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二天,陶岫在植物園見到了俞清池。

他關好門,拉好窗簾,才坐到俞清池對面,接着,他看向對方已經放到桌面的粗糙手腕。

那上頭,一枚黑色的手環嚴絲合縫地貼合着人的皮膚,它的形狀平平無奇,卻看不出什麽質地。

俞清池苦笑了下,道:“這應該就是控制我們的系統,我們選擇副本、接受任務和懲罰,都是通過它。”

陶岫又聽到了關于那個【游戲】的新名詞:“系統?”

俞清池:“對……它似乎有智慧,”說到這裏,他神情浮出點疑惑的茫然:“但我也不好定義它是什麽,未知生命?人工智能?好像都不是很對。我不确定它是否具有自主意識。”

“除了配合傳送系統工作、發布任務和規則,它并不幹涉我們在副本內部的任何行為。”頓了下,他低了頭自嘲地道:“這也是我去主動提醒你的原因。”

如果去提醒陶岫這件事會讓他立刻受到系統的懲罰,他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情。

知道自己不殺掉陶岫未來七天後會死,和提醒陶岫當下就要受到懲罰所面臨的恐懼是不一樣的。

或許前者的恐懼比後者更甚,但人性會讓他更先逃避當下的恐懼。

陶岫并不知曉對方此時的想法,他只是微微皺了眉,利落地戴好橡膠手套,拿起鑷子,謹慎地去試着觸碰那枚手環。

他用鑷子用力夾起環身,試圖将手環與手腕之間抽離出一些空間,他想看看手環緊貼人體皮膚的那一側到底是什麽。

接着他猛然睜大了眼睛:只見環壁與皮膚之間,連接着無數蠕動的詭異黑色“線條”。

俞清池佩戴手環的皮膚已經滿是密密麻麻的血洞,那些“線條”一頭自那些血洞裏進進出出,似乎已經長進皮膚裏甚至骨頭裏,另一頭再連接手環。

說不清是手環在吸食俞清池的生命力還是俞清池的身體自手環那裏得到了什麽。

陶岫震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半晌回不過神來,眼看俞清池額上已經浮出冷汗,他連忙将鑷子放下,又将幹淨的紙巾遞過去。

俞清池接過紙巾擦了下汗,他顯然知道這些,并未感到驚訝,只是感嘆道:“有時候我真的感覺到,它已經長遍了我身體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我經常會自我懷疑,我現在還算是人類嗎?”

陶岫并未随意安慰對方,只是溫和地問道:“方便和我說下,你什麽時候、怎麽參加這個【游戲】的嗎?你又為什麽會參加?”

俞清池苦笑着看向他:“就是十一年前,我們交易過金色傳說小區那套爛尾房後,我拿到了錢,我和我老婆對買到爛尾房這件事心有餘悸,再也不想在大城市混了,就想帶着錢回老家好好生活。”

“在回家的火車上,我的腦海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

俞清池靜靜敘述着,他看着氣質溫潤眉眼精致的青年,就有點感慨:命運有時真的很會捉弄人……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金色傳說小區遇到陶岫的。

他們初遇時,眼前的青年還是個少年。一個很奇異的少年。

那時候他和妻子已經在A市工作幾年,手裏有了一些積蓄,他們便想買套小房子,給即将出生的孩子一個家。

但他們運氣不好,買到了金色傳說小區的爛尾房,雪上加霜的是,他還丢了工作。

為了那套房子,他們付出了全部的積蓄、又借了親戚的錢才付清首付,還背了三十年的貸款。

房子爛尾了工作也沒了,他只覺得天都塌了,他想象不出餘生還能怎麽活下去,他們的孩子出生後又會面對什麽。

人被逼到這種程度就容易懦弱,他那時不敢對同樣要工作的妻子說失業,只能每天假裝出門上班,實則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游蕩,一直游蕩到他從前工作的下班時間才會回家。

那天晚上,他一整天都沒什麽心情吃東西,鬼使神差也好,破罐子破摔也好,他走進一家便利店,偷了一瓶水和一袋面包。

得手後離開便利店的一瞬,他突然感到一種空洞的絕望,他根本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于是他走進了那個黑洞洞的小區。

