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紅顏知己
第三十章 紅顏知己
許家的書房裏,宋绮年端坐在沙發裏,面色冷峻。
“看樣子,不論我怎麽解釋,許公子都不肯信我了。”
許公子是一個中等個頭、纖瘦羸弱的年輕男子,有着一張尚算端正,但怎麽都掩飾不住酒色過度的面孔。
許公子昨夜在夜總會裏玩到天亮才回家,被管家喚醒的時候正好夢呢。他是個一貫不理事的主兒,又聽說不過是客人砸了一個花瓶而已。要不是副管事知他的喜好,說闖禍的是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客,許公子根本不會從床上爬下來。
此刻,許公子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捂着嘴打了一個呵欠,渾濁的眼睛很是滿意地在宋绮年秀麗的面孔和窈窕的身段上打轉。
“宋小姐和方先生各執一詞,但是管家又親眼看到是宋小姐打爛了花瓶……”許公子搖着頭,“二比一的情況下,我再不情願,也不得不認定事情是宋小姐做下的。”
說完,許公子還朝宋绮年殷切地擠了擠眼。
宋绮年的喉嚨一陣緊,好似被迫吞了一只蒼蠅。
袁康也霎時扣住沙發扶手,以控制住揮拳的沖動。
他只是想栽贓宋绮年,卻沒想會招出這麽一個黏糊糊、油膩膩的,下水道耗子似的玩意兒,把他也給惡心得夠嗆。
許家下人過來收拾花瓶碎片。
“慢着!”宋绮年道,“既然說花瓶是我打碎的,那這些都是證據。一會兒我家裏人來了,也得有東西拿給他們看才是。”
“既然宋小姐這麽說了,那就照着辦吧。”許公子将下人揮走,目光深情款款地注視着宋绮年,“宋小姐也不用緊張。我們家也不會仗勢欺人。你有很多辦法可以彌補這個過失……”
“我不會去彌補我沒犯的錯。”宋绮年冷冷地掃了許公子一眼,“我還是等許大小姐回來,再和她交涉吧。”
“那宋小姐可是打錯算盤了。”許公子朝宋绮年湊了過去,“我大姐遠比我不講情面多了。她沒準會……”
袁康瞅準時機伸腳一絆,許公子撲通一聲撲倒在宋绮年的腳前,五體投地,好似叩拜。
宋绮年也不去扶,只朝旁邊挪了挪。
“許公子的酒還沒醒吧?”袁康冷笑。
管家和男仆手忙腳亂地把許公子扶了出去。
“看看你搞出來的好事!”宋绮年趁機低聲罵袁康。
“我怎麽知道還有這麽個蠢貨?”袁康翻白眼,“還有,是你先把花瓶丢給我的。”
“你不是本來就要偷它嗎?”宋绮年反駁,“現在好了!你當上掌門後的第一個活兒,就把貨物給砸了個稀巴爛。你可真給咱門派長臉!”
“誰和你‘咱’了?”袁康譏嘲,“你誰呀?少跟老子套近乎!”
宋绮年正要反擊,窗外傳來了車喇叭聲。
“看樣子是許小姐回來了。”袁康幸災樂禍,“你準備好怎麽向她解釋了嗎?”
宋绮年忍不住朝袁康呲了龇牙。
這時,一道爽朗、渾厚的男人的笑聲自門外飄入書房。
“許公子昨夜又衣不解帶地照顧令堂,才剛剛起床吧?”
許公子昨夜确實衣不解帶,卻不是照顧生病的母親,而是在溫柔鄉裏尋歡作樂。男人這話聽着客氣,其實滿是譏諷。
而這富有磁性的聲音落入宋绮年的耳中,她滿臉的愠怒立刻平息了下來。
袁康将她的變化看在眼中,譏諷道:“你的靠山來了。”
宋绮年瞥了袁康一眼:“我不需要靠山。他是我的搭檔。你不懂其中的區別,也正是我和你拆夥的原因之一。”
搭檔是平等的,互相扶持,彼此托付後背。如果一方始終覺得自已更加強大,地位淩駕在另外一方之上,那這關系便會維持不下去。
傅承勖和許公子一同走進了書房。
在萎靡不振的許公子的襯托下,本就氣宇軒昂的傅承勖更加風度翩翩、精神奕奕。
許公子緊張且茫然:“沒料到傅老板會登門拜訪。你也和我大姐有約?”
