盛裝。

店鋪的裝修設計師是由傅承勖推薦來的一位法國留洋歸來的藝術家。宋绮年請他盡可能地将西方流行的裝飾風格和中式的藝術符號結合在一起,打造出了這麽一個極富藝術美感和個人特色的空間。

樓梯的欄杆有着新藝術風格的藤蔓曲線,沙龍裏的折疊落地門上對稱的幾何太陽圖形則是裝飾藝術的風格。

這裏同樣還有着工筆花鳥的牆紙,黃花梨木的百寶格……

感性優美的有機線條和簡潔對稱的幾何圖案既形成對比,又交融為一體。中西文化将在這裏交流碰撞,綻放出美麗的火花。

等到所有家具都擺放妥當後,宋绮年坐沙龍中央的沙發裏,驕傲地環視四周。

她致力于将這裏做成一個著名的時尚沙龍。

屆時,貴婦們坐在寬大柔軟的沙發裏,用着茶點和香槟,觀看服裝表演。文人墨客也會随即而來,高談着文化、藝術和政治。

更譏諷一點地說,這裏是她為名流貴婦們精心打造出來的一個逃避現實之所。

與世隔絕,看不到動蕩的時局和黯淡的國運,聽不到炮火的轟鳴和百姓的呻吟。這裏沒有貧窮、疾病和不公,只有鮮花美酒,靡靡的音樂,和層出不窮的華服。

她們放松,愉快,并且大方地掏錢。

而她宋绮年,将在這裏開啓新生,将在這裏功成名就!

而且這個鋪子還有一個宋绮年極喜歡的東西:櫥窗!

江映月到來的時候,宋绮年正在櫥窗裏親自貼着牆紙。

突然聽到玻璃窗上傳來輕輕敲擊聲,宋绮年擡頭,就見江映月捧着一大盆開得熱熱鬧鬧的玫紅色蝴蝶蘭,正朝她招手笑。

宋绮年莞爾,急忙放下手裏的活,将好友迎了進來。

“招牌怎麽還沒有做好?”江映月一進門就問,“這都要開張了,你還沒有想好名字?”

“中文的店名已經想好了。這不是還缺個洋名嗎?”宋绮年接過江映月手裏的花盆,“我讓傅承勖出個主意,他還沒消息。”

“可別耽擱了你開張的黃道吉日。日子定了嗎?”

“找大師算過了,就在八天後。我已經聯系好了報社,廣告明天就見報,足足宣傳一周!”

“好大的手筆!”江映月贊道,“不過,既然有了傅承勖這個投資人,花錢就不用節省了。”

宋绮年将花擺放在茶幾上,又親自端來了茶點。

“我和傅承勖商量過,都覺得在宣傳上的錢不能省,也沒必要省。我們還制定了一套宣傳和鞏固客戶的策略,比如采取等級會員制,代銷小飾品,怎麽做促銷等等。傅承勖還給我提了不少意見,挺有用的。”

“這不是應該的嗎?”江映月道,“像他這種公子哥,想必從小家裏就給他請各種家庭教師,送他上名校,安排他進叔伯的公司裏實習見世面。這樣的培養法子,就算是一只狗都應該成英才了。”

先是被比作肥羊,現在又拿去和狗比較。

可見人見人愛的傅大老板在大明星江映月的眼中并沒有太重的分量。

“而你不同。”江映月點了一根煙,跷着腳坐在沙發裏,“你走到今天全靠自學和努力。我覺得你比他能幹多了。”

“那倒是。”宋绮年自信,“我要是能有他的家庭條件。甚至,我要是個男人……”

“那我擠破頭都要嫁給你了!”江映月道。

兩個女人齊聲大笑。

“你今天還真來對了。”宋绮年又道,“快,幫我試吃點心。這些都是傅承勖家送來的,我覺得一點兒不比西餐廳裏的差。傅承勖說,國外的沙龍文化裏,酒水點心會是一大特色。他自已廚藝很好,還有幾個不錯的廚子。他會讓廚子做一些特色點心,專供我們這個鋪子。”

江映月的舌頭算是嘗過各種佳肴的了。她吃了一口巧克力撻,也不由得點頭。

“确實不錯。做得很合我們中國人的口味——不太甜。你這兒還有什麽是傅承勖送的?”

“花。”宋绮年道,“除了你這盆,其他的蘭花都是他送的。”

“什麽?”江映月驚訝,“所以,之前你擺在屋子裏的蘭花,都是他送的?我還以為是你自已喜歡蘭花呢。”

“我當然也喜歡。誰不喜歡呢?”宋绮年擡手輕撫着花瓣,“這麽漂亮,花期又很長,卻又不需要精心伺候。都說蘭花是懶人花,只要濕潤溫暖,随便丢在一個犄角旮旯裏,它都能長得很好。你不覺得這花就像我們嗎?在逆境中堅毅地生長,沒有得到什麽養分,卻照樣開出漂漂亮亮的花來。”

“你這可讓我臭美了一番。”江映月笑起來,又打量起了手裏的茶杯,“這杯子可真漂亮。喲,是梅森的。讓我猜猜。也是傅承勖送給你的?”