他本想最後看看那個未完工的家後,就爬上最高處。

聽說,已經有兩個人這樣做了。

但當他來到6號樓2101室門前時,他遇到了陶岫。

月光裏,光禿禿的水泥牆壁構成的空間空洞荒涼,地上滿是碎石。

那個少年穿着單薄的白襯衣黑長褲,抱膝坐在窗框下發着呆。

荒冷的月光自少年身後空洞的窗框中照射進來,他便看清,那少年五官精致得不像人類,蒼綠空洞的眸子泛着美麗的光輝。

地上還零零散散擺着一些快要枯萎的綠植,似乎也屬于這個少年。

他那時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美麗的少年可憐,這座城市這麽大這麽繁華,他竟然只能在這種地方栖身,随之而來的念頭是,也不知他和這個少年誰更可憐。

他輕輕嘆了口氣,走了進去,将偷來的水和面包放在了少年面前,之後,他離開了那間房子,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上了那棟樓的最高處。

夜風呼嘯,在他辨認是擁有了所有勇氣還是失去了所有勇氣時,那個少年出現在他身後。

他的聲音奇異而好聽,帶着種天真的迷茫:“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你遇到什麽難過的事情了嗎?”

“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人。說說看呢,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那一瞬間,俞清池記得自己直沖到腦門的情緒是悲哀:幫?

怎麽幫呢?

這個少年連自己都無處栖身,怎麽可以天真又輕飄飄地說出這種話。

……

但是,那個奇異的少年真的幫了他。

他從他手裏買下了那間爛尾房,将一張卡當做這套房子的全款還給了他。

少年那時苦惱地歪了下頭,道:“我的很多財産、之後才會解凍。不知道這些夠不夠。”

“不夠的話,以後、我會補給你。”

俞清池那時候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不真實,他搖搖欲墜的良知告訴他,将這樣一座爛尾房賣給一個半大孩子不對,他們甚至連合同都沒法簽。他拿了這張卡,會一輩子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但那個少年對他笑了,笑裏帶着悲憫與溫暖,一瞬間他覺得他不似人類。

那個少年貼心地說:“你別擔心啊,我還有很多很多錢的。”

俞清池腦子裏嗡嗡作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接過了那張卡。

他那時候在心裏暗暗發誓,這些錢就當他借的,未來周轉開,他會把這些還給他。

一定會還給他。

只是說話時,他紅着眼,依舊嗓音沙啞,思緒混亂:“你叫什麽名字?父母在哪裏?如果你是拿了父母的錢離家出走,還是建議你快些回家,這錢我也不能——”

那少年聞言眼眸都彎起來,這麽冷的月光落在那蒼綠的眸子裏都仿佛變得溫暖起來,他說:“我叫陶岫。陶瓷的陶,山岫的岫。你別擔心,我沒有父母,所以這些錢你真的可以用的。”

“而我也得到了你的房子呀,我可以用那裏來種花。”

俞清池睜大了眼睛,站在那裏半晌耳邊都嗡嗡作響。

等到他回過神來,那個少年離開了樓頂。他給了他一張卡,卻沒要任何協議、欠條乃至一句承諾。

少年離開後,他一個人又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下去時,他不敢經過那間2101室。

他怕他看到陶岫會後悔。

會想這樣一個沒有父母卻有大額財産的孩子為什麽會在這裏孤獨地栖身、他把錢給了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別的存款,他怕他會去多管閑事地幫他讓自己本就沉重的人生更加沉重,他更怕他會因為良心将那張卡還給陶岫。

第二天,他逼自己去了銀行查那張卡,那張卡裏恰巧是他首付和足夠他提前還清所有貸款的錢——畢竟他的房款恰巧是個整數,這個巧合很正常。

接着,他去便利店說明了情況,還了面包和水的錢,又去派出所自首接受了處罰。

他那時懦弱又自欺欺人地想,至少,他給那個少年的面包和水應該是幹淨的。

再後來不久,他沒有貪心地用那些錢再做什麽,他踏踏實實提前還清了全部房貸,拿着剩下的首付、帶着懷孕的妻子離開了A市,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他本以為這是他們一家新生活的開始,但是,他偏偏碰到了那個【游戲】。

……

俞清池此時的聲音莫名沙啞,他道:“那個聲音在我的腦海中說,期待我加入游戲,并且告訴我,可以先許一個願望。”