“宋小姐是我的好朋友。”傅承勖笑容和煦,目光越過大半個書房,直直地落在宋绮年的身上,“聽說她在貴府出了一點麻煩,特地過來看看。”
說着,視線又落在正起身的袁康身上。
“方先生,好巧。”
袁康回以一個客套的假笑:“傅老板真有騎土精神。”
“總得有人有。”傅承勖回敬。
按照西方禮節,這種場合女土不需要起身。宋绮年穩穩地坐在沙發裏,望着傅承勖和袁康兩人無形的氣場交手過招。
許公子不安地搓着手:“也不是多大一件事,怎麽就把傅老板您驚動了?”
“巧得很。”傅承勖朝地上的碎片看去,“我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好和一位文物專家在喝茶。那位教授聽了這事很感興趣,想一看究竟。來,我給你們介紹,複旦大學的陳炳文教授!”
陳教授在衆目睽睽之中走進了書房。
袁康的眉毛高高挑起。宋绮年也立刻站了起來。
陳教授敷衍地同許公子打過招呼,繼而朝宋绮年親切微笑。
“宋小姐,還好嗎?”
“一切都好。”宋绮年欠身,“這麽一點小事,卻勞您跑一趟,真過意不去。”
“哪裏?”陳教授道,“我聽說摔碎的是一個乾隆禦用的青花瓷,也很感興趣。就是這個?”
陳教授朝瓷瓶的碎片走去。
許公子抓耳撓腮:“這樣的青花瓷,我家裏多的是,想來也不值幾個錢……”
“許公子放心。”傅承勖笑容可掬,“花瓶事小,宋小姐和方先生的名聲事大。我和陳教授一定會把這件事調查清楚,不讓你們許家吃虧的。”
“傅老板別這麽說!”許公子額頭冒汗,“我們許家也不缺這一個花瓶……”
那一頭,陳教授已撿起幾塊花瓶碎片放在桌子上,拿起放大鏡仔細研究起來。
“許公子知道這個花瓶的來歷嗎?”傅承勖問。
許公子十分局促不安:“這是家父的收藏品,我一向對這些古玩沒什麽研究……我看,既然有傅老板給宋小姐作保,這事可以了結了。不過一個花瓶,砸了就砸了,我們不會追究宋小姐的。”
“那可不行!”宋绮年嚴肅道,“即便許公子不追究,砸壞花瓶的名聲卻要一直跟着我了。我要是有這麽個名聲,以後的生意還怎麽做?”
許公子錯愕。
宋绮年看他這樣心頭就一陣痛快,語氣更加堅定:“這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沒錯!”袁康為了表示不心虛,也聲援宋绮年,“實在不行,就請巡捕房的來斷案!”
“別!”許公子脫口而出,“這麽一點小事,犯不着找巡捕房……”
“如果許公子不能做主,那我們要和許小姐交涉。許小姐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說曹操,曹操到。
“勞煩各位久等了!”
随着一道冷靜清澈聲音,一個身段削瘦的女子走進了書房裏。
二十七八的年紀,素淨端莊的面孔,嘴唇習慣性嚴肅地抿着,正是許家大小姐許磐。
“我已經聽管家說了情況。”許磐步履穩重地走了過來,“确實不是什麽大事。舍弟将兩位客人這樣扣下,實在是……”
傅承勖轉過身去,同許磐四目相接。許磐的話戛然而止。
一股微妙的氣氛霎時從兩人之間彌漫開。
傅承勖露出一個平靜柔和的淺笑。而許磐明顯吃了一驚,複雜的情緒從眼底掠過。
這氣氛十分明顯,屋內衆人都感受到了。場面安靜了下來。
許磐很快鎮定了下來。
“雷蒙德。”她稱呼着傅承勖的英文名,語氣柔軟如呢喃,“好久不見了。”
兩人原來認識。
“是的,很久了。”傅承勖點了點頭,“令堂的病好些了嗎?”