“是送給店裏的。”宋绮年道,“傅承勖很講究吃穿用度,看不上我的茶具。‘細節對塑造你的品位和風格至關重要’這是他的話。”

江映月輕聲嗤笑。

“怎麽?”宋绮年看出她有話想說未說。

“五次。”江映月伸出五指,“绮年,短短一段對話,你足足提了傅承勖五次。”

“你計算這個幹嗎?”宋绮年哭笑不得,“我們讨論的話題正好和他有關罷了。你要讨論點別的,我保證不會提到他。”

“好吧。”江映月聳肩,“我還真的要和你說點別的事。我昨天和百代唱片的人吃了一頓飯,談妥了一件事。”

一聽“百代唱片”,宋绮年便隐隐有了預感,露出期待之色。

果真,江映月壓低聲音,興奮道:“绮年,我打算重回歌壇,出新唱片。”

“太好了!”宋绮年歡呼,“我早說了,你這麽好的歌喉,不唱實在太浪費了。而且我看你也不像是個閑得下來的人。有件喜歡的事做着,人也會精神很多。‘江映月重回歌壇’,這個頭條值得浮一大白。我這就去開香槟。”

“傅承勖提供的香槟?”

宋绮年嗔道:“這次可是你提的。我看你才是迷戀他的那一個。”

“什麽迷戀?”江映月嘻笑,“我之前也沒說你迷戀他呀。”

宋绮年打開酒櫃,取出一瓶香槟給江映月看:“喏,法國香槟區産的。不過我只用它來招待貴賓室的客人,配巴卡拉水晶酒杯。外面沙龍裏的客人只能喝意大利産的起泡酒。”

“你這個勢利鬼!”江映月大笑。

随着嘭的一聲,香槟被打開。

淡金色的液體倒進高腳杯裏,留聲機上黑膠唱片旋轉着,早春的陽光照着精美的落地玻璃窗、鮮花,衣着摩登的美貌女郎,珍珠和鑽石……

這間還未完全布置好的客廳已盈滿了清閑、文雅的,又帶着資産階級金錢味的氣氛。

“你會在這裏起飛的,绮年。”江映月篤定道,“你會成為一個讓人給你寫傳記的女人。只要你別走錯岔道。”

“比如說?”

“嫁錯一個男人。”江映月将香槟一飲而盡,“當然,以你的能力,你有辦法糾正這個錯誤。但相信我,這會消耗你很多時間和精力。所以,要汲取我的教訓,在婚姻上謹慎一點。”

“你又要和我提傅承勖了,是不是?”宋绮年給江映月添酒,“奇怪,之前你對他的評價還不錯的。是什麽讓你突然改變了看法?”

“我倒不是針對他這個人。”江映月道,“而是針對他這一類人。好出身,好教養,好相貌,是個衣冠楚楚的紳土。所以女人得到他們的青睐,虛榮心會特別滿足。但是,绮年,對于這些男人來說,征服女人不過是一場游戲!”

江映月妩媚的眼睛裏有一股陰冷的戾氣。宋绮年仿佛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覆在自已的手背上。

“這些男人都很清楚自已的優勢,別管他們表面上多謙虛,內心都相當傲慢自戀。他們瞧不起庸脂俗粉,熱衷追求優秀的女人。越優秀的女人,越能激發他們的征服欲。而征服了她們之後,他們就開始控制和壓榨她們了,讓這些女人為他無限地付出感情和時間。女人付出的越多,他們的成就越大,越有炫耀的資本。”

江映月這時才握住了宋绮年的手。她的手果真很涼。

“你可能心裏在想,傅承勖不是這樣的人。但我要告訴你,他們都一樣!你可千萬不要抱有任何僥幸的想法。傅承勖就是一個征服者,而你就是他的一個獵物。我想以你的自尊,你肯定不想淪落到被他捕獲、被他掌控的境地。你想想,他過去是否以對你好為借口,掌控過你?”