“我還以為是因為之前收拾行李搬家累得出了幻覺,就開玩笑一樣自言自語說了句,那讓我老婆晚上睡得好點呗。”

他妻子那時候孕反很厲害,每晚都睡不好,他就像那樣随便說了一句。

随即,一句冰冷空靈的【交易成立】在腦海中響起來。等到他們回到老家沒幾天,一場黑雨便将他傳送到了那個銀白的空間。

他就這樣荒誕地葬送了他的下半生。

“陶岫,”男人紅着眼睛看向青年:“我一直對接過那張卡很愧疚,我離開A市前,都在逃避去那個爛尾小區和你說聲謝謝和再見。”

“幸好,十一年後我重新回到了這裏,我能偷偷看看我老婆女兒,我還可以提醒你,還有機會彌補我良心上的缺口。”

……

聽完這些,陶岫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他面上浮出個無奈又溫暖的笑,溫和地道:“你真的不必愧疚。那時我沒有騙你,我确實還有很多財産。”

只不過,除開給俞清池的那些外,剩下的財産解凍時間久一些而已。

用人類的标準判斷,他只是會有段時間過得不好,但他本質上其實也不是人類,所以也就沒關系。

那時的他只是單純覺得,一條生命比這些錢重要太多。比所有錢都重要太多。

“而你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善良的好人,”陶岫接着道:“後來一年後小區重新竣工各種手續齊全後,她親自來了A市找我,堅持要将房子過戶給我。”

那房子各種證上都是他們夫妻的名字,她明明可以據為己有的。

陶岫道:“她很體面地來見我,也并未說你失蹤。我以為你們一家生活得很好。”

俞清池一怔,鼻尖驀然一酸。

半晌,他聲音嘶啞地問道:“那個小區,是你的力量嗎?”

陶岫一怔,不知想起什麽,他拉開外面那扇窗子的窗簾,眸色溫柔地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蒼綠的瞳仁裏映着光與雲,他輕輕道:“從你那裏買下房子後的一年裏,我又在那裏遇到一兩個和那時的你一樣絕望的人。”

“我最初以為,想救一個絕望的人給他錢就可以。但那時我才意識到,或許那個小區裏每個空洞的房子就代表一個、乃至更多絕望的人,有一天我的錢不夠了怎麽辦呢?”

“所以我用我所有的力量在一天內從內到外重建了那個小區,後來我朋友找來另一家開發商進駐收了尾,并且完善了小區的各種手續。,”

“或許即使這樣,我對人類絕望的成因和如何拯救的解依舊很膚淺,但總比從前做得稍微好那麽一點點吧。”

半晌沉默。

俞清池看着青年漂亮幹淨的側臉,終于釋然地笑了,他道:“雖然我不了解你對人類産生情感的動機。但是,陶岫,你真的很像很像人類。卻又不那麽像人類。”

陶岫看向他,也笑了,他聳聳肩:“或許吧。”

頓了下,他蒼綠的眸子浮起堅定的光芒,他承諾道:“你信我。我一定想辦法救你。”

俞清池一怔,笑了下,他并未說自己七天後就會迎來死亡,只是道:“好。我信你。明天開始,我每天偷偷看完我家人後,都會來你的植物園。”

至少,可以幫他分辨那個刀疤臉高階玩家。

陶岫:“好。”

……

俞清池離開後,陶岫再次出神地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那上面有美麗的流雲和自由的飛鳥。

在那遼闊的蒼穹之下,有無數座城市和無數人間煙火,承載了無數人們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

植物園裏,小八已經交到了第一個人類朋友,正在一個小女孩兒的指導下學着更高效地采草莓。

陶岫将手溫柔地放在自己已經有些隆起的腹部,彎了眼眸輕輕道:“你知道嗎,寶貝,我真的很喜歡這裏的世界和這些人們……”

“等你出生,我就一點一點講給你聽,這裏有多可愛,好不好?”

一團微弱輕盈的意識在腦海中如一朵小花一般盛開:“媽咪、喜歡、我也、喜歡……還喜歡媽咪、爸爸……”

陶岫一怔,笑得更加溫柔。

他舒展了下身體,重新開始工作。

燦爛溫暖的陽光映照在桌上日歷标紅的産檢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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