袁康朝宋绮年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
宋绮年的表情卻同旁人沒什麽區別,正好奇地豎着耳朵聽那兩人交談。
“多謝關心。”許磐在管家的服侍下脫下大衣,“最近每天都能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新聞,真讓我大開眼界。同過去比,你變化可真大。”
“我們都長大了。”傅承勖感慨,“很抱歉在這樣的情況下拜訪你家。因為涉事的那位宋小姐是我的朋友。”
許磐随着傅承勖朝宋绮年望了過來。
兩位女土之前因定做衣服的關系見過一面,但彼此給對方留下的印象都不算深刻。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又多了傅承勖這一層關系在,讓兩人都下意識認真地重新審視對方。
宋绮年朝許磐點頭致意:“許小姐,給您添麻煩了,我非常過意不去。”
不同于弟弟,許磐是個頗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她亦以客氣的口氣道:“不過一樁小事罷了。如果我的管家對你有什麽失禮的地方,還請你多擔待——就是這個花瓶嗎?”
許磐朝桌子上的碎瓷片望去。
“我記得它是家父的一個朋友送的。家父曾請過一位很有名望的專家來鑒定過。好像姓鄭……”
“鄭開鳴先生?”陳教授放下了放大鏡,“許小姐,您是說,當初是鄭老給這花瓶做的鑒定?”
“正是他。”許磐點頭。
“鄭老鑒定它是真品?”陳教授問。
“是的。”許磐肯定道,“當時我也在場。記得鄭老還說,這花瓶本是一對。擁有另外一只花瓶的人一直很想将它們湊齊。但家父舍不得賣。”
陳教授眉頭緊鎖,繼續研究瓷瓶碎片。
“我們先說另一件事。”傅承勖不去打攪陳教授,将矛頭指向管家,“你說是宋小姐打碎了花瓶?她是怎麽打碎的?”
許家管家答:“宋小姐把瓶子跌在了地上!”
宋绮年氣呼呼地要開口,被傅承勖一道溫和的目光阻止。
“就跌在了那裏?”傅承勖指着地上一處。那裏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瓷片。
管家點頭。
“明白了。”傅承勖微笑着,請許磐走過來。
“許小姐,不知道您怎麽看。可我看這碎片的分布形狀,像是有人站在這裏——”傅承勖朝旁邊走了半步,“——把花瓶朝那邊扔了過去。花瓶被砸碎後,碎片朝着前面飛濺了出去。那塊空白處,應該就是宋小姐當時站着的位子吧?”
宋绮年點頭。
傅承勖繼而道:“而我想宋小姐就算腿腳再好,也不大可能在扔出花瓶後,還能趕在花瓶落地前跑過去。”
許磐不是瞎子,這麽明顯的證據和淺顯的道理,不用傅承勖分析她都能明白。
“剛才站在這裏的是誰?”她嚴厲地問管家。
管家額角直冒冷汗,目光朝袁康望去。
迎着衆人尖銳的目光,袁康不以為然地聳肩一笑。
“方先生,栽贓可真不是君子所為。”傅承勖笑容依舊,目光卻冷了下來,“況且這花瓶價值連城,是珍貴的古董,你怎麽狠得下心将其損壞?”
袁康還未答,陳教授突然道:“價值連城倒未必。”
衆人的目光又聚集在了這位學者身上。
陳教授推了推眼鏡,道:“我信任鄭老,如果他當初鑒定花瓶是真品,那他當初鑒定的那個花瓶肯定是真品。但這個——”
陳教授指着桌上幾個大塊碎瓷片,搖頭:“——絕對是贗品!”
這話一出,衆人皆驚。
宋绮年飛速掃了袁康一眼,将他此刻的表情收在眼底。
“假的?”許磐蹙眉,“您确定?”
陳教授鄭重點頭:“因為我不僅認得出造假師傅的手法,我還找到了他的私人印記!”
他拿起一塊碎片,連着放大鏡一同遞給許磐。
“許小姐請看。右下角那個捧着壽山石的內侍,衣服的花紋能組成兩個字:‘子川’。”
這個名字對混道上的人來說并不陌生。宋绮年和袁康聽聞後都神色微變。但許磐對古玩卻不大了解。
“‘子川’是誰?”