宋绮年發現江映月其實相當了解自已。她的話直接擊中宋绮年內心最敏感的一塊區域,讓她立刻警惕。

但宋绮年不是很贊同江映月的這個“傅承勖陰謀論”。

就像宋绮年察覺傅承勖不喜歡江映月。現在看來,這個情感是雙向的。江映月對傅承勖的好感顯然也并不多。只是礙于宋绮年夾在中間為難,這兩人都沒表現得很明顯。

也許是江映月早年在歡場見了太多不負責任的公子哥兒,讓她對這個人群本能地沒有好感,又或者她是真的看透了傅承勖的本質。

不論是哪一種,江映月這番話是出自對朋友的關心,宋绮年不會反駁她。

“我和傅承勖的交情沒到那個份上。”宋绮年從容道,“我想得沒你那麽複雜,我覺得他齊大非偶,不往那方面去想。”

“所以你還是對他有意思咯?”江映月瞅着宋绮年。

宋绮年很坦然道:“那麽完美的一個男人矗在我跟前,我要是心不癢,那就是在撒謊。但要說我很了解他,那更是胡扯了。但我覺得這個距離感正正好。即可以讓我享受和一個優秀男性交往的樂趣,又不會沉迷進去患得患失。”

江映月想了想,也不禁點頭:“這倒是。看來傅承勖這一次把分寸把握得很好。”

“這一次?”宋绮年試探着問,“你是不是打聽到了傅承勖的過去?”

江映月果真點頭:“也是巧,百代唱片的那個新上任的總監,認識許磐的前夫。”

“許家大小姐?”宋绮年心裏升起一股強烈又異常的感覺,“怎麽又轉到她身上了。”

“所以我說巧。”女人們說起緋聞都下意識興奮,江映月也不能免俗,一臉狂熱,“我和那個總監聊到了股票,又聊到幾個因為炒股而破産的人家,其中就有許磐的前夫。那個總監早年和許磐的前夫一道在劍橋念過書。華人圈子很小,有什麽事立刻傳得大家都知道。我就是從這個總監口中得知了傅承勖和許磐的關系——許磐?”

江映月突然提高了嗓音,朝窗外望。

宋绮年跟着扭頭,就見許磐正從一輛轎車裏走下來,朝着店鋪大門而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江映月放下酒杯,“她肯定是來找你的,我就不打攪你們倆了。哦對了——”

她飛快地在宋绮年耳邊低語:“傅承勖和許磐曾經私奔過!”

丢下這塊石頭,江映月在宋绮年瞠目結舌的表情中逃離了客廳,朝後廚溜去。

伴随着門鈴叮當響,許磐推門而入。

宋绮年匆忙調整好了心态,端起笑容地迎了過去。

到底是留過洋的豪門名媛,許磐的衣着品味極好。

她喜歡中西交融式的穿搭,旗袍配西裝外套。旗袍出自城中最有名氣的老裁縫之手,不必多說,西裝外套則要求樣式最最時髦的。

所以許磐才會光顧宋绮年這個剛成名不久的設計師,就因為宋绮年的風格在上海服裝界獨樹一幟。

今日許磐就穿着宋绮年昨日送到她府上的那件煙灰色鬥篷式薄呢大衣。大衣是中長款,下擺露出刺繡精美的寶藍色旗袍,襯裙上的法國蕾絲随着腳步在旗袍開衩處翻着翩然白浪。

宋绮年因為今天要幹活,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常服式連衣裙。同許磐比起來,樸素得像洋人家中的女仆。

宋绮年笑盈盈地把許磐請進了客廳:“實在抱歉,小店還沒有布置好,到處都亂得很。招待不周之處,還請您原諒。”

“你這還沒準備好我就過來,本是我冒昧了。”許磐彬彬有禮地微笑着,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宋绮年。

要把可可香奈兒風格的黑裙穿得好看可不容易。

論模樣,其實宋绮年不算标準的美人。她臉盤有點兒方,嘴唇較為豐厚,也沒有修時下流行的一線眉。

她的神采是明媚,面孔卻帶着一股剛毅英氣,身材也高挑健美——這些都讓她看着很西化,同西裝十分般配。

相比許磐嚴謹的妝容,宋绮年今日只抹了口紅。這口紅如今也褪去了大半,卻讓嘴唇紅潤得更加自然。

望着宋绮年光潔的臉頰和明亮的雙眼,許磐忍不住在心裏感嘆:好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姑娘!

“您喝茶還是香槟?”绮年詢問。

許磐朝那瓶香槟酒看了一眼,眉毛輕輕一挑:“克魯格?宋小姐這裏還真有點好東西。”

克魯格香槟本就價值不菲,進口到國內,價錢更翻了幾番,不是宋绮年這樣的小生意人能輕松拿出來給客人随便喝的。

必然是一個出手大方的人在背後資助。

“招待貴客,當然要用好酒了。”宋绮年斟了一杯香槟遞過去,“我看您穿着我昨天送去的衣服。是不是衣服有哪裏還需要修改?”

