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難堪
難堪
小廳裏窗簾厚重,他們誰也沒去打開。
陳啓頭很痛,坐在沙發上發愣。時雨牽起他左手,看着手指關節處的紅痕,問他疼嗎。
“不疼。”他說。
時雨沒說話,牽着那手湊到唇邊,輕輕吹了一下。
陳啓剛降下去的體溫又要升起來,熱意沸騰,叫嚣着湧上大腦。
“昨晚我很擔心,”時雨緩慢敘述着,“擔心得睡不好,一直做噩夢。”
陳啓喉結滾動一下,沒說話。
“你想喝甜粥,鹹粥,還是吃點別的?”
陳啓什麽都不想吃,他只覺得喉嚨幹渴,急需解渴。
時雨像看透了他,單手撐着沙發靠過來,想吻他。他又強迫自己躲了一下,冷淡說:“不想吃。”
時雨握他的手腕,擡高到自己面前,看着腕子上的表盤說:“一會兒回北京,我來開車吧。”
陳啓很想問,你手機不顯示時間嗎看我手表幹什麽,大早上的摸摸碰碰成何體統。
表面卻還是冷淡:“展宇開我的車帶我,他那庫裏南讓黎夢開回北京。”
“那我呢?”
“随你,跟阿楷,筱珊,誰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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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今夏也回京。”
陳啓語氣變了:“你要跟薛今夏?”
時雨淺笑:“不是說随我嗎?”
“随你,”陳啓重複着,“只是薛今夏的車很一般,結冰路面會打滑,怕你不習慣。”
時雨說:“我們一起坐過小巴士,記得嗎,就是去萬聖節小鎮那一次。那種車我都能習慣,其實沒那麽嬌貴。”
陳啓沉默了。他當然記得,那車簡直晃得要死,車上的當地人香水味極重,他全程戴着口罩皺眉頭。
但回想這趟旅行,他的回憶是幸福的。
時雨隔着口罩蹭他的臉,晃得頭暈時窩進他懷裏,用中文小聲抱怨,要他給精神安慰。
然後他拉下口罩吻她。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什麽都能忍受,空氣都是甜的。陳啓突然就不想把這份甜讓給別人,尤其是薛今夏。
“展宇去海雅比較順路,”陳啓随便扯了個理由,“還是不麻煩同學了,你跟我吧。”
“我跟你?”時雨揪着這個很有歧義的詞來問。
陳啓無力地補充:“的車。”
時雨微眯起眼睛,笑着說:“好啊,我跟你。”
陳啓一默再默,耳後熱度節節攀升,漸漸染紅耳廓。
時雨探手,被他大驚小怪地躲開,平白說:“沒燒,不用試。”
時雨繞回來:“跟你的車。”
心上煙花滅了,細碎星火卻落入荒原,燃起一片烈火。陳啓渴得發瘋,幹澀嗓子裏半天擠出一個“嗯”。
—
留到最後的友人一起吃了午飯,随即收拾東西回北京。
時雨盯着陳啓又量了一次體溫,給他淤青的手背塗藥,同學們在旁邊起哄,說陳啓命好。
一上車,陳啓閉目養神。時雨也耐着性子,只跟周展宇聊天,最後話題不可避免地來到江雪身上。
“阿雪說她下周回國,”時雨從車內後視鏡看周展宇表情,“不出意外的話,我是她的伴娘。”
周展宇梗了一下,心說:兩口子就是兩口子,膈應我的手法都一個死樣。
“高中那會兒,她還說要當我的伴娘呢。沒想到,她的婚期比我早一些,換我當她伴娘了。”
“那時,我以為她的新郎會是溫林,後來,我又以為會是你。”
“展宇,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周展宇也很想問,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他喜歡十年的人,怎麽就要成為他的大嫂了呢。
“你知道就不用問我了,”周展宇捏緊方向盤,“江雪想要展家的産業,我姓周。”
周展宇的父母也是強強聯合。結婚時,雙方說好生兩個孩子,不論男女,先出生的繼承母族産業,後出生的繼承父族。
這二十年來,周家商業版圖擴展極快,外人都說周展宇幸運,可周展宇覺得自己倒黴透了。
江家更想和知根知底的展家聯姻,理想女婿是展朔。
周展宇半夜發瘋找出自己從小到大的作業本,挨個用紅筆把封皮的姓名欄“周”字去掉。
再給母親打電話,哽咽着問:“媽,我可不可以跟你姓?”