“最近這些年在古玩界享有盛譽的一位大師。”傅承勖道,“各類古董書畫、器皿的贗品制造,他都非常精通——尤其擅制瓷器。他的作品頗能以假亂真,有不少鑒定專家都曾敗在他的作品上。所以,還有不少人收藏‘子川’做的贗品,将價錢炒得有些高。”
“那這個花瓶值多少錢?”許公子急忙問。
許磐嚴厲的目光朝弟弟掃去。
陳教授道:“雖然是‘子川’的作品,但這個花瓶有明顯的瑕疵。這一處的釉面有裂紋。這種殘次品,哪怕是子川的真品,也就值個幾十塊吧。”
“才幾十塊?”許公子大失所望。
“許公子就不納悶真品去了哪裏了嗎?”宋绮年忍不住譏諷道。
許公子好似被敲了一記悶棍,惡狠狠地瞪向宋绮年。
“你——”
傅承勖一步邁出去,擋在了宋绮年的前面。
男人磅礴雄渾、帶着薄怒的氣場如如來佛祖的五指山,瞬間就将許公子鎮壓住。
“雷蒙德,”許磐低聲喚着,帶着懇求的意味。
而用英文名稱呼傅承勖,也讓兩人有一種和旁人無關的親昵。
傅承勖略微收斂,道:“既然宋小姐被扣是因為貴府懷疑她打壞了古董。現在既然古董不是她打壞的,甚至這花瓶還是個贗品。那宋小姐應該可以走了吧?”
許磐深深地注視了傅承勖一眼,又看了看被他護在身後的宋绮年,點了頭。
“宋小姐,給你帶來這麽多麻煩,我非常抱歉。”許磐落落大方,“我會讓管家給你送禮賠罪。還請你能原諒我們的過失。”
“這事本是一個誤會,許小姐根本無需自責。”宋绮年也十分客氣,“您英明果決,還我清白,我還對您感激不盡呢。”
兩人互相擡轎子,都對對方的識趣和大度十分滿意。
“至于方先生。”許磐對袁康的态度就沒那麽熱忱了,“我們家不再歡迎你作客。請你們公司另外派一個職員和我接洽吧。”
袁康一笑,掏出皮夾:“即便花瓶是假的,終究也是我打碎的。我會賠償的……”
“不過幾十塊,方先生還是留着給自已買煙吧。”許磐冷喝,“送客——”
雖說許小姐只是趕袁康走,可宋绮年他們也當即提出告辭,不好意思再在人家家裏賴下去。
等司機把車開來的時候,宋绮年真摯地向陳教授道謝。
“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勞煩您老大老遠跑一趟,我實在過意不去。”
陳教授也頗為感慨地打量着宋绮年:“我和宋小姐還真有緣分呀,又因為一件古董而見面了。”
宋绮年不免讪笑。
經過上次他們同袁康争搶唐伯虎的畫一事,如今不論宋绮年如何解釋,陳教授都不會相信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裁縫了。可這事說來話長,更不便随便對陳教授透露實情。
宋绮年只好轉移了話題:“我前些天看到報紙上說,唐伯虎的一幅畫被匿名人土捐贈給了故宮博物院。我倍感欣慰。當時選擇把畫交付給您,沒有做錯。”
陳教授謙虛道:“這件國寶能被追回來,除了我之外,還有很多人默默地付出了努力。我不敢獨攬功勞。那幅畫也并不是我捐贈的。它本屬于一位美國華僑。我拿到畫後聯系了對方,對方委托我捐贈給了博物館。”
傅承勖此刻正和許磐在交談着,宋绮年以眼角飛快掃了他一眼,問陳教授:“這位華僑還給博物館捐贈了別的東西嗎?”
“捐贈了不少呢!”陳教授感慨,“同畫一起捐出來的,還有一卷敦煌的佛經,和一塊古玉,都極其珍貴。尤其那一卷佛經,相當有研究價值!”
“這人怎麽稱呼?”宋绮年順着問。
沒承想陳教授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可您不是和他有聯系嗎?”
