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過往

過往

“我是南城人,但自小跟着父母在省城生活。”

夏曉星輕聲道,悠遠的記憶一點點浮現,他說得平靜,卻捱不下随記憶一同湧上來的酸澀。

“上小學時父母因工作壞了身體,一年到頭幾乎月月生病。小病倒沒什麽,吃吃藥、打打針,也就過去了。”

“我都習慣客廳的櫃子上擺着各式各樣的藥品了,他們也習慣了時不時就不舒服幾天。”

“但後來運氣不太好。他們沒把那場持續了近兩周的不适當回事,又各種忙碌,最後拖成了重病。”

夏曉星抿了抿唇,喉結輕滾,“本來穩住了,可我四年級那年,父母突然病情加重,沒多久便雙雙離世。”

喬世錦神情一僵,想說些什麽,卻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語句。

所幸此事已過去了近十年,夏曉星對此早已釋懷。

他當初不知跟多少個關心詢問的同學說過這件事,又在初中高中階段跟新朋友重述。

從最開始時說不到半句話就會扼不住地哭出來,到最後平靜地講述。

他最初不能自已的悲痛,也在一遍遍的重複中趨于平淡。

是以,夏曉星忍下心中一瞬的刺痛後,便繼續說:“我奶奶覺得省城教育好,家裏又在省城買了房,就選擇她來省城照顧我,而不是我回來跟着她。”

“以前我剛出生沒幾個月大的時候,奶奶為了幫忙照料我,特地來了省城。她是個幼師,脾氣又好,做什麽事都仔細有耐心。家裏也只有她一個人,父母便想讓她留下長居。”

“她說不想閑着,就去附近的幼兒園面試了一通。雖然是工作了,可她總覺得和我父母一起生活不大合适,會給他們帶來負擔。而那時我也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所以她沒做多久就走了,誰也勸不動。”

講到這,夏曉星輕笑了一聲,“小老太太特別有自己的想法,思想還很前衛,可潮了。”

喬世錦也溫和一笑,“那時就想着不跟成家的子女住一塊的老一輩,确實不多見。”

他是打心底這麽認為的。

“是啊。也正是有這麽段經歷,所以她後來帶着我在省城生活時,她去的還是原先那家幼兒園。”

“她經驗豐富,又在那幹過,從前辭職時就被各種挽留,再加上這麽樁事情,她入職得很順利。”

夏曉星似乎對奶奶的記憶更為深刻,說起來便停不下來,絮絮叨叨了一堆和奶奶有關的事。

喬世錦聽得認真,一副享受樣,巴不得對方多講點,講個沒完才好。

他克制着自己熾熱的情緒,靜靜地望着眼前人。

盡管不知道為什麽,但他就是被夏曉星深深吸引着。

他渴望了解他,觸碰他。

哪怕這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而已。

甚至第一次相遇還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夏曉星壓根沒印象。

“我就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一步步從小學升至高中。我是獨生子,父母留下來的遺産加上奶奶的工資,生活雖然平淡,但并不拮據。”

夏曉星說着,語氣裏滿是對自個兒奶奶的自豪,“她真的很厲害,獨自一人把我拉扯大,不缺吃不缺穿,還會給我零花錢。”

睫毛撲閃,燈光變動,他們所處的位置剛好在吧臺邊緣,這一片燈光都暗了,只餘壁燈幽幽亮着。

喬世錦沒管現場要做什麽,也沒興趣去聽臺上要唱什麽歌。

他只順着夏曉星的話說到:“有這樣的奶奶一定很幸福。”

“嗯,有奶奶在,确實幸福。”

分明是應承贊同的話,可夏曉星卻慢慢轉變了語調,稍稍垂下頭,語氣輕到幾乎成了聲嘆息。

這副模樣,這般聲調,全然是發生極度悲苦之事後念起從前的意味。

懷念,感慨,遺憾,惋惜……

所有難以描摹的情緒組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裏頭盡是揮之不去的愁。

喬世錦忽然就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下一句話。

果不其然,夏曉星只頓了頓,就話鋒一轉,“可是她也走了。”

“……”

喬世錦下意識張了張口,迫切地想要說些寬慰的話。可除了氣音外,他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也不等他說點什麽,夏曉星就自顧自繼續說:“那是場意外的車禍。”

不知怎的,喬世錦也心裏一痛。

沉浸在回憶裏的夏曉星漸漸有些失神,語調也慢慢變得不像敘述,而是陷在苦悶裏無意識地呢喃。

“在五月的最後一天,那是個周日。我說想吃小區對面的甜湯圓,她就下樓去給我買了。”

“我當時在窗邊寫作業,窗口就對着外邊的馬路。我看着奶奶穿過馬路進了那家店,就埋頭做題了。”