“衣服很合身,沒有什麽問題。”許磐道,“我是來把尾款送給你的。先去了你家,你家工人指點我來這裏找你。裝修這麽考究的沙龍,在上海不多見呀。”

許磐環視着客廳,目光從那些法式家具和一盆盆蝴蝶蘭上掠過,最終定在牆上的穆夏的版畫上。

她的臉微微變色。

他把這套版畫也送給了她?

“是合夥人送的開業禮物。”宋绮年解釋,“看許小姐這表情,就知道您是對藝術很有研究的人。”

許磐淺笑:“我學的是生物,對藝術只是略有一點了解罷了。酒會上總得聊一些普通人聽得懂的話題。”

“我最敬佩您這樣的專業人土了。”宋绮年真心道,“縫紉是女性自古以來的傳統技能。但是生物這樣的理科行業,過去一直是由男人統治的。現在好了,有越來越多的像您一樣的女性進入這些行業,做出了成就。這說明我們女人一樣可以做科學家,一點兒都不比男人差!”

許磐忍不住第一次以平等的、欣賞的眼光認真打量宋绮年。

人的思想取決于他們的見識。宋绮年能說出這一番話,她的見識顯然遠超過她裁縫這個身份。

“宋小姐還真是一個……格局開闊的女子。”許磐發自內心地稱贊。

“您太過獎了!”宋绮年忙笑道,“我也不過是從做生意的經歷裏得到了一些啓發。女人和男人一旦同臺競争過,都會發現,不論智力和能力,我們一點兒都不比他們差。他們只是贏在男人這個身份上罷了。”

許磐對此再有感觸不過:“是,整個世界都無條件地偏愛男人。”

這一刻,許磐想到了她的前夫,她的父親,想到了眼下不知道在哪個賭場或者窯子裏醉生夢死的弟弟,還想到了無限服從和縱容他們的母親……

門鈴聲又響起,是布料店的工人送貨來了。

“你忙,我就不多打攪了。”許磐從重重思緒裏抽了身,起身告辭。

宋绮年将店鋪開張的邀請函遞了上去,又将許磐送上了車。

一直目送許家的轎車駛遠了,宋绮年才返回店裏。

“阿月?”宋绮年朝後廚喚,“人走了,出來吧。”

“江小姐約了人吃午飯,已經從後門走了。”傅承勖的聲音從客廳的方向傳來。

宋绮年驚訝地走了過去,就見那個男人如變法術一般出現在客廳裏。

傅承勖今日衣着和往日有些不同,西裝外穿着一件中長的巴伯爾油蠟夾克,腳上是一雙麂皮馬球靴,一副準備出游的樣子。

不等宋绮年問,傅承勖便解釋:“我在許小姐之後到的。不想打攪你們,便繞道從後門進來了,正巧碰上江小姐離開。放心,我沒偷聽你們談話。”

“許小姐是親自過來送尾款的。”宋绮年道,“她還真客氣。”

“她确實是教養很好。”傅承勖語氣很平和,像談論一個普通的熟人,“可能因為她學理科的關系,做人內斂,做事嚴謹。”

宋绮年發覺她很喜歡傅承勖評價女性的用詞。

很……中性。

其實他們都知道,送尾款只是個借口。許磐走這一趟,只是想會一會宋绮年罷了。

江映月這丫頭的消息也不知道有幾分準。可傅承勖要真和許磐有過一段情,宋绮年也并不奇怪。

這種優雅、聰慧,又性格堅毅的女性,正是傅承勖喜歡的類型。

傅承勖環視四周:“看起來,布置得已經差不多了。準時開張不是問題。有什麽需要的只管說。”

“有!”宋绮年道,“你什麽時候能把咱們店的洋名想好?雖然這名字回頭補刻在招牌上也行,但我希望開張那天發的名片上能印上。”

“放心,宋小姐。”傅承勖信心十足,“我保證你的名片會做得很漂亮的。現在——”

男人言歸正傳:“我過來是想和你說,昨天那件事,我找到了一條線索,趁着周末有空,想親自走一趟。不知道宋小姐是否樂意同行?”

“去哪裏?”宋绮年問。

“嘉興的某個鎮子。我們坐火車過去,那邊有車接我們。事情又辦得順利的話,今晚,最遲明天早上就能回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耽擱你的正事。”

難怪傅承勖今天穿成這樣。

“不耽擱!”柳姨竄出來搶答,“接下來的活兒就是打掃衛生了,我和四秀她們就能做。等鋪子開張後,绮年肯定要忙上好長一陣子了。不如趁着天色好,出去走一走。”

“我們不是去春游。”宋绮年解釋。

“出城透透氣也是好的。”柳姨拿來宋绮年的外套大衣,卻直接遞給了傅承勖。

傅承勖抖開了大衣,笑眯眯地看向宋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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