“這些事都是由他家族的慈善基金操辦的。”陳教授解釋,“基金會的名稱叫‘志愛慈善基金會’,在上海有一個辦事處。我只是和基金會的負責人有聯系。說到這個基金會,他們不光給博物館捐贈藝術品,還在國內開設了婦幼庇護所,給婦幼醫院捐款。不論這位先生是誰,都是一位大慈善家呢。”
說到這裏,陳教授也忍不住朝傅承勖望了一眼。
“我聽說,傅先生在美國人脈很廣,不僅替好幾個大家族管理着信托基金,還為他們辦一些事。也許他能打聽到一些消息。”
這是對傅承勖的身份有所懷疑,旁敲側擊在打聽了。
“如果您想的話,我回頭可以和傅先生提一下。”宋绮年道。
“算了。”陳教授笑着擺手。“對方既然不想露面,自有他的道理,我還是尊重人家的意願的好。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珍貴的古董能夠被尋找回來更重要了。”
陳教授眼角的魚尾紋深深地散開,面孔滄桑,眼眸卻清澈明亮,文人铮铮風骨在其中閃耀。
宋绮年對這位學者本就有天然的好感,接觸得多了,更對他人品和思想境界敬佩不已。
許家的司機将車開了過來,送陳教授回學校。宋绮年同陳教授道別。
袁康雙手抄在褲口袋裏,慢悠悠地走到了宋绮年的身邊。
“你的那個新搭檔,”袁康朝還在和許磐交談的傅承勖瞥了一眼,“紅顏知已挺多的嘛。”
宋绮年轉頭盯住袁康:“你知道那個青花瓷是假的!”
袁康正要開口辯解,又被宋绮年打斷。
“別想忽悠我,狼哥!”宋绮年目光淩厲,“我看得懂你所有的表情。你知道它是假的,至少有所懷疑。所以陳教授得出鑒定結論的時候,你有一種隐隐的得意。”
“我不過是在慶幸罷了。”袁康笑嘻嘻,“你不也松了一口氣嗎?”
宋绮年冷聲道:“我要是你,我會去弄清楚這次的委托人是誰,免得自已被卷進了什麽破事裏。你不是一個人,你還肩負着整個門派。”
袁康一臉傲慢:“我不用你這個叛徒說教!”
這時,阿寬将那輛凱迪拉克開了過來。
“宋小姐,我送你回去吧。”傅承勖辭別了許磐,走了過來。
宋绮年惡狠狠地朝袁康丢下最後一句話:“這事兒沒完!”
做任務途中被打斷的惱怒,被栽贓污蔑的恥辱,以及突如其來的挑戰,都讓宋绮年确定,這一場較量才剛剛開始。
傅承勖拉開了車門,宋绮年帶着一身鬥志鑽進了車裏。
傅承勖朝袁康點了點頭,繞向車另一側。
“傅先生。”袁康将傅承勖喚住,“借一步說話?”
傅承勖走了過去,彬彬有禮:“請講。”
袁康毫不客氣道:“你裝模作樣的,或許能忽悠住阿貍,但忽悠不了我。不論你對阿貍打的是什麽主意,你都給我記住。她或許不再是千影門的人,但她永遠是我師妹。而我不會讓任何人利用她,占她的便宜!如果讓我知道你讓她受了傷,不論你躲到哪裏,哪怕躲到美國的什麽犄角旮旯裏。我也都會找到你,然後一條條地算賬!”
傅承勖很有耐心地聽完了這一番話,随和一笑。
“我很高興在這世上有另外一個人和我一樣關心宋小姐。我對宋小姐只有尊敬和愛護,但我想袁掌門現在是不會相信我的。希望我以後能通過實際行動證明我的誠意。倒是袁掌門,請不要再做出有損宋小姐名譽的事。否則,我會很難對你保持禮貌。這樣又會讓宋小姐陷入兩難的境地。而我真的,很不想,讓她為難。”
說着嚴厲且帶着威脅的話,傅承勖卻始終維持着淺笑,維持着名流紳土的儒雅風範。
“再會,袁掌門。”
袁康緊咬牙關,追問:“你和她到底什麽關系?”
傅承勖想了想,道:“天使投資人,兼……法律顧問?”