展女士說:“不論你跟誰姓,你都是我兒子啊。”
周展宇挂掉電話,頹然坐在地上,自言自語說:“可她要的不是誰的兒子,是展家的新郎。”
時雨聽完那話,沒有應聲。
從她的視角看,江雪無所謂嫁給展朔還是周展宇。江雪愛的人是溫林,一個上學要靠社會資助的窮學生。
大約也是三年前,江雪和溫林分手,去英國讀研。周展宇本碩都在英國,自然成了接應江雪的人。
時雨以為,周展宇會在那三年裏得償所願,結果等來的是江雪和展朔的婚訊。
常言說,幸與不幸是比較出來的。同樣被框定在有限的擇偶範圍內,時雨和陳啓已經是最幸運的人。
旁聽完對話,閉眼假睡的陳啓心想:江雪愛溫林,無望地愛了那麽久,沒結果也愛,愛也沒結果。而時雨和我明明有着別人求之不得的條件,怎麽還能把戀愛談成這個鬼樣子。
思來想去,只有令他絕望的“不夠愛”這一個答案。
車內氛圍凍住了,周展宇播放音樂,是震天響的搖滾曲。
陳啓無奈睜眼,懶聲說:“哥們兒,我一個病號在睡覺,你放這個合适嗎?”
周展宇心情很差:“合适,體現了司機給狗情侶開車的憤怒之情。”
“我錯了,”陳啓誠懇說,“我為之前說的話道歉。”
周展宇說:“沒事兒,我知道你是為了給我脫敏。”
陳啓:“那倒不是,我純嘴賤。”
周展宇:“信不信我把你扔高速上?”
陳啓:“這是我的車,我會報警告你偷車,還無法無天挾持車主近親屬。”
周展宇:“喲,還近親屬上了。”
沒條理怼了幾句後,周展宇心情好些了,搖滾樂也改成抒情曲。
陳啓被催眠,昏昏欲睡。後排的時雨也閉上眼睛假寐,車上就剩駕駛員還清醒着。
周展宇默念: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祖宗。
—
午後,車子停在海雅一號院。
周展宇把倆祖宗趕下車,對陳啓說:“公司有點事兒,沒空再兜去你家。車我開走了,明兒讓司機開回來還你。”
陳啓都沒機會拒絕,稀裏糊塗就跟着時雨回了家。
時雨去洗澡,洗完澡居家辦公,和陳啓一人占一個獨立小空間,互不打擾。
晚餐由陳啓提過的廚師做好送上門,有時雨愛吃的蜂蜜煎雞翅和銀耳羹。
臨走前,廚師笑着說:“這邊的廚房比麗貝灣寬敞,以後工作要舒服多了。”
時雨愣住,過了一會兒才問:“陳啓讓您以後到這邊上班?”
廚師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麗貝灣那套房子挂牌出售了都。”
時雨微笑說:“明白了,您慢走。”
從一起吃晚餐到晚上加班,時雨都沒提起賣房的事。
陳啓精神好多了,在客房噼裏啪啦敲鍵盤,把這兩天落下的工作補完。
不知不覺已到深夜,時雨端着熱好的銀耳羹進門,輕輕放在桌上。
陳啓停下手上工作,合起筆記本電腦,禮貌得十分刻意:“多謝時小姐收留。”
時雨彎下腰,手臂壓在桌面上,睡衣領口垂着敞開,大片白皙皮膚暴露在空氣中。
“嘴上說謝不算的,按我這房子的配置,一晚租金不便宜。”
陳啓僵硬轉回頭,端起銀耳羹一聲不吭地喝。
“要不然,”時雨開口如同塞壬歌唱,“你用別的抵房租,也行。”
陳啓陰着臉說:“我又不是出來賣的。”
時雨好像很驚訝:“你在想什麽呀哥哥,我又沒說要買。”
陳啓耳邊盤旋着“哥哥”兩個字,腦子差點不會轉了。
時雨揭秘說:“我有一樣東西放在書架頂層,登上最高的梯子都拿不到。陳先生長這麽高就是用來幹這個的,你說是不是?”
