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玫瑰
第8章 玫瑰
姜守言沒回答,程在野又很自然地掠過了這個話題,講他的課程很多,講德國的大學考試很難,他有一科挂了筆試和口試補考,只能多讀兩個學期。
那頓飯吃得姜守言食不知味。
他低着頭一直在思考,他有什麽很喜歡的東西嗎?然後終于意識到他找不到。
他好像從出生到現在就一直在被迫往前走,讀書考大學工作賺錢,他從來沒有時間去留意今天的天空是不是比昨天藍,門口的樹是不是又抽了兩條新芽。
他父母的愛情也不像程在野的家庭聽起來那麽美好,從姜守言能記事起,他就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但母親卻把父親抛棄她的過錯全部怪在了姜守言身上。
她會用長長的指甲掐他,會讓他跪在地上不讓他吃飯,外婆每次做完小工回來,看到姜守言血淋淋的胳膊和布滿淤青的膝蓋,總是會心疼得抹眼淚。
但她沒辦法責怪自己的女兒,因為母親殘疾了——在出去找父親的路上出了車禍,車輪碾過了她兩條腿。
後來母親自殺了。
他就只有外婆了。
再後來外婆也自殺了。
“姜守言,”程在野突然叫了他一聲,姜守言收回思緒猛地擡了眼。
程在野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碗,又去窗臺搗鼓向日葵了。
程在野說:“我看酒瓶已經裝不下了,我可以給向日葵換一個花瓶嗎?”
向日葵好像又多了一朵,應該是今天程在野新帶的。
他站在窗臺邊,笑得那樣明媚。
Advertisement
姜守言點了頭,程在野就很高興地給向日葵換水加營養劑。
陽光曬到了姜守言手邊,姜守言看見程在野剪掉了向日葵底部腐爛的根。
在土裏和在水裏終究還是有區別的吧,姜守言心想,即使曬着一樣的太陽,吹着一樣的風。
所以姜守言開口說:“程在野,你以後還是不要送花來了吧。”
程在野插花的動作一頓。
午後的風很安靜地吹了進來。
空氣變得窒悶,像是綴了很沉重的過往。
*
姜守言原以為之前那句話已經能稱得上一種委婉的拒絕。
但程在野好像聽不明白,或者聽明白了,裝作聽不明白。
他還是每天都來,只是不再帶花。
借口找得也讓姜守言沒辦法拒絕,比如房子的天然氣已經很久沒檢查了,水管該修了,家具使用時間挺長也該換了。
又在檢查完天然氣,修完水管,換完家具後,借口天色不早了,該吃飯了。
然後又在廚房忙碌。
姜守言:……
姜守言說不出拒絕的話,因為程在野做的飯真的很好吃。
程在野好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只要是自己喜歡的東西都能做得很好,比如沖浪,比如潛水,比如十八歲才開始探索的廚藝。
再比如在單方面追姜守言這件事上,被拒絕了也不氣惱,只是很直白地示好。
連吃了人家做了好幾天的飯,沒出菜錢也沒洗碗,所以在程在野靠在流臺邊說:“我今天晚上參加了一個run club,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嗎?”的時候,姜守言開不了拒絕的口。
但他又悶着一股說不上來的氣,擡眼看着程在野反問:“你看我像是擅長跑步的人嗎?”
“你可以看我跑,”程在野一點也不生氣,笑着說,“不久的,我跑很快的。”
晚上七點,卡斯凱什的天還沒黑。
程在野帶着姜守言到了集合點,一處寬闊的廣場,前面是遼闊的濱海大道。
Run club 七點半準時開始跑步,現在廣場上面已經陸陸續續站了很多膚色各異,穿着運動服拉伸的人,還有的人帶了自己的小狗,乖順地貼在主人腿邊,不吵也不鬧。
程在野也換了身運動裝,下樓後特意去車裏換的,黑短袖黑短褲,胸口的肌肉能把布料微微撐起,看起來強壯又精悍。
姜守言瞄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自己的視線。
“Zephyr,”有人認出了程在野,過來拍着肩膀打了聲招呼,又看向姜守言,“(這是?)”