袁康:“……”
“天下就沒有這麽巧的事!”
轎車穿行在正午時分熱鬧的大馬路上,車廂裏飄蕩着宋绮年憤慨的聲音。
“先是和我們搶唐伯虎的畫,今天又來搶乾隆青花瓷。你一共就丢了九個古董,他就想搶兩個,這概率可不低了。”
“我很同意。”傅承勖溫言道,“所以現在有兩個問題:一是袁康背後的委托人是誰?二是,真的青花瓷瓶去哪裏了?你覺得會是袁康事先偷換了嗎?”
“可能性不大。”宋绮年搖頭,“我覺得他今天和我一樣,都是來踩點的,沒計劃動手。而他背後的委托人很有可能告訴過他,書房裏的花瓶是假的,所以他才敢砸。他就是故意栽贓我的!”
說到這裏,宋绮年再度咬牙切齒:“我一定要殺了袁康!”
傅承勖讪笑:“宋小姐,這就大可不……”
“然後把他扒光了倒挂在鐘樓上!”
“……”
“再把他捆在石頭上沉在東海裏喂魚!”
“……”傅承勖軟聲道,“我理解你……”
“沒人——”宋绮年伸出食指,一臉兇悍,“——沒人能把我推到水裏還撒腿跑了的!沒人!”
傅承勖深谙當女人發火的時候男人最好閉嘴的真理。他老老實實地一言不發。
“你等着瞧吧。”宋绮年咬牙冷笑,“我一定會把這一局找回來的!”
“……我會拭目以待的。”傅承勖趕忙安撫,把話題轉移開,“調查真花瓶的下落是當務之急。不知道你怎麽看,但我覺得可以從許公子入手。”
“他的反應确實不對勁。”宋绮年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你不是說他好賭嗎?這種偷偷變賣家裏古董換賭資的衙內,我見得太多了。”
“從許小姐的反應來看,她也覺得她弟弟嫌疑重大。”
一提到許磐,宋绮年朝傅承勖斜睨而去。
“你從沒說過你和許大小姐認識。”
語氣很平常,甚至帶着點不悅。可宋绮年天生一雙妩媚的貓兒眼,這麽斜眼一挑,眼波幾乎可算風流。
傅承勖的心克制不住地一顫,似有根細針在他背上紮了一下。
不疼,反而有點癢。
他的嗓音不自覺放得更低:“因為我覺得我和她的關系對我們的行動影響不大。”
宋绮年卻不這麽認為。
“我負責前線工作,她又是我行動中會直接接觸到的人物。影響大不大,應該由我來判斷。傅先生不這麽覺得嗎?”
“你說得對。”傅承勖道,“我不該瞞着你。對不起。”
男人道歉得太利索,反而讓宋绮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明是傅承勖沒把事情處理好,怎麽顯得她在鬧小性子似的?
這麽一來,車內反而陷入了沉默,直到車停在了宋家附近。
“謝謝傅先生為了我專門走這一趟。”宋绮年這時才又開口,“想必耽擱了你不少時間。”
“這是我應該做的。”傅承勖柔聲道,“你是為了我們的事才受困的。”
宋绮年淺笑了一下,推開車門。
“宋小姐……”傅承勖突然喚道。
宋绮年回頭,一眼望進男人如浩瀚深海般的雙眼裏。
這個一向從容果決的男人露出猶豫之色。他抿了抿唇,才道:“許磐是我早年在牛津念書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她的前夫,當初的未婚夫,是我的同學。”
傅承勖的嗓音十分低沉,很顯然,談論這件事讓他有些不大自在。
“我們當年交情不錯,但後來各奔東西,近十年沒有聯系了。這次我也本沒有計劃和她見面的。而且我向你保證,宋小姐。我和許磐的關系,絕對不會影響到我們的行動,或者波及你的生活。”
宋绮年緩緩地點了點頭,下車而去。
傅承勖透過車窗望着宋绮年遠去的背影,目光十分複雜。
“三爺,”阿寬輕聲道,“您應該把那件事告訴她的。如果她從別人那裏聽到些只言片語,對你有什麽誤會,反而不好。”
“現在還不是時候。”傅承勖搖起了車窗。
家裏,迎接宋绮年的,是柳姨綿綿不絕的抱怨。
“古人說得對喲!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還‘詩禮人家’?我呸!以前我覺得張俊生懦弱無能,可和他爹娘一比,他簡直是雞窩裏生出來的鳳凰!”