寧靜的房間,工作的空調發着微弱的響聲,外邊的光線透過窗子照進來,打在密密麻麻的題集上。

陽光落到紙張上,又被在紙張上晃動的金屬筆尖反射到別處。

那時的夏曉星正在為幾日後的高考而奮筆疾書。

“就那麽幾分鐘的時間……”

一道刺耳的剎車聲猛的響起,車輪因緊急剎車在路上摩擦出零星火花。

巨大的撞擊聲不過幾秒便強硬闖進耳裏,底下人齊刷刷的喊聲也一并沖了上來。

還未滿十八歲的夏曉星筆杆忽地一頓,不好的預感直沖天靈蓋。

他立即起身伏到窗邊探去,卻見一輛大卡車歪歪扭扭地停在路中央,白色的栅欄被撞倒了一片。

一群人圍在卡車車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直覺令他心裏越發慌亂。

他抓起手機手機和鑰匙,扭頭就往樓下沖。

千萬別是……千萬別是……

“我一邊沖一邊祈禱,門都沒鎖就跑了。”

“當我沖到馬路那邊時,兩旁駐足圍觀的人更多了。我一眼就看見被甩到這一側的塑料袋,裏面的東西灑了一地。”

水漬在地面留下了一大片陰影,兩顆紫色的湯圓滾得最遠,叫人一眼便能看清。

匆忙趕來的夏曉星本就因驚懼而喘着粗氣,見狀更是倒抽一口涼氣,頓時心涼了半截。

他全身發抖,壓根不敢想,只知道要趕緊越過路人跑過去。

剛一從人群角落中模糊瞥見熟悉的衣物時,夏曉星步子還沒停,腦袋就先“轟”的一聲炸開,随後一片空白。

“她歪斜地躺在地上,上半身還在卡車頭下面。”

“血流了一地,把那身衣服都浸紅了。”

他撲倒在地,心髒空落落的,驚懼過了頭,全身都在發抖。

少年沒有力氣往前挪一步,連顫巍巍擡起的手都不敢往前伸去。

陰影擋着視線,夏曉星沒看清裏邊人的模樣。

可他确信自己知道是誰。

但他不敢信,也不願信。

“所有人都在拉我,但我真的站不起來……”

雙腿酸軟無力,挪一寸都費勁。

他只傻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張着嘴痛得發不出一個音,淚水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糊了整張臉,濕了衣裳。

風聲、人聲、車聲,如洪水般灌入他的耳朵,刺激着耳膜。

他什麽都聽不清,一切都淪為了背景音。

直到警笛聲穿過空氣而來,與此同時還有救護車的鳴笛聲,夏曉星才終于恢複了點神志。

就像掉下懸崖的人抓住了岸邊的藤蔓,溺水的人抱住了飄來的浮木,崩潰的夏曉星看見了僅存的希望。

烏泱泱的人群散開,給奔來的警察和擡着擔架的醫護人員讓出一條道。

“我就看着他們跑過來,救人,抓住肇事者,驅散人群……”

此刻的夏曉星出神地坐在位置上,腰都塌下來了,雙手擱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撫着快被他捂熱的冰杯。

他的聲音已經不能用“輕”來形容了。

那更像是虛無。

将心中最疼痛最深的疤痕展露出來,必定要揭開層層包裹得嚴實的紗布,忍下皮肉分離的刺痛。

這不好受。

更何況這道傷疤是第一次被露給人看,還不曾麻木。

夏曉星痛得有氣無力,氣若游絲,“我不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麽,只記得他們問我問題。然後我就到了醫院,又被帶着辦各種手續……”

手術室的燈亮了很久。

形單影只的少年拿着一堆東西,佝偻着背坐在長椅上,呆呆地望着地板,腦子一片混沌。

直到燈光熄滅,門被人打開,他随着聲音立即轉頭望去,心都提了起來,滿是惶恐的期待。

“他們說盡力了。”

霎時,少年的世界也滅了光源。

好多年前的事情沒有任何障礙地闖進了大腦裏,相似的場景合二為一。

四年級那年陪在自己身邊,忍着悲痛将哭得停不下來的自己摟進懷裏,輕柔地撫摸的人,如今也成了躺在裏面的人。

失了太陽的世界不再明媚燦爛,唯一能照亮小角落、給予光明的燈光也在許多年後忽然熄滅。

沒有一丁點兒征兆。

誰也沒給他準備的機會。

一個少年如花般的青春,還沒來得及摘到果實,便葬送在了親人相繼離世的途中。

花瓣蜷縮,枝葉皺卷,明媚嬌豔的顏色褪去,花朵迅速枯萎。

在那一年的五月底,屬于夏曉星的世界徹底失去了色彩。

烏雲密布,電閃雷鳴。

眼見就要熬過黑暗,迎來曙光的少年,在即将步入六月的那一天,永遠失去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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