程在野笑着介紹:“(我朋友,他叫Riley)”
“這種俱樂部不是每天都有,會在群裏先通知時間,想來的就報名,路線是固定的,一般都是五公裏。”
海風吹起了姜守言的頭發,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姜守言,你跟我一起跑吧,”程在野說,“現在天氣不熱,海風吹起來很舒服的。”
姜守言沒說話,只是看着遠處的雲和海,最後視線又落回在旁邊拉伸的程在野身上。
陽光好像格外偏愛他一點,連影子都很溫柔。
良久,姜守言似乎也被那股氛圍感染了,點頭說了聲好。
程在野就仰頭看着他笑,陽光落進他金棕色的眼裏,像一整塊琉璃。
姜守言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上一次跑步應該還是上大學的時候,每個學期末有一千米的體測。
體測分數會算在期末體育分數裏面,姜守言那個時候沒有錢,需要獎學金,所以哪怕是體測這樣的小分數也看得很重要。
他會提前幾天去練習,一圈一圈在操場裏面跑,每每越過終點去看時間,他都有種難言的疲憊。
但現在不一樣,風聲和人聲一點一點被他抛到了身後,他的身體好像被完全舒展開了,在長長的濱海大道,和天空盤旋鳴叫的鷗鳥一起,去一個看不到盡頭的終點。
“姜守言,”程在野穩着呼吸在他耳邊說,“你好厲害啊,你跑得好快。”
快嗎?姜守言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跟着人群往前奔跑。不想掉隊,不想停下,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鼻腔裏全是海水的腥鹹。
他的腿變得沉重,好像陷進了潮濕的土地,又在呼呼的風聲裏生根發芽,長成了漂浮在天邊的雲,天際的鳥,自由自在,不被約束。
他開始越跑越快,躍過了前面一個接一個的夥伴,他聽見自己急喘的呼吸,聽見自己旺盛的心跳,聽見程在野在他耳邊,和他一起并肩,一起奔跑。
那一瞬間,他們好像沒什麽不同,乘着一樣風的躍過了終點。
姜守言撐着膝蓋大口呼吸,精疲力盡,手腳發軟,肺管子也火辣辣地疼,但他覺得很爽,一種很難說出口的暢快和舒爽。
程在野看了眼手表,他從來沒有在俱樂部跑過這麽高的配速。
程在野撐着膝蓋緩了會兒,擡起眼皮看了姜守言一眼:“你不是說你不擅長跑步的麽?”
姜守言也累得要死,但他和程在野對視着,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俱樂部的人陸陸續續抵達了終點,停在這片空地走動休息,程在野直起身說:“你站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買兩瓶水。”
“等等,”姜守言也跟着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姜守言實在是太久沒跑步了,一下子又突然沖這麽快,連帶着腦子都有點恍惚,他往前走了沒兩步,耳邊傳來了車輪壓過馬路的咕嚕聲。
姜守言轉過頭,眼睛明明已經看到那個玩滑板的人俯沖過來了,身體卻根本來不及反應,還在下意識往前走。
程在野及時拽了他一把,姜守言軟綿綿往後退。
“累了?”
覺察到姜守言的視線還跟着滑板挪動,程在野又笑着問:“想玩嗎?”
姜守言問:“你會嗎?”
程在野點頭:“嗯。”
姜守言站在路邊,看程在野不知道從哪裏拎來了兩塊滑板,放在了他腳邊。
“你要是光滑,不炫技巧的話就很簡單,”程在野喝了口水,腳踩在滑板上,“這是上板。”
然後又下來:“這是下板。”
程在野一只腳踩在上面,一只腳蹬在地面輕輕蕩了一下,滑板受力往前滑:“這是滑行。”
然後他又用腳緩緩踩在地面上,滑板慢慢停住了:“這是腳剎。”
“學會這些就差不多了,”程在野下巴指了指面前那段開闊的下坡路,“試試?”
姜守言先在平路掌握了程在野剛剛教的那些東西,然後蹬着滑板一點點到了長坡的邊緣。
風吹起了他柔軟的黑發,姜守言兩只腳踩在滑板上,聽見車輪咕嚕飛速壓過路面的聲音,他在下墜,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很刺激。
“不要站那麽直,放低重心,找到平衡,”程在野在他身後提醒。
姜守言張開了雙手,海邊木栅欄的陰影一道一道從他身上滑過,他看見遠方的落日熱烈地墜在海平面上,把海水染得很紅,看見翺翔在天際的鷗鳥,張開的翅膀是那樣自由。
他看見風刮過自己指尖,看見自己随之而動的心跳。
他滑過了那道長坡,來到平路上,速度一點點慢了下來。
呼呼的風聲漸漸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程在野聲音:“開心嗎?”
他問。
姜守言看向遼闊的海面,點了點頭。
程在野突然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又在姜守言轉頭的剎那,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了一枝木雕的玫瑰。
姜守言怔住了。
程在野說:“你不讓我送鮮花,但沒說不能送木頭做的花。”
“木雕的花不會枯萎,會永遠熱烈地綻放。”
“姜守言,我希望你能永遠開心。”
周遭靜悄悄的,天際旋過來一只鷗鳥,張開雙翅,俯沖向燃燒着落日的海面。
姜守言盯着面前那朵玫瑰,聽見了自己經久不息的心跳。
餘晖靜默得像一副古老的油畫。
程在野望向遠方橘紅的海岸線:“我和你好像看了很多場日落。”
他笑了笑,像一陣慵懶的風。
“姜守言,不如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吧?”