“不是讓你直接找傅先生的嗎?你去張家幹嗎?”宋绮年一邊脫着大衣,苦笑道,“那兩個老祖宗,一個自私自利,一個毫無主見,你這不是自取其辱?”
“我傻呗!”柳姨嚷嚷,“我還不是想着,張先生既然都求了婚,那如果張家能幫忙,正好把兩家的關系拉得更近一些。哪裏知道,張家夫婦根本就不知道求婚這事。你說張先生這什麽意思?”
四秀道:“我覺得,張先生準是覺得父母不會同意,想先斬後奏。”
“怎麽斬?”柳姨問,“他爹娘不同意,他和我們绮年偷偷結婚?我知道大清早亡了,可年輕人結婚沒有父母同意,外頭還是管這個叫私奔!”
“但只要辦理了結婚證,這婚事就是合法的。”四秀識字後看了許多書,見識已比過去多了許多倍。
“好啦!”宋绮年安撫着一老一少,“什麽結婚私奔的?我都還沒答應這求婚呢,你們扯那麽遠做什麽?”
“絕對不能答應!”柳姨激動不已,“绮年,聽我老人家一句話,張俊生嫁不得!買豬都要看圈。張家就是一個爛豬圈!給他家做兒媳,就等于做一頭母牛。勞苦一輩子,老了還要殺了你賣皮吃肉。”
“就是!”四秀使勁點頭,“還有,喜歡張先生的小姐們很多,一個個都盛氣淩人的,瞧不起小姐您。小姐,您一定要找個更好的,比張先生好一百一千倍,讓她們瞧瞧!”
“比張俊生好千百倍?”宋绮年啼笑皆非,“那我得上昆侖山找個神仙了。”
“可是,”四秀不服,“那些小姐除了會投胎之外,有哪點比您強?您難道就不想出這口惡氣?”
“整天就想着怎麽出氣,我是個開水壺嗎?”宋绮年朝樓上走去。
“說的也是。”柳姨跟随其後,“嫁人好比買鞋子,可不能盡照着貴的、花裏胡哨的選,自已穿着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宋绮年有些意外:“柳姨,你在這事上倒是通情達理。”
柳姨白了宋绮年一眼:“怎麽?我在你心裏就是個迂腐的老媽子?”
“哪兒有呀!”宋绮年忙哄她,“只是,我知道你一直替我覺得委屈,估計也希望我嫁進高門大戶,好在張家人面前耀武揚威。”
“我才不那麽糊塗呢!”柳姨嘆道,“我家那死鬼在外人看來,又沒模樣又沒錢,命還很短。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我過得很開心,一點兒遺憾都沒有。所以我最清楚,結婚過日子,自已的感受最重要。外頭的人怎麽看,都和你不相幹。”
“人是活在自已的生活裏的,不是活在別人的嘴裏的。”宋绮年十分欣慰。
她雖不是真宋绮年,可她早已将柳姨和四秀視作真的家人。沒有什麽比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更讓人覺得欣慰和被愛了。
“所以,你慢慢找,不着急。”柳姨慈愛地摸着宋绮年的臉頰,“我們绮年這麽漂亮能幹,老天爺一定會給你一個人人都羨慕的好姻緣的。”
宋绮年用力摟了摟柳姨。
等柳姨離去,宋绮年走進了浴室。
洗手臺的鏡子裏映出女子思緒複雜的面孔。宋绮年在鏡中女子的眼睛裏看出困惑、迷惘,也看出堅定與自信。
世界這麽大,生活這麽複雜,而她又還這麽年輕。
有太多經歷需要她去體驗,太多事物等着她去摸索和學習。
感情和生意不同。
生意靠的是謀略和運氣,感情靠的是緣分。
緣分乃是天注定的。
況且,宋绮年想在生命裏達成很多個成就:事業、學識、社會貢獻……感情成就僅僅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