陳啓“噌”地一下起身,白着臉問:“在哪兒?”
時雨不疾不徐,帶他走到書廳角落,指着頂層的粉盒子。
“在那。”
書房特別高,陳啓爬上梯子才能夠到天花板,也就能夠到書架頂層,取下粉盒子。
時雨接過那盒子,當着陳啓的面打開。
“找到了。”
盒裏躺着一枚學號牌,銘刻金色的數字,屬于陳啓。時雨也有同款的一枚牌,高中畢業時送給了陳啓。
陳啓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夏風輕拂,掀起他的校服襯衫一角。老師同學對他說畢業快樂,他像個機器人一一回複“畢業快樂”,心卻早已飛到大洋彼岸。
時雨六月初開始商院的夏校課程,沒參加高考,也沒法出席畢業典禮。陳啓心情郁悶地走完流程,準備提前回家。
周展宇叫住他問:“舞會不去了?”
他說:“不去,沒意思。”
他一個人走到附中門口,低着頭看地面,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白色裙擺。
“阿啓,畢業快樂。”
擡眸往上看,時雨穿着舞裙站在霞光裏,笑意溫柔。陳啓被巨大的驚喜砸中,一時說不出話。
時雨摘下自己胸前的學號牌,戴在陳啓的襯衫上。
“陳啓同學,你願意做我畢業舞會的舞伴嗎?”
那一刻,交換學號牌像新娘新郎交換胸花。陳啓小心翼翼地給時雨佩上自己的學號,對她說:“我願意。”
操場燈光昏暗,營造草地舞會的氛圍。
旋轉擁抱間,他們偷偷靠近,把友誼地久天長的背景音樂當成婚禮合唱曲,把畢業舞會當成婚禮的彩排。
彼時,時雨為了陪陳啓參加一場舞會,不惜請半周的假回國。所以後來,兩小時車程不到的異地戀,讓陳啓那麽難過。
闫佳楷說他被寵壞,他說:“可能吧,由奢入儉難。”
被愛過才會有落差,才會貪心。
共同回憶太多,一旦提起就輕易停不下來。
“半夜找這個做什麽?”陳啓眼神晦暗,“已經用不上了,扔掉也沒事。”
時雨點頭:“就是打算取下來扔掉來着,太占地方。”
陳啓沉默,然後意味不明地念她名字:“時雨。”
“一枚學號牌能占多少地方?”他向前逼近,壓迫感很強,“我沒空陪你玩憶往昔的游戲。”
時雨不退也不躲,擡起臉直視他凝着複雜情緒的眼眸。
“我也不想每天只能憶往昔,”時雨趁勢,巧妙地把自己嵌進陳啓懷裏,“可你不願意改成現在進行時,我只好吃些陳年舊糖,聊以慰藉。”
陳啓往後退一步,雙手攥緊她肩頭,用力到微微顫抖。
許久,似玩味說:“你在為下一次的憶往昔攢素材?想要了就來找我,要夠了就分手。我是什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精神撫慰犬嗎?”
時雨心跳突突地,艱澀說:“是你答應聯姻的,沒錯吧?”
陳啓:“是我答應的,可我對聯姻對象,和對愛人,不一樣。”
時雨:“噢,原來你會把聯姻對象抱回房間,只因為她穿高跟鞋不舒服。你會上門跟她道歉,雖然道歉禮物買錯。你還會開車陪她赴宴,即使自己工作上的事一團亂麻。”
陳啓想打斷時雨,時雨伸手捂他的嘴,眨了眨眼,慢條斯理說:“陳先生,原來你,